帷帽人道:“别说没有白头的灵药,便是有了,难道圣上万乘之尊,当真需要服食这种邪门歪道的药物?”

“白头?哈哈哈,这种灵药,你们真的想要么?”陆夫人忽然尖声大笑,笑到前俯后仰,到最后几乎直不起腰来,“白头!哈哈!白头!”

她抬起头来,如玉的脸上,有几道亮晶晶的东西,原来竟然笑出了泪水!但泪光盈盈之中,却满是那熟悉的嘲讽之意。

“你不肯拿出来?”王大头咬紧腮帮,怒道,“进了刑部大牢,不愁你不招!还有这些人……”他阴森的目光,一一扫过室中诸人,随即一抬衣袖,正准备呼叫外面的兵士进来,杨恩平和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王捕头,你若真的想得到‘白头’,那也不难。”

王大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不敢质问杨恩,又咽了回去。

倒是鲁韶山忍不住道:“捕神大人,你怎知‘白头’的秘密?”

杨恩微微一笑,道:“白头到老,需得夫妇俱全。既然陆夫人不肯说,陆老爷或许能说。反正这‘白头’的秘密,他二人都是知道的。”

王大头眼中一亮,不觉望向陆子庭消失的后室,叫道:“正是!”

“且慢!”陆夫人厉声道,“谁也不准去打扰子庭!”

王大头心中怦怦乱跳,只觉那泼天富贵正在前面招手,如何肯听她的话?当下一跃而起,冲向后室的通道口,一把拨开呆立在那里的哑婆,就往内冲去!

寒光一闪,锵然声中,却是陆夫人一掠而过,随手拔出壁上宝剑,剑锋如雪,直刺向王大头后颈要害。

这一剑虽事起突然,但既准且狠,真气激发于剑身,发出“噗噗”的轻响,显然陆夫人气怒交加,已经全然动了杀机!

王大头惊叫一声,掌中铁尺上撩,金铁声响中,已勉力架住剑身。但陆夫人剑身斜掠,再度斩上铁尺,真气激荡,只听“咔嚓”一声,铁尺竟然应声而断!

陆夫人剑光闪处,已向王大头颈部斩落!

灰色的衣袖恰在此时从空中拂来,袖底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就在那瞬间眨间的工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按在那剑尖之上。

仿佛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凝固在那一刻;时间光阴,蓦然缩得极短,但每一寸的景物,每一点精微的变化,在这凝固的瞬间里,又回放得如此清晰。只是轻轻一弹,那宝剑已从陆夫人手中脱出,在空中掠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唰”地一下,半插入地板中!

“寸短光阴!”

“弹指神通!”

有几人都叫了出来。

“寸短光阴”和“弹指神通”,是三眼神捕杨恩最擅长的功夫。

然而对帷帽人来说,还是首次见到。帷纱之下,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老仆却不由得直了直背,昏暗的老眼深处,有极细的光芒射出来。

王大头便在这剑脱手飞出的空隙间,一下冲人了后室!

“站住!”陆夫人双眼蓦地变得血红,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去,却被杨恩挡在了面前。灰色的衣袖,迎风飘拂,使这英秀的男子更多了几分温雅风范。但对陆夫人而言,他却像是一堵铜墙铁壁,令她无法越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熟悉的孱弱声音响起来,却是陆子庭的声音。

王大头得意洋洋地出来,他的身后,是推着那辆小车的哑婆。

陆子庭拥被坐于车上,还是那副苍白疲惫的样子。

这一次,陆夫人竟然没有上去嘘寒问暖,只是远远地瞧着他。说不出那眼神之中,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似乎有缠绵爱意,也有彻骨哀伤,更或者……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冷寒冰凉。

“陆大人,”王大头一指陆夫人,道,“尊夫人有违法纪,或有杀身之祸!”

他本以为陆子庭会大惊失色,谁知对方只是双肩往后略靠了靠,淡淡道:“那又如何?”

“尊夫人涉嫌多起掳掠男子案,我们并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有一位林姓男子丧生于她手,被生生制成了肉傀儡!”王大头瞪了瞪眼,“若将尊夫人交付有司,不但会为死者偿命,此事传扬开去,还会连累锦衣陆府的声名。陆大人愿意如此么?”

