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接一手,丝丝入扣,步步为营,逼到最后的角落,卷起!嘴角一翘,得意地笑了,再看那黑压压一片,越高兴得两手用力搓搓。兴致勃勃地数那目数,再一算,笑一僵,输了?又输了??不会不会!再数,细细地数!

抿抿唇,挑挑眉,信或不信,只半目之差,白子第十五次输了…

她难得取黑子,就要他让最大限,二十五子,二十五子啊!子子都占尽先机!她说黑子不能输,还说输了就说不过去了,可又留给他一人执两色,明明知道不可能真的端得平,又明明知道怎么都是别不过她去,这不是欺负人么??

心里嘟囔着,牢骚着,手中却是万分小心,轻轻抹去穿插其中棋子,不敢触碰那二十五个黑子…其实这二十五个点,点点都烂熟于心,可他就是不想打散,都只为…这是她亲手布下的局…

想起那天,心又寡落落的…

她终究是来了,来看他,还特意做了汤。那汤是什么滋味,他不记得了,只记得,看见她,那火烧火燎的病痛就悄悄藏了,只是润润的清爽…守着她,从里到外都是适宜,都是暖,不饿,也不疼…

原以为,见了,心事就了了,却怎么,人反倒空了…

收了棋盘,吹熄烛灯,完全的黑暗中,什么都不见,耳边是万籁俱寂后才微微可闻的绵绵雨吟,春蚕细噬般拨弄得心痒痒的,他轻轻闭了眼睛…

只一刻,那淡淡清香就将他环绕,再不需避人,不需遮掩,万物皆去,只为他,静静地享受,品酌…

这究竟是什么香,这么…沁人…像陈年的醇酒,一杯品,二杯酌,三杯,便是醉…初闻,让人心惊,悄悄渗汗;再闻,竟是不由窃喜,如今…欲罢不能,思嗜成瘾…

瘾?他猛地睁开眼睛,先前怎么没想到,是上瘾!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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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天气,不停不息,虽不至有瓢泼之势,却也能细细绵绵将人浸透。此刻园子里倒是花红柳绿清新异常,可这雨中练功,小承桓虽是兴奋得又叫又跳,力道都比平日多了三分,可也不过一时半会儿,便又是冷又是饿,借口多多。承泽干脆纵他歇了,只在芳洲苑看着念书。

一方墨,两杯茶,清清静静,满是书香…

“二哥,”

“嗯,”

“你说将来二嫂是什么样儿的?”

笔尖一抖,一团墨迹,赶着收尾的一篇文章就算污了,恨得承泽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好儿的,不专心读书,胡咧咧什么?!”

“呵呵,”承桓看二哥忙着重垫纸,也是过意不去,可又实在是有话说,“二哥,你说呢?嗯?我娘亲说,没什么好的了呢。”

“嗯?”承泽一挑眉,“你娘亲说?她又说什么了?”

“二哥的媳妇儿啊,”承桓看终是引起了承泽的注意,也是小得意,“我娘亲说给大哥寻的时候都寻遍了,挨得这么紧,哪还能再有?况这小小的清平,便是再阔出去百里,也再寻不出一个嫂嫂来呢!”

“嫂,嫂嫂?”

“是啊!”承桓嘻嘻笑笑,又凑过小脑袋,“二哥,你觉着嫂嫂好看么?好看不好看?”

“嗯?”承泽一愣,心竟慌,只得假嗽遮掩,“咳…”

承桓倒没觉出什么尴尬,更敛了笑认认真真地说,“我一直觉得吧,这天下的女人,我娘亲最好看!可我娘亲说,嫂嫂比她好看。昨儿嫂嫂来说话儿,我就在一边儿端祥,她真白,我娘亲也白,可嫂嫂那脸皮儿怎么像是润了水,亮晶晶的…”

嗯,是呢,承泽在心里悄悄应,他早发现了,就像是刚刚出水的小莲骨朵儿,滋滋润润,吹弹即破,便是合宜园那般的折磨,她也是清瘦了,却那皮肤,怎么就是嫩嫩的…不知怎的,眼前又忽见雪夜中那一缕青丝散曝出耳后细嫩的雪白,像是…像是更好…这么想着,仔细想着,鼻中又似那第一次触到的暖香,抬手轻轻蹭蹭,不觉一丝笑,耳根有些热…

“还有嫂嫂的手,也是,白就不说了,还可软呢。”

“嗯?”承泽似被什么蜇了一下,“你,你干什么了?”

“我没干什么啊,”承桓丝毫没觉出承泽话里有话,莫名得很,“昨儿我过来,嫂嫂给我带斗笠,帮我抚顺头发,碰到我脸了,暖暖的,软软的。”

暖么…他怎么记得握着她的时候,特别凉,像一块薄薄清冷的玉…软么…那时只小心地包扎伤口,没,没敢用力握…

“其实我娘亲的手也是如此,摸我的额头可舒服呢!”

