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花 作者:长沟落月

枕上十年事

在过了许多年后的今晚,夏语冰忽然又梦到了林尚轩。梦中语冰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而林尚轩,依然是那个倔强清冷的少年,仿佛时光都不曾在他们身上走过,一切的一切,一如从前,未曾改变。

醒来之时,窗棂之外泛着些微青色的光。正值深秋,隐约可听雨打芭蕉之声。语冰想:下雨了么?难怪有些冷浸浸的。蓦地似乎一阵风起,檐下铁马大作,雨声有些混乱。语冰紧了紧被子,往被窝里缩了点。可是思绪,却穿过那悠悠的时光之路,回到了以前。

初见林尚轩之时,语冰九岁。

语冰的阿爹是个私塾先生,在当地颇有文名,于是十里八乡的便经常有大人带着孩子前来拜师。而十三岁的林尚轩,便是随着他的母亲来此拜师学文。

现在想来,和林尚轩的第一次见面,应是个初春的天气。天蓝云白,柳絮纷飞,桃花下,女孩的笑靥灿烂如花。而少年,神色间冷漠如冰。

那时节,梳着双丫髻,身着淡绿衣裳的语冰正惦着脚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瞅。因为个头不够,脚下还垫了块圆溜溜的石头。她笑嘻嘻的透过窗子看自己的老爹坐在椅子上面一板一眼的说着学堂里的规矩,又看着那个少年跪拜悬挂在墙上的孔子画像。拜完了孔子拜阿爹。阿爹边摸着胡子边点头,忽然一个侧头就跟她做了个摆手的手势。她正纳闷呢,就听到背后阿娘的声音响起:“语冰,你趴在那做什么?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这样,成个什么体统。”

少年闻声蓦然回头,正迎面碰上了语冰尚未收回的眼光,语冰粗粗一瞥之下,见他虽是长了一副好皮相,但眼神淡漠,让人不敢走近,未免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身后阿娘的脚步临近,想来是又要过来训她了。语冰朝她老爹吐了个舌头,转过身飞快的跑走了。

想到这里,语冰不由的轻笑出声。那会可真是顽皮呢。想来儿时的自己,确实很是令双亲头痛。阿爹在人前素淡静雅,就如同幅山墨水画;阿娘在人前也是贤良淑德,宛若大家闺秀;就连长自己九岁的阿哥,那也是在人前行动皆有规范。偏偏自己,按照阿娘的话来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站没站样,坐没坐样,恁地叫人笑话。而阿爹对此,只是捻着自己的胡须微微的笑,阿哥亦是望着我笑,嘴角微微上扬。

不过想想,也不能太怪语冰。那时候,夏先生收的学生多是村里或者附近村里庄户人家的小子,女学生较少。而这些半大的小子正是贪玩的年纪,每日里课里课外都是够淘气的。而语冰呢,因为夏先生和夏夫人想着,女孩子家,虽说女红重要,但也不能做个睁眼瞎,读点书,识点道理总是好的。夏先生又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教语冰,只好让她跟着那些学生一起上课。

夏家虽是书香世家,但一来夏先生崇尚自然纯朴,不大待见那些扭捏作态的女子,二来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宠她宠谁,故凡事都实在是不忍心约束她。故这语冰就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每日里跟着那些男学生上山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抓虾,浑然就是个假小子,哪还有半点女孩儿家的样。她倒是玩的不亦乐乎,那边夏夫人气不过,多次规劝,仍是无果。甚或多次拿家法说事,藤条都已然拿出来了。但语冰油盐不进,一见藤条自是脚底抹油跑的飞快,又加上夏先生和儿子在旁劝说,夏夫人无法,最后也只得叹气作罢。