陆子庭叹了口气,道:“若真如此,也无可奈何。”

王大头却步步紧逼:“但陆大人若肯告知‘白头’灵药所在,在下或有可能为尊夫人保住性命,自然也不会连累到贵府名声。”

杨恩忽然道:“陆夫人,陆大人身体虚弱,所处的地方正对着窗口,不妨将车移到这边来,免得着了风寒。”

哑婆闻言连忙将陆子庭推到一边。

陆子庭微微向杨恩点了点头,道:“多谢捕神大人。”

王大头双眉一挑,正待说话,却听杨恩道:“陆夫人,我在贵府呆了两天,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您。”

陆夫人似笑非笑,擦去眼角的泪水,悠悠道:“何事?”

杨恩“看”着她,神情渐渐肃然起来。

陆夫人竟有瞬间的失神,耳边已听他问道:“小蝉为什么发疯?”

陆夫人身躯一震,道:“她放走蒋生,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疯了。”

“我来陆府前,就让兰泽去查过,哑婆是你当年江湖走索时,便跟在你的身边。三年前,哑婆故乡的侄女前来投奔,你们破例收留了她在府中做婢女,她就是小蝉。

“小蝉当时全身是血地冲进来放走了蒋生,她平时对你言听计从,若不是受到极大刺激,绝计不会如此。且她疯了之后,总是喊着‘有皮鬼、无皮鬼’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不过是个婢女罢了!”陆夫人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妾身怎么会知道!”

“两日前,我听韶山说起最近的京都男子失踪案,虽然陆府大有嫌疑,但因身份特殊,缉捕司不敢轻易沾惹。而我既已是闲云野鹤,LL与兰泽多年未曾回京,陆府中人深居简出,也未必认识,正是前来陆府查勘的最佳人选。所以我便在如烟桥边故意徘徊,又掩盖自己双目已盲之状,果然被诱入府中。”

他顿了顿:“我被关入密室地窖后,每晚都会在夜深入静时,弄开门锁偷偷出来,想在府中发现一些端倪。可谁知府中冷寂如斯,我没有发现被掳男子的踪影,也没发现陆夫人有任何淫乱之行,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陆夫人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专心理好陆子庭衣衫上的皱褶。

“陆夫人每晚都与陆大人在一起,可是奇怪的是,总是陆夫人在唱曲,陆大人倾听。那曲子颇为熟悉,似乎是二十五年前,京都流传一时的梅曲《白头》中的一折。”

“怪不得听起来熟悉,说起来过了二十多年,我都不记得这些曲文了。”帷帽人低叹一声。

阿茹的手指不觉按上胡琴,于那残破的琴身上,拨弄着仅有的两根弦,铮铮有声,隐约也成曲调,低低唱道:

“一曲凤求凰,千古诉风流。若得同心侣,不将神仙求。山在海未枯,凰去凤亦休。高车驷马在,几人得白头。”

“这折《白头》,讲的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事。”苏兰泽见鲁韶山等几名捕快听得一头雾水,便解释道,“当年司马相如清贫时,在富翁卓王孙家,弹得一曲《凤求凰》,得卓女文君青睐,遂跟他私奔。二人私奔后生活困窘时,卓文君甚至不惜亲自当垆卖酒,也算得上患难真情。司马相如前往京城求取功名,曾指一桥发誓说,不高车驷马,不过此桥。但后来他得到朝廷赏识做官,且文采风流,名噪一时。便起了与文君绝离之意,想要另纳美妾,卓文君便写下一篇《白头吟》表明心意,司马相如十分羞愧,二人重归于好。”

鲁韶山听到此处,想了想,便道:“虽然薄情寡义,但不过是一时迷惑,且有错能改,倒也不失为一对佳侣、一段佳话。”

陆 白头相守

阿茹咯咯一笑,道:“鲁捕头,世间女子心思柔软,或有感念旧情的时候。然世间男子却不尽然,拥有了司马相如那样的富贵权位时,又怎会因为一首《白头吟》便改变了心意,重归糟糠之妻的身边?其实司马相如富贵之后,早已与卓文君恩断意绝。”

鲁韶山不服气道:“姑娘此言差矣!世间男子,或多有贪恋荣华之辈,但也并不都是如此,便如捕神大人与苏姑娘……”

他说到此处,苏兰泽的脸上已微微一红,嗔道:“韶山!”