“咳,”心似燥,也似空落,别扭道,“哪儿都有你娘亲!”

“我娘亲就是好看!”承桓不服气,“我看来看去,嫂嫂好多不如我娘亲呢!”

承泽一挑眉,“哪里不如?”

“眼睛!嫂嫂眼睛就没我娘亲大,也没她好看!”

承泽扑哧笑了,拍了他一巴掌,“你可见过什么!懂得什么!”那一双丹凤美目,挑挑的,俏俏的,清清一汪湖水,楚楚含烟,不语而伤,秋波一寸,夺尽丹青…

看承泽十分不屑,又走了神,承桓有点羞恼,“那依你说,嫂嫂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承泽想了又想,笑笑…

承桓急,知道二哥是向来不带待见自己娘亲,可,可还有旁人呢!“你当真没见过比嫂嫂更好看的?从京城来也没见过?”

见过么?从前,倒不曾留意,是何时,开始上心…留意那一蹙眉,留意那一凝神,小小的鼻,粉粉的唇,还有眼中那粼粼水波…独自静了就会想,想昨儿和今儿怎的不一样,可是得了趣儿,可是又伤了心…点点滴滴,反反复复…

“二哥,问你呢!”承桓等不得,不依不了地拽承泽的袖子,“见过么?见过么?”

“没有!!”

本是被问的烦想喝他一声住嘴,可怎么话一出口,脸上的笑倒更显,再配了这一句,真是千不妥,万不妥…他赶紧低头翻翻弄弄那纸张。

“哼,”小家伙被甩开,心更不服,“二哥不过是此刻这么说说,往后才不是呢!”

“嗯?”

“哼!我也觉得我娘亲最好看,可我娘亲笑,说此刻说嘴罢了,待日后娶了媳妇儿,眼里就只是媳妇儿好了!二哥也是!待娶了亲,必是自己媳妇儿最好看!也暖暖的,也软软的,都是她最好!”

承泽猛一怔…

“呵呵,” 看承泽愣住,小家伙口无遮拦笑道,“二哥想媳妇儿喽,二哥想媳妇儿喽!”

心莫明乱,乱的惶惶…

“我娘亲说的真对!都是看着自己的好!”第一次看二哥在自己面前哑口,承桓越得意,“我娘亲说大哥在的时候可疼嫂嫂了,他眼里谁都不及嫂嫂呢!二哥往后指定也和大哥似的,只疼二嫂,只觉得二嫂好看!到那时,又拿什么说嘴呢?”

心慌慢慢缓,慢慢软…媳妇,怎么没想过…想过她好看…想过她暖暖的,软软的…也想过从今后一生一世…可怎么,此刻听在耳中,心竟是顿,竟是凉,竟是沉…

“二哥,二哥?”承桓终是觉出了承泽脸色不对,小心地问,“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承泽勉强笑笑,敷衍道,“光说我们,你往后也是,是不是?”

“呵呵,我不知道。”承桓不要意思地摇摇小脑袋,想想,又说,“二哥,你说嫂嫂也该知道大哥觉得她最好看,是不是?”

“…嗯。”

“唉,”承桓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大哥走了,往后,再没有人觉得她是最好的了…”

心突然一酸,承泽猛不防备紧紧握了拳…

“二哥,你说嫂嫂是不是可怜人?我娘亲说,嫂嫂真是个可怜人,没有了大哥,也没有孩子…如今还好,跟咱们一处,以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更可怜…”

“怎,怎么会,不会…”

“怎么不会?我娘亲说大哥埋在这儿,今生今世嫂嫂就哪儿都不能去了,咱们以后若是回京,她也不能跟着了。”

“我…我哪儿也不去,”那股酸楚竟哽在喉中,让这一句说得这么艰难,“老太太,老太太说不让我进京应试。这辈子,就在清平安家了。”

“真的?”承桓欣喜地看着他,“二哥,咱们别走,啊?都走了,这么大个宅子,嫂嫂她得多害怕,你说是不是?都走了,别人知道咱们远,说不定来欺负她,等不及咱们回来,就欺负她了…”

“别胡说!去哪儿?哪儿也不去!”

“嗯,嗯!”承桓用力点头,“二哥,等你娶了亲,等我也长大了,都要建府是不是?那嫂嫂呢,也分开住是不是?”

“不分开,我…我养着她。”

“那,那能不能我也不走?咱们都一处?”

“能,当然能。”

“那就好。”承桓笑了,“二哥,我娘亲说再在一处,她总得有个靠,就像我娘亲和我。等你成了亲,能不能过继个娃娃给嫂嫂,陪着她,也给她养老。要不,她一个人,一辈子孤孤单单,是不是?”