在此种情况下,语冰的年少时期,过的很是自在惬意。

语冰所在的地方是江南维扬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因村庄中有一条桃花溪,故村名即为桃溪村。村庄背靠青山,桃花溪从山脚蜿蜒而下,溪水终日潺潺,绕过村庄一路流入大江。山上佳木葱茏,一条山路曲曲折折向上,直通山顶的寺院。而溪旁遍植红桃绿柳,每到花开时节,蜂蝶争喧,热闹非凡。又有山顶寺院,每日晨钟暮鼓,警醒世人。

村庄里的民风古朴,居民多数乐善好施,乐于助人。想当初林尚轩他们孤儿寡母逃荒流落到此时,听完他们的遭遇后,村民们无不是心生恻隐。当下几个村民便找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长和受人尊敬的夏先生,商议着让他们母子在此地落户。胡子白了一大把的族长,咳了一声,占了个卦,再说了几句,林尚轩他们母子便在此地落脚了。房子正建在溪的对岸,与语冰她们家隔溪相望。

村庄儿女

六月六日,芒种。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语冰百无聊赖的手托着腮坐在学堂里看着窗外。正是农忙时节,村民们都忙着收割麦子秧苗下田,家中往往人手不够,故这些日子多有学生来向她爹告假。每日里来上学的人数逐步减少,到得今日,学堂里更是空落落的,只有她和那个林尚轩在。

语冰瞄了一眼林尚轩,见他手捧着一本《庄子》,目不转睛的正看着。语冰闲的发慌,忽然气馁,枕着胳膊就想埋头去见周公。

忽然听得咚的一声响,回头看去,只见村前的小虎子背个书包正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语冰大喜,忙挥手招呼他在旁边坐下:“哎,总算有个喘气的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刚刚一个人在这有多闷。”

小虎子瞄了一眼林尚轩,朝他那边努嘴示意,轻声的说道:“那不就坐着一个喘气的吗,你干吗不跟他玩?”

语冰撇了撇嘴,在他耳边也是轻声的说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整个就是一书呆子。来了半年多了,你看他跟谁说过话来着。”

鼻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心中大喜,立马笑逐颜开:“小虎子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又给我带了炒麦子了?快拿出来。”

小虎子一边嘟囔着:“你这就是狗鼻子。这哪是拿给你吃的,我都是留给我自己磨牙使的。”一边不情不愿的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小把。

炒过的麦子色泽金黄,小虎子他娘还在里面加了点芝麻,更是香气四溢。语冰欢呼一声,立马接了过来,不过一会功夫,一把炒麦子就下了肚,于是又小虎子哥长小虎子哥短的腆着脸找他要。

小虎子又不情不愿的掏出来一小把。语冰不满意了,直接把他书包抢过来,哗啦啦一声就全倒在了课桌上。几粒麦子蹦跶着落到了地上,在初夏的阳光中跳跃着。

小虎子急了,顾不上掉在地上的书包,只把桌上的麦子粗粗的拢了一下,然后两条胳膊牢牢的圈住,一边连连摇头:“这不行,我娘今天就给了我这么点。你吃完了我吃什么。不行不行。”

语冰捏紧了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但小虎子威武不能屈,依旧坚定的摇头,语冰大受打击,松开了拳头,蹲在他面前问他:“虎子哥,难道你不怕我打你?你要知道,我可是打遍学堂无敌手的。”

长的憨头憨脑的小虎子笑了:“嘿嘿,其实那都是我们让着你的。你一个女娃儿,又是先生的女儿。他们都说,好男不跟女斗,没事让让你也就是了,你还真当真了。”

这下语冰不干了,又跺脚又嚷嚷着你们怎么这样,我生气了,以后不理你们了。小虎子慌了,笨嘴笨舌的解释,但越解释越乱,结结巴巴的说不上话。最后所有的解释化为了一句话:“喏,这些都给你了。你别生气了,也千万别告诉他们,要不然他们肯定不理我了。”

这些自然就是指桌上的炒麦子了。奸计得逞,语冰乐了,眉开眼笑的拍着小虎子的肩膀:“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的。这么多,不如我们一起吃吧。”