阿茹淡淡一笑,黄瘦的脸上,竞也带有一种隐约的沧桑之意,与她年纪颇不相称,喟然叹道:“可是鲁捕头,这人间千万个男子中,却只有一个三眼神捕!”

杨恩负手于后,缓缓道:“陆大人与陆夫人伉俪情深,相守二十五年,却为何陆夫人要唱起《白头》这样一支曲子呢?而我故意在地窖的通风孔处,一遍遍地吹起《长相思》时,听到笛音的陆夫人,又为何要问我那样的话语?那时我想,或许陆大人夫妇,并不如外人所传,两心如一,才相守白头。”

王大头呆呆地听到此处,才叫起来道:“原来捕神你说了半天,是想说陆大人夫妇并没有情比金石,天下间没有‘白头’这种灵药,让我空手而归?嘿嘿,”他那一向伪作憨厚的大脸上,狰狞的神情越来越明显,“可是捕神你分明也说了,陆大人卧病多年,陆夫人掳走这么多男子,却并没有涉及任何淫乱,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他们情比金坚么?

“陆夫人掳走那么多男子,除了林公子被制成肉傀儡,蒋生侥幸逃脱外,其他人为何踪影全无?”杨恩反问道。

王大头愣了愣,道:“也许被抛尸在外……”

“前后失踪共有五名男子,陆府中尽是妇孺老弱,不管抛于河中,还是埋于道旁,多有不便且易被发现。”

“或许埋在府中……”王大头说了半截便吞回去。

杨恩微微一笑:“是了,你们刚才分明仔细查看过府中甚至是密室地窖,以你们这些积年办案的经验,若有埋尸时出现的新土,早就被你们发现了。”

“那些腥臭!”王大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冲出门去。

众人以为他是去叫刑部救兵,随后跟出,没想到王大头却是冲向院角那处栏杆石缸处,叫道:“不管怎样处理尸体,腥臭总无法掩饰。陆府颇为整洁,偏在此处堆些腐肉禽羽,我就有些怀疑!不如我们挖开这里……”

此言一出,他便住了嘴。

清冷月色下,众人都看得分外清晰:除了方才小蝉在这里哭闹,引来众人所留下的脚印之外,只有荒草积水而已,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被挖掘过的新土痕迹。

王大头不甘心地往缸里探头看去,又捂着鼻子颓丧地收回来:

缸底也只有一洼下雨后残存的积水而已,且那水因时日久长,颜色颇深,也散发出难闻的臭气。

陆夫人立在厅门阶前,脸上挂着月色般清冷的浅笑。

哑婆手扶小车,而车中的陆大人半拥着锦被,还是有气无力的模样。

“还有个问题,在下也不明白。”杨恩道,“夫人既与大人伉俪情深,每晚都相对而坐,唱曲解闷。为何外人人府时,夫人却不亲手推车,而是假手哑婆呢?”

“张贵妃的心思,我身为女人,自然是懂的。她纵然一时得到万千宠爱,可在宫中想要跟圣上长相厮守,那却是妄想。嘿嘿,看这世间,连普通夫妇都难白头,何况是万乘之尊?”陆夫人并不回答杨恩,冷笑道,“别看圣上此时宠爱贵妃,任予所求,但谁知君恩何时断绝?当初子庭迷恋我时,恨不能朝夕相守,说什么‘早知浮生如梦,恨不一夜白头。’然而浮生数十年,有无限变数,他对我的心意,也未必矢志如一。所以当时我想,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叫他一夜便是一生,一生与我白头。”

她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知怎的,竟有几分阴森之意。

王大头惊喜若狂,叫道:“我就说你对陆大人用了这种药!我果然猜得没错!你快献出来!若献给张贵妃果然有效,便可保你不死,让你跟陆大人白头到老!”

“只可惜,这种白头的法子,圣上是不会用的,张贵妃也只是一场空想,更救不了我的性命。锦衣陆府毕竟是太后娘家,况且我虽掳人杀人,以命相抵,却也罢了。可我没有做出淫乱之举,太后也不会由着你们污了陆府名声。”月色照在陆夫人脸上,更显得脸色的惨白,她盯着王大头,淡淡道,“我没什么好怕的,也用不着向张贵妃献媚。”

王大头脸色一黑,似乎没有听出来,他要的是“白头”的灵药,而陆夫人却只是说到“白头”的法子。

杨恩还是紧跟着开了口:“陆夫人不肯回答在下刚才的问题,可是在下还有件事想要问问。我听兰泽说,我先前在地窖之中,各位初入陆府,都已与陆大人见礼。然而此时分明众人之中,多了一个我,为何陆大人竟视若无睹,既不相见,也不询问,更丝毫不觉得惊讶呢?”