“我…”心紧,心越紧,怎么答,怎么答…

“二哥,让二嫂多给你生两个,只给嫂嫂一个,就一个!”承桓凑到他眼前,竖着食指保证着,“又不多要。你还舍不得么?”

“…舍不得…”

“哼,”承桓耸耸鼻,“真小气!那我给嫂嫂!让她多等两年,等我长大了,娶了亲,过继两个给嫂嫂养!”

承泽想笑笑,可脸上涩得他自己都不忍再敷衍,手撑了额,将眼睛掩在黑暗中…心沉…头也沉…

“二哥,你知道么,嫂嫂她…”承桓凑到他耳边,“嫂嫂香呢…”

承泽一震…

“嫂嫂她…可香呢,你闻到过没?”承桓不觉,自顾自小声说着,“你可能不知道,我娘亲原不让我说,可我只告诉二哥一个人。那天离得近,我闻到她身上的味儿,清幽幽的,不是胭脂水粉,似有若无,可好闻了…我告诉我娘亲,她立刻打了我一记,说万不可这么说,我虽则年龄小,可也是小叔,不能这么说嫂嫂,不能靠嫂嫂太近。可我说那味道又不是我偷来的,是飘进我鼻子里的,怎么能怨我呢?她说,飘来也不能闻,这是大忌!是对嫂嫂不敬!是对大哥不敬!她说,大哥虽去了,可还是嫂嫂的夫君,只有她的夫君才能离她那么近,才可以闻她,说她好闻…我说我知道了,再也不敢了。二哥,我今儿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旁人,啊?我娘亲说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一定打我呢…”

只有她的夫君,才能离她那么近,才可以闻她,才可以说她好闻…

只有他的妻,才该他想,才该他护,才该他疼…

可为什么…他已是魂牵梦萦…刻骨思…

可为什么…他已是心疼难忍…不敢抬头,不敢看…

现世…原是如此…

第二十八章 幡然之悟(下)

浓烈,四面而来,倾覆翻转,叠糅绞汇…

侵蚀,猝不及防,重重没入,透渗心骨…

原来香…也可香得如此可憎,也可香得尖如针刺…扎得人眼鼻生痛、拘得人头脑僵麻…

剔不出,吞不下,任凭涤濯…

曾经珍藏,小心翼翼、千呵百护,怎敌得过这般的捶打、驱赶,越柔,越弱,扯断心肠…想伸手,却沉似千斤,没有狠心的力道,只是绝处无望…

慢慢放,慢慢放,空空荡荡…

随之而去,是六根不净,是所有的力气…留下的,头发丝里,指甲缝里,都是令人作呕的香…

倦怠怠,一副皮囊…

推门进来,青蔓立刻用帕子掩了鼻,看着房中各处冉冉的香炉,眉越蹙越紧,说是梅雨季潮,定要熏熏屋子,可哪有半夜熏的?且这香都是夏日驱虫用的,又呛又烈,刺得人眼都睁不开,可看坐在床边的人,呆如木雕,像是这一个时辰动都没动,眼睛不知是被熏得发涩,还是瞪得过久,红红的,直直的…

“二爷,二爷,”轻轻抚抚他的肩,“是困了么?怎么发怔?”

干涩的眼睛微微转动,烟雾中,眼前这焦心的面庞慢慢清楚,嘴角终时是浮起一丝笑,“嗯,是困了,我要睡觉。”

他这是怎么了,空空恍恍,像是一半魂儿已经去了…她的心越紧,却再顾不得多想,“不如换到外间儿,这房里太呛了。”

“不必,”他更笑笑,仰身躺下,“我睡了,你去吧。”

知道这笑、这淡淡的话比那平日生了气还有力道,遂也不敢再劝,只把薄被给他盖好,“爷,这些香炉也乏了,我拿出去吧?”

“它自己能灭,让它自己灭。”

“…哦。”放下帐子,终时遮了些,又轻声道,“我这就挪到外间儿榻上,若是渴了,或是要别的什么,叫我。”

“嗯。”

灯灭,人去…

万籁无声,只有窗外薄薄的雨丝,一样情景,一样人,犹豫良久,慢慢闭了眼睛…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香,那醉,都没了,有的只是…戒断之后抽筋去髓的空乏…

夜深,慢慢入梦…

…淡雪轻纱随风绽,曼曼纤柔俏罗裙…倩身回眸,浅浅莞尔,楚楚娇,清清韵,看在眼中,心是软,心也颤…走过去,轻轻拉起她的手,很软,却还是凉,跟他想的一摸一样,他不觉笑笑,小心地捧了,握在掌心,又似不足够,捂在了怀中,不觉她凉,只觉自己暖,恍若归处…

一道闪电横劈,惊雷乍起!他腾地坐起身,胸中似擂鼓般通通作响,捶得他心裂,震得他头炸,回想刚才,骤一身冷汗…

下了床,走到窗边,用力推开…

雨大,风急,换季之时绵绵梅雨最后的勉力挣扎,一梭梭潲进来,摔打在脸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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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不得,日里也还要强作精神,几天下来,承泽已是精疲力尽,心也恨,恨自己无耻,恨自己无能,怎么竟像中了蛊、噬了毒,瘾渗髓骨,病入膏肓…

“桓儿,”

“嗯,”

“你念念书吧。”

“念书?”承桓一愣,念书?二哥是说念书么?那都是小娃娃读书时的规矩,他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念?心不快,“我不念!用心呢,记得住!”