二人对面坐着,一边吃,一边咬耳朵。

小虎子偷偷的看了一眼林尚轩,说道:“语冰,我们刚说的这些话,他不会跟他们说的吧?他刚才可都听见了。”

抛了一粒麦子进嘴,语冰不在意的说着:“放心。据我观察下来,他这个人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般只要不是他自己的事他是不会管的。”说罢又在桌上抓了一大把。

小虎子心疼的看着她手里的那把麦子,不满的说:“你们家里又不是没有,干吗非要抢我的。你们家虽然不种地,可是我娘他们,还有隔壁的二丫她娘他们,哪年不给你们家送这些啊。”

语冰嘻嘻一笑:“虎子哥,这你就不懂了,家里的哪有抢来的香。再说了,我们家还得攒着,到时给我外公外婆送点过去尝尝鲜。我还得给我远之哥哥留点,不抢你的,我吃什么。”

语冰的娘是维扬城里张家的小姐。张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做的是丝绸茶叶生意。张老爷也只得一儿一女,爱若珍宝。当年语冰她爹还是一个小县令时,怀揣着升任知州的公文去维扬上任。到维扬当日就遇到语冰她娘,一时惊为天人,于是腆着脸跟在身后,一直到张小姐恼了,回头便骂道哪来的登徒子。谁想这一骂竟骂出一段姻缘来。夏先生上了任,便立马上门提亲,张老爷当即也是允了,于是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夏先生因着京城内叶将军案子的牵连,被贬到巴蜀之地重新做一个小县令。夏先生感叹着叶将军一生忠心为国,驰骋沙场,最后却被奸人几句言语所害,竟至全家满门抄斩的地步,深感官场黑暗,于是一时激愤,挂印归乡。

好在张老爷倒也开明的很,女婿如此做,他非但没加怪责,反而关系比以前亲密更甚。夏先生自己父母过世的早,对岳父岳母又十分尊敬,故而每年端午中秋,甚或除夕,都去岳父家过了。

小虎子了然的点了点头,眼见桌上的麦子越来越少,于是连忙抓了一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你真好,每年都能去城里好几次,每次还能玩那么多天。我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

奋力的咽下了那口麦子,指着语冰的手,说:“你看看你这手,就跟我娘种的那葱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没干过活的。”再把自己的手伸到她眼前,上下翻了翻,抱怨道:“你再看看我的手,每天干活干的。语冰我真羡慕你。”

语冰啪的一下打掉了在她面前晃荡的那双手:“你伸个鸡爪子出来吓人做什么。干农活有什么不好,我就觉得挺好。”

小虎子翻了个白眼,特鄙视的说:“得了吧。你那是偶尔下去玩玩,所以觉得新鲜。要是真叫你每天跟我一样,你会受得了。”指了指外面的太阳,又接着说道:“你看看这日头,多烈。那水田里的水这会都是烫的,叫你现在去插秧,你会受得了才怪。你也就只会在我面前说说而已。”

“我怎么就是说说啦。你忘了,我去年也下过田的。”语冰反驳道。

小虎子乐了:“去年?哈哈,去年你是下过田。这事村里谁不知道啊。”

去年农忙时节,学堂里的学生也是全都告假在家帮忙。语冰一时闲的无聊,跑村里水田旁边玩去了。水田旁边的堤坝上栽了一行杨柳,河沟里也是种了荷叶,荷叶荷花红绿相映,煞是好看。语冰躲在树荫下,看明镜似的水田在太阳下发光,村里人弯着腰将绿绿的秧苗一行行的插下。不时有燕子飞过,呢喃一声,俯冲下去,衔了湿泥回去做窝。偶尔风吹过,带来荷花的清香,语冰一时只觉得这日子不错,比读书有趣的多了。浑没想到她是躲在树荫下看着享受,而人家却是顶着个大日头在地里汗如雨滴的干活。