明知他双眼早盲,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此时凝视过来,那温和安然的目光里,竟有着熠熠的光彩,仿佛充满了无限的悲悯,却又有着分外犀利的洞察。

那一瞬间,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昏乱燥热的心在那一刻,变得透沁的冰凉。

陆夫人身形晃了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人影一闪,随即“砰砰”两声,却是哑婆仰面倒在地上,头颈折向一边,竟然已昏厥过去!

坐有陆子庭的小车滴溜溜转了半圈,却落到了王大头的手里!而王大头另一只手却高高擎起一柄匕首,雪亮的锋刃,不偏不倚,正搁在了陆子庭的左颈上!

陆夫人定了定神,看清H艮前情形,不禁惊怒交加,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伤我陆府中人,劫持我的夫君,太后知道了,定不饶你!”

“若问不出‘白头’灵药,张贵妃首先就不饶我!捕神大人、缉捕司、鲁头儿、还有这位始终没露出脸来的吏部大人,哪个又肯饶过我?”王大头的鼻孔里咻咻喘着粗气,眼瞳也越来越亮,“快说!不然我就一刀杀了陆子庭!让你们也不能白头到老!”

陆夫人双手发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王大头将匕首往陆子庭的咽喉处更贴了贴,喝道:“尊夫人不怕死,大人你也不怕么?我现在可是困兽一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人,那种当年你服下的灵药,到底在哪里?”

凑得近了,他几乎能看清陆子庭苍白的肌肤。肤质依然如年轻人一般平滑细腻,没有中年男子常有的粗大毛孔和颗粒,只是有些松弛。可是……说不出,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鼻端嗅到一种味道,那是从肌肤深处发出的、若有似无的甜郁气味,或许是那平滑的肌肤是如此平静,没有任何血色和活力,甚至没有起伏……

心头剧颤,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手腕猛挥,锋利的匕首,终于切入了陆子庭咽喉的肌肤之中!

“陆大人!”

“住手!”

“王大头!”

纷乱的喝叱声中,“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几乎是连滚带爬,王大头浑身颤抖着,终于扑回鲁韶山脚下,一手紧紧抓住鲁韶山衣衫下摆,另一手指向陆子庭,脸部因为恐惧,已经扭曲得不似人貌,颤声道:“鬼!头儿!有鬼啊!”

颈部肌肤已被切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却没有鲜血流出来。夜风一吹,被拉开的那角肉皮,便在月色下轻轻颤动。

可陆子庭还是保持着那种姿势——拥被而坐,神态疲惫而孱弱。

唯有那一双眼瞳仍然黑亮有神,光华流转,如宝石、似星辰,一直凝视着陆夫人,似乎蕴含有千言万语、柔情无限。

死一般的寂静中,陆夫人缓缓走到陆子庭身前,半跪下来,伏在了他的膝上,“子庭,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放火烧了陆府,令你父母妻子先后丧命,甚至无理取闹,不许你再接近任何外人,你全部都依从了我……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你是锦衣陆府的主人,如此出色的翩翩少年,凭什么就对我一生不离不弃,凭什么就跟我白头到老?

“直到……直到你那一夜,与我情浓之时,你感叹说‘早知浮生如梦,恨不一夜白头’,我的心里就更慌了……对于未来是否长相厮守,原来你也在暗暗担忧啊……我……我不能再等了……从那一夜起,一夜变成了一生,你是我一个人的了。这二十五年来,我们天天在一起,说话、唱曲儿,白天看云,晚上看月亮,有时我还数星星给你看……你乖乖的,就是这么看着我,带着笑容,一个字也不反驳我……这样多好,你一直在我身边。不会像安定伯府的老伯爷,纳了一房又一房;也不会像奋威将军那样,出了名的爱流连花巷。我……我心中知足得很,我怎么会喜欢别的臭男人?”

苏兰泽听到此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椅上端坐的“陆老爷”,果然见他那双眼珠一霎不霎,盯在陆夫人的脸上,嘴边肌肉向上弯起两道浅浅的弧线,果然是充满笑意的样子。

一股寒意升上脊骨,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忽觉手掌一暖,熟悉的气息随风送来,连心中都有了暖意——是杨恩站在她身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子庭,”冷月凄光之中,只听陆夫人柔声道,“就算等不到你我都白头的那一天,但我也决不会离开你。”

她一手抱紧陆子庭的腰身,另一手却飞快地抄起了王大头跌落在地的匕首,凤眼含情,依然凝视着陆子庭,雪亮的匕锋已毅然划过了咽喉!

新鲜的腥气,瞬间弥漫开去。

柒 尾声

“我早就猜出来了,大人你也早就猜到了一二,不是么?”阿茹提高灯笼,照亮脚下的桥面,向帷帽人道,“因为《白头》这支梅曲,讲的是司马相如死后,卓文君哭坟时所唱的曲词。这分明是一曲挽歌,哪有对着活生生的丈夫,却唱起寡妇哭坟时的曲子之理?”

“还有那盏白荷灯……”帷帽人缓缓拾级上桥,道,“二十五年前,梅曲开始风靡于京都,陆子庭也着-,迷,有时兴趣来时,还扮作戏子优伶的模样,去戏台唱上一段。那时候,很多达官贵人都有这样的嗜好,被认为是风雅之举。还有的人会给自己取上一个艺名,以示对梅曲的看重。”

他望向桥下,曾经照亮河面的千万盏河灯,此时已经完全湮灭了。河面一片黑暗,只有若有若无的灰色水雾,于虚空中缭绕不去。

“子庭的戏名,就叫作之轩。”

灯光透过绡纱,柔和的暗红,像一朵红荷,在黑暗中静静吐放。

老仆远远地走在后面,仿佛隐沉在黑暗中。

“大人既然猜到了,为何不说出来?”

“……”

“大人为何还要交代那些缉捕司的入,让他们也不准为难我?说起来,我出现得这样诡异,又称陆夫人为姨娘,理应也有嫌疑才是。”

“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若她还有孩子,也有你这样大了,也该叫陆夫人……不,是偃师门吴胭脂……一声……姨娘。”

“所以大人是爱屋及乌,才放过了小女子么?小女子无以为报,就唱这一曲《白头》,送给大人你吧。”

阿茹嘻嘻一笑,唱道:

“一曲凤求凰,千古诉风流。若得同心侣,不将神仙求。山在海未枯,凰去凤亦休。高车驷马在,几人得白头。”

她此时唱的调子,跟在如烟桥时唱的却不太一样。

先前只是一味的凄凉,此时却婉转温和,哀而不伤,仿佛是在多年后,默然低首,淡淡俯视那些岁月的烟尘。

夜深将暝,水雾越发腾上来了,桥对岸的市井屋檐、树木石径,都缥缈不清,甚至连阿茹和帷帽人之间,也有了一团团浓重的雾气,映得那灯笼的红光,都有些模糊了。

只有那柔婉含哀的歌声,穿过雾气,清晰地抵达心底。

帷帽人道:“先前在如烟桥,我听过了。”

雾中传来阿茹的笑声,道:“还有几句呢,我再唱,你听好了。”

歌声再起,曲调未变,词却变了:

“当时有明月,曾照湖边柳。琵琶犹如故,兰香不长久。”

帷帽人蓦地转过头来,厉声道:“你是谁?”

“噗”一声,灯笼熄灭,阿茹不见了。

而在如烟桥的对岸,陆府外不远的河边,杨恩、苏兰泽、鲁韶山三人也在凝望着河中的水雾。

“当时我被掳走时,车中除了那个林公子制成的肉傀儡,还有哑婆。她将我送到之后,分明是跟陆夫人说了几句话,我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然而当我先前从密室出来后,却发现她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并且被称为哑婆。

“我又察觉到她始终没有离开陆子庭左右,而平时府中没有外人时,吴胭脂与陆子庭在一起时,却并没需要哑婆在旁。

“然后我仔细聆听,发现所谓的‘陆子庭’在说到‘也无可奈何’时,就有了个明显的破绽。”

“太后出身枫原胡氏,那里的官话,与我们京都官话听起来一样,实则不同。比如‘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枫原人会说‘莫可奈福’。陆子庭从小在枫原长大,这一句却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