语冰一高兴,在树荫下惦着脚看了看,就见二丫正弯着腰跟在她父母后面业在田里插秧呢,一时兴起,她也脱了鞋卷起裤脚下了二丫家的田了。

刚下去的时候,觉得水上面一层虽是热的,但下面的水却是凉凉的,一脚丫子下去,泥巴从脚缝里漏了出来,有些痒痒的。语冰大是得意,踩了一脚又一脚。正玩的兴起,忽然觉得左腿脚踝处一阵刺痛,忙提起左脚来看时,却发现了一条水蛭正趴在上面。

她生平最怕这种软软的东西了,当下颤抖着用手去拉,不成想把那水蛭拉的老长了还是拉不下来。语冰一下子慌了,大叫了起来,一边叫还一边在水田里乱跑乱跳。这下村里在那干农活的人都听到了,忙直起腰来问怎么了。一听说是水蛭,都大笑了起来。庄户人家嘛,平常这些东西见的多了,谁没被这水蛭叮过,对这东西自是不怕的。就是那些小孩,也都不怕,有时还恶作剧的捉了几条水蛭把它从里翻过来,放在太阳下曝晒。

后来还是二丫忍着笑,上来用手指弹了一下那条水蛭,就很轻松的拉了下来,然后手一扔,水蛭又钻水里去了。

自此之后,语冰就再也没有下过田。但此事却被村里的人传做笑谈,时不时的还被人拿出来说下。

听小虎子说到这个,饶是语冰平时再怎么嬉皮笑脸的,这会也是脸红了。拈了颗麦子砸过去,正中小虎子眼角,同时嘴里还忿忿的说道:“你就光会说我。那还有个手更白的,你怎么不说他。”

小虎子故意哎呦一声,用手揉了揉眼角。这个他,小虎子自然是知道的,当下又神神秘秘的靠过来,小声的对语冰说:“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娘昨天去他家送炒麦子,说是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都是邻里邻居,应该多照应着。回来说他娘绣的花特好看,就像城里大户人家绣的花似的,这不我娘正兴冲冲的描了花样子去找他娘给帮忙绣了。哎,你说他们会不会本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后来落了难。跑我们村来了?他们上次跟族长说的该不会是假话吧。你看他那手,又白又细的,怎么看都像没干过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

小虎子说完还偷偷的看了眼林尚轩。语冰也顺着他的视线偷偷的看了一下,见那人依旧在那正襟危坐的看着《庄子》,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当下心中也有气:“每日都这样,搞的我娘经常拿他来教育我,貌似就他努力读书我们不读书似的。假清高。”

小虎子重重的点了点头,附和道:“不光你娘这样说,我娘也这样。还有大有,东升他们娘,哪个不说他好。”

语冰忽然想起来一事,大是打抱不平:“他娘绣的花真有那么好?比我娘绣的还好?我不信,我娘绣的才是最好的。”

小虎子挠了挠头:“这我哪知道,是我娘说她是村里绣的最好的。”说完忽然嘿嘿一笑:“说到绣花,我们村里就你不会了,二丫她比你还小呢,她都会。语冰,你说以后谁敢娶你啊,你就跟那画上的人似的,好看,可娶回家了啥事都不会做。”

语冰大怒,横起一脚就踹了过去,小虎子不敌,哎呦一声倒地,身后的椅子立马被撞到了,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身后忽然传来咳嗽声,同时听见了林尚轩的声音响起:“先生早。”

二人急忙回头,就看见语冰她爹正站在门外,看着他俩。

夏先生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越大越没个形了。看来还是得听夫人的话,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扫了一眼屋内,见只有他们三个人,当下讲课的兴致大减,于是挥了挥手,说道:“今日暂且不上课了。你们都回去温习温习前些日子的功课吧。”

说完正要叫语冰回去说她几句,就听得前排的林尚轩说道:“先生请稍等。学生刚看《庄子》,有几处不是很明了,请先生指点。”

夏先生只得停下脚步。语冰见状,忙和小虎子眨了个眼,胡乱的收拾好书包,一溜烟的跑了。

结怨

芒种过后不久,江南进入梅雨季节。

连续多日的大雨,致使桃花溪水位不断上升,漫过了连接村北和村南的那座木桥。雨水每日从山上急流而下,汇入小溪,再咆哮着一路前行。有几次甚或溪水上涨,蔓延到了堤坝上。村人多是担心,只怕再下几场大雨,桃花溪就要决堤了,故每晚安排人守夜,家中有小孩者也明令不得外出。故此学堂倒是歇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开课。

好在梅雨季节也快要过去了,雨水逐渐减少。这日傍晚更是雨后初霁,山上松柏郁郁葱葱,溪边柳树经过雨水的洗涤叶子也是绿的发亮。小溪里前几日奔腾不止的水流终于是安静了下来,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流动着。语冰和隔壁二丫还有小虎子他们正嘻嘻哈哈的跑到河里去抓鱼。

正闹的欢腾的时候,忽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看。”

语冰抬起头来,只见山上那条小路正有个人影缓步走了下来。因着傍晚的日光反射,看的不是很清楚,语冰遂眯了眯眼,仔细看过去,原来竟是林尚轩。

身边的二丫已是问道:“他到山上去做什么?”

不知是谁哄笑了一声:“山上是和尚庙,他去看和尚念经了。”

语冰也跟着笑。还没笑完呢,只听见扑通一声,他竟然掉到了溪里。

须知这条围绕着村子的小溪源头其实就是那座山。每逢大雨,山上树叶间的雨水不断的往下落,最终汇成一条小瀑布落入下面的深潭,然后潭水再向下流入溪中。山脚的小路正在那条小瀑布旁,路旁多石头,近日来雨下个不停,想来那石头也是滑的很。而且这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上这本来就滑的石头,一不小心一个踉跄栽到了溪里也是经常有的事。

原本平日里这潭水,就是掉了进去也淹不死人,大不了湿淋淋的爬了上来就是。但梅雨时节刚过,潭中水量骤多,加之林尚轩掉进的正是溪水的源头,那里的水倒是比语冰她们现下所站的地方深的多。

当下尚在河里的语冰他们更是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二丫手指着那方向,惊恐的说:”语冰,他怎么一直在水里扑腾呢。”

原来这林尚轩他不会水。

当下众小孩都有些愣了,语冰哗的拍了前面的小虎子一掌,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他不会水啊,还不快去救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当下只听得哗啦啦的一片声响,倒是有四五个人跳到了水里朝林尚轩游了过去。剩下的几个也是摩拳擦掌的,想一展身手。

原来这村子靠水,庄户人家的小孩哪个不是调皮的,夏日里没事就往水里跳,于是就连语冰二丫她们这些女孩子都会水。这下忽然碰到一个不会水的,众小孩均是大感意外。

不过一会功夫,林尚轩被捞上了岸,小虎子正坐在他身上帮他按肚子里的水。语冰他们倒也不是很担心,毕竟他落水也就这么点时间,料定倒也不至于就这么容易没了。

果然几声咳嗽,吐出来几口水之后,林尚轩醒了。

醒来一见这么多人围着他,他也霎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脸色依旧如平日那般冷漠,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说了声多谢,然后便支起身,站了起来,慢慢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语冰他们傻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过了许久,直至林尚轩的背影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句:“他就这么走了?”

众人傻傻的回头,看着说话的那个人,傻傻的跟他回道:“可不就是这么走了。”

然后他们忽然就愤怒了,感觉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救了他,他就依然那般冰山不化的神色,就跟谁欠了他银子似的,难道就这么一句多谢就完了?笑一下会死啊,摆这个脸色算怎么回事?以为自己学问好就了不起啊,到头来不还是连凫水都不会。

众人出离愤怒了,也没想到其实救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哪有说的千辛万苦那么厉害的。

不过大有说了:“重要的不是这个,是他那态度。他以为他自己谁啊,活该我们该救他一样的,我们又不欠他什么。”