“然后我借着说风大,让陆子庭的小车转了个方向,正背着窗口。窗外有风吹入,顺风和逆风时,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会因风的影响,而有微妙的不同…”

“自我眼盲之后,我常常在想,我怎样才能像一个常人那样照顾兰泽,而不是只享受她对我的照料?后来,我学会了根据兰泽说话时声音的微妙不同,来判断她所站的方向是逆风:丕是顺风,这样我就可以提醒她是否该添加衣衫来避去风寒的侵袭……”

他当然看不见苏兰泽和鲁韶山眼中的泪光,继续说下去:“但无论是车转向前还是转向后,陆子庭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变化。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在用腹语,冒充陆子庭说话,而这个人,就是哑婆。

“其他的破绽就显现得更多了,比如陆子庭之前根本没有见过我,中途也没有任何人冲入后室告知他我的身份,可是当他第二次出来时,我让哑婆把他的车子推到避风处时,他竟然说了一句‘多谢捕神大人’。

“但即使如此,若不是看到了那口金沿石缸,我还是很难想象,陆子庭竟然早就死在了吴胭脂的手中。这二十五年来行走说话,一如常态的‘陆子庭’,竟然只是一具木傀儡。”

鲁韶山吐了口气,仿佛要排遑心中的恶浊:“那口缸……”

“偃师门的傀儡,虽然栩栩如生,却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躯干,也没有元气做作生机之源。无论是木制还是肉制,每过一段时间,都需要用特制的胶漆来浸泡滋养。那口缸,根本不是什么吴胭脂当年走索时私下练功专用的石缸。缸底厚实,圈足圆腹,正是偃师门人用来调制傀儡所需各类材料的‘炼魂缸’。石质也不是青石,而是极似青石的‘青虹石’。据说各类胶漆入缸后,在短时间内不会凝结,正好可以用来浸泡傀儡。”

鲁韶山只觉一阵恶心,几乎瞬间便翻江倒海,不禁蹲下身去。

苏兰泽连忙取出清心的药丸递给他,向杨恩嗔道:“韶山本来身体不适,你还说这些作甚?到时写入卷宗,也就是了。”

但鲁韶山强忍着摇了摇头,不肯接过那药丸:“身为……身为捕快……若无强大心力,怎么……怎么能……成为捕神这样的人……又怎么保护苏姑娘……和捕神?捕神大人,您继续……继续说吧……”

杨恩微微点头,道:“我看那缸的周围虽然荒乱多积水,遍生青苔,但缸中虽有一洼浅水,却没有青苔痕迹。显然常常被拿来使用。林公子刚在数天前被制成肉傀儡,根本不需要浸泡滋养,那这缸中曾浸泡之物,又是哪一具陈年的傀儡呢?”

他终于也叹了一口气:“种种疑点,难道我还猜不出陆府中的秘密么?

“偃师门的傀儡之中,最易制作的是以活人尸骨为底托的肉傀儡,而最难制作的便是传说中周穆王曾见过的那种木傀儡。只因活人尸骨极易腐坏,但木质却能够长久存在。可是吴咽脂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偃师门的真传,她只能制作骨骼脏腑为木质的傀儡,却终究不能用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制出栩栩如生的表皮,而只能用活生生的人皮…..

“而人皮虽经过特殊的硝制,仍难维持数十年。所以二十五年后,吴胭脂才不得不……用加入秘药的新鲜血肉,来不断滋养这张人皮。而那些神秘失踪的年轻男子,正是成为了她的牺牲品。”

“二十五年前……”鲁韶山只觉心中翻腾,几乎说不下去,“正是她与陆子庭情深意笃之时,她怎么下得了手……”

苏兰泽想到吴胭脂临死前的情形,那满足的笑意、含情的眼神,心中涌起一种分外复杂的感觉,似乎是惊惧,又似乎是厌恶,还有着一些说不出的无奈和同情:“是她太爱陆子庭,还是她的占有欲实在太过强烈?所以要他发下誓言还不够,要他抛弃前程还不够,甚至放火烧毁陆府,令他父母妻子先后丧命还不够……”

不难想象,二十五年前,那个秋夜萧瑟的夜晚:陆子庭刚许下相守白头的誓言,便被骗饮下放有迷药的美酒,昏睡在吴胭脂的怀中。而那个深爱他的女子,是如何含笑带泪,磨刀霍霍,仔仔细细,一点点剥下那张完整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