众人点头,这梁子就算是这么结下了。

自此,林尚轩在学堂里的日子就开始不那么好过了。

虽说以前他也甚少和语冰他们交流,往往他们在一边扎堆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那静静的看书。但本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思路,语冰他们也不爱和他凑一块。本来么,会念书了不起啊,被先生夸了不起啊,到头来不还是五谷不分。看他那单薄样,肯定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难道还真想中个状元不成。

须知这村里的人家祖上多数以种庄稼或者做生意为生,后辈也都延续了这个传统,甚少涉足官场。故虽然多有送小孩来学堂里读书的,但也没想过真要他从此致力仕途,顶多也就是想让他们认些字,会算账,以后做买卖的时候不至于吃了亏。所以这些小孩读书嘛,也就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一行人一拍即合。自此,林尚轩在学堂里的苦日子就算了开了头了。

要说是孤立他也就算了,毕竟按照林尚轩以往的那表现,你就算主动跟他说话他都未必会理你。一天到晚的都是一副万事与我无关的模样。小虎子曾私下跟语冰说过,那表情,就跟山上庙里的那金刚一模一样。语冰点头,深以为然。

盛夏来临,天气逐渐炎热,外面的蝉鸣声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至中午,那火辣辣的日头更是将树叶子烤的都卷了起来。

天气一热,人心难免有些浮躁了起来。这日上午,夏先生坐在上面讲了一会《论语》就觉得口干舌燥,只觉得透过那窗子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心一烦躁,这汗出得就更多,只得不停的抬手拭汗。再看下面的学生也是热的昏昏欲睡,想来努力听讲的也没几个。夏先生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拍了下戒尺,让学生自由活动,自己回了后院。

先生一走,情况立马不一样了。众顽童满教室乱串,一时之间书本毛笔满室飞,语冰和二丫坐在位子上拍手大笑。忽然不知道是谁一个不小心,或者就是故意的,一本书不偏不倚的正好打中林尚轩的胳膊,然后落在了他的桌子上。

学堂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众人皆是挤眉弄眼的,想看他有何反应。

但令人失望的是,林尚轩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掸了掸袖子,然后也不看众人。众顽童正失望呢,但变故突生,只见林尚轩忽然袖子一扫,那本书就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忽然回头,虽是依旧面上表情波澜不变,但眼神冷然,一瞥身后的众人,之后复又回首看他的书去了。

有些意外,众人倒是一下子愣了。想前些日子,坐在他后面的大有趁他将要坐下时,用脚勾住了他的椅子往后一拉,他很狼狈的坐到了地上,众人哄堂大笑中也未见他有什么反应。自此众顽童胆子更大,有时故意甩了他一身的墨汁,有时藏了他的书,更或有一次不知道是谁捉了条毛毛虫放在他的桌上。当时看到那条不停蠕动的毛毛虫时他的脸色立马就绿了,但仍强自镇定着用毛笔挑起毛毛虫扔了出去。众顽童笑做了一团,只觉得戏弄这个人很是不错。

但这次,看他的眼神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冰冷,虽在盛夏,依旧让众顽童觉得如坠冰窟,一时之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正僵持着,只听窗外有人在不停的喊着:“语冰,语冰…”

语冰忙答应了一声,看了看学堂内气氛,伸了伸舌头,照着后门就跑了。

夏家老大夏文清正斜靠在走廊上悠闲的摇着折扇,看着跑过来的语冰笑道:“跑什么?后面有老虎追你还是怎么着。首先声明,这次我可没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这么热的天,我懒得去买。”

语冰站定,气喘吁吁,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扇子,紧着扇了几下,这才回他:“老虎算什么,人比老虎更可怕。你刚是没看见,那个林尚轩,眼睛这么一瞪,太吓人了。”

夏文清有些好笑的看着语冰:“又是林尚轩?就那个一天到晚冷着个脸的那个是吧。你最近倒是天天说他,那小子怎么招你惹你了,弄的你天天这么惦记着他。某人要是知道了,只怕是会很伤心的。”

语冰摆了摆手,有些不解:“什么某人?不说那小子了。哥,你真没给我带什么?上次你走的时候,我明明有说让你给我带翠玉豆糕的,我都答应二丫她们了,你这不是让她们笑话我么?”

“你看看你这丫头,真是不经逗。来,接着。”

一个扎的挺严实的油纸包递了过来,语冰笑逐颜开,很狗腿的跑过去给他打扇:“哥,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末了,又笑的很谄媚的问了一句:“还有没有给我带其他的?”

夏文清正被她捧的飘飘然,闭着眼睛享受自家妹子辛苦扇来的风,闻言,只是半眯了眼睛,懒散的说道:“你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啊。我每天都忙着呢,没忘记你的翠玉豆糕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得寸进尺了啊。”

语冰嘻嘻一笑,不以为意。

夏文清欠了欠身,语冰眼尖,看到他身后放着个大包裹,当下又笑的贼兮兮的,腻歪了声音喊:“哥,你最好了,人家就知道你肯定会给我带好东西的。”

这七月的天,暑气上升,明明是热的冒汗,但夏文清还是被他妹妹给吓到了,浑身打了个冷战,立马从头到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打住打住,少跟我来这套。这些可不是我给你带的,是你那远之哥哥托我捎给你的。”

语冰欢呼一声,不理会她哥语气中的调侃之意,立马拿过包裹打开,一边打开一边欢快的问:“远之哥哥他回来啦?这次他又去哪了?”

“说是去了一趟京城。他在那边新开了一家商号,去处理些事情。”

“远之哥哥他的生意又做大啦?哥,你在外公家可学到了什么没有?不要到时被远之哥哥给比了下去,你羞是不羞。”

夏文清劈手从她手上夺过扇子,扇了起来:“生意做那么大做什么,有的吃有的喝就行了。像远之他那样天天东奔西跑的,我就不乐意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还是及时享乐的好。哎,远之给你带什么了,也给我看看。”

包裹打开,先是一套浅绿色的夏衣,然后就有几个憨态可掬的泥人并一些糕点和小玩意。夏文清看了看,点评道:“你看这远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亲哥。咱们家没衣服还是怎么着,要他买。算了,赶明儿赶紧让他来见咱家老爷子,把你领回他家算了。”

语冰正乐不可支的在身上比划那套单衣,闻言,笑着反击:“那是,远之哥哥对我最好了,你就羡慕吧。”

夏文清不乐意了:“你还是我亲妹子吗?刚还说我最好,这会功夫这最好就换人了?”

语冰拿了包裹,准备回房,临回房前笑眯眯的对着她哥说:“哥,我就是说你是最好,你自己相信吗?”

说罢立马往后跳了一步,生怕夏文清就一扇子敲过来。然后做了个鬼脸,早跑了。

身后的夏文清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折扇:“这丫头,老是这样,没个正形”

梨花梦

打从那次事件之后,众顽童对林尚轩是惧而远之,一时之间学堂内倒也是清净了不少。但表面平静而已,其实内里依旧波涛汹涌。

西风又起,转眼间后山的枫叶又红了。蝉鸣声逐渐小了下去,蟋蟀声却逐渐响了起来。正是一年斗蟋蟀时,学堂内众学生迷上了斗蟋蟀,每日里学堂内蟋蟀叫声此起彼伏,往往夏先生在上面刚讲了几句诗文,下面谁的书包里就有蟋蟀叫两声来响应。夏先生戒尺都拍断了,搜了无数的蟋蟀回家来,到最后却还是白白便宜了语冰。众人每每第二日看到自己的蟋蟀躺在语冰的蟋蟀罐内都是咬牙切齿不已,直接用眼光来无限鄙视之。迫于压力,最后蟋蟀各回各手,众人皆大欢喜。而学堂内蟋蟀叫声依旧响起,于此反复不已,直至秋天结束。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