承泽疲惫地笑笑,“知道你记得住,是二哥想你小时候念书那光景了,只当是念给二哥听,成不?”

“嗯…”承桓虽还是挑眉,可想了想,二哥难得求他一次,不如还是应了,遂道,“成,可是为了你,可是为了你,啊?”

“嗯,领你的情,念吧。”

承桓捧了书,念道:“大学之道…”

承泽揉揉刺痛的太阳穴,“大点声儿。”

“哦,”承桓更坐正些,朗朗读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知止而后有定…知止…止为何,何为止…

苦笑笑,俯身趴在桌上…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圣人经,入耳,入心…终于…也入睡…

眼角边,湿湿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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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入夏,天渐长。这日傍晚难得雨晴,晚饭后天边更是烧出了彤红晚霞,就了雨水的湿润,映得亭台楼阁,花枝丛蔓,皆是清新爽净,绚泽粲然。在房里憋了这些天,小承桓实在是再等不得,拽了承泽非要出去。承泽拗不过,只好随了他走。

出了芳洲苑,迎面凉丝丝一阵小风,承泽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吁出,胸中的闷略略疏解些。正漫不经心缓步随着,却见承桓拐上了小□,想着那□深处的曳曳竹影…赶紧开口叫,“桓儿等等!”

“嗯?”承桓回头,“怎么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果园子啊,桃子说不定熟了呢!”

“胡说,今年梅雨长,打落了不少,没落的也是慢长,哪就熟了?”

“哦…”承桓想想也是,往年也要七月底才吃得着,遂也笑,“没桃子就没桃子,可总有桃子味儿吧,定是清香四溢呢!再有这么多天的雨,那池塘里的水必漫平了沿儿,二哥,咱们正好能打水漂玩儿!上回咱们打的时候,你的接连弹出去好几丈呢!不记得嫂嫂也看见了么,还说…”

“行了!”承泽猛地呵住,千躲万躲,不听,不想,可怎么,怎么就是绕不开!

“二哥…”承桓一脸错愕,实在不懂究竟说错了哪里。

承泽也觉失态,缓缓神色,揽了他的肩道,“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不如咱们一路往怡宁苑去?”

“我不!”承桓平白被呵,也生了恼,拗道,“我就要去果园子,我要打水漂儿!!”

“桓儿,听二哥的话,今儿天晚了,咱先回去。”看承桓耍了脾气,承泽倒不似往日不耐,知道是自己的心病无端牵连了他,只得耐了性子好言劝,“待明日天好,二哥带你出去骑马,那郊外的河定是也漫了沿儿,比咱们的池塘宽多了,二哥给你打个更漂亮的,啊?”

“不!就此刻!”谁想承桓越撒娇别了劲儿,“我这就要看!去果园子池塘,要么,此刻就去河边儿!!”

“你!你这孩子…”

“二爷,三爷!”

兄弟二人正相持不下,就见一个小厮远远跑了来,到了跟前儿,看清是延寿斋的福喜儿。

“何事?”承泽问。

“二爷,老太太叫您到过去说话儿。”

“哦,好。”

这于承泽真乃大赦,又略略安抚了承桓一句,再许诺了明日就往郊外去,匆匆离去。背了那竹园的方向,越走越远,心才安…

来到延寿斋,老太太也已用了晚饭,正喝茶。看到承泽进来,招呼坐到了身边。

祖孙俩亲亲热热地挨着,闲说了两句雨水天气,老太太便问起兄弟俩读书的事,先是承泽,后是承桓,之后又难得地问起了芳洲苑的仆妇丫头们。承泽虽有些意外,可也没多想,只一字一句认真地应。老太太则是边慢条斯理地抿茶,边细细地辨观颜色…

这几日听说他心烦懒怠,也不念吃食,这么看着,面色确是有些倦,神色也郁,可说起桓儿的功课,起自何处,念到何处,一日进展多少,哪里熟读,哪里生硬,比起家塾师傅都要仔细,显见十分上心。再说那仆妇丫头,虽则外头有管事老妈子,里头有青蔓,可总难免明明暗暗、磕磕绊绊,按说他这做主子爷的,又是年轻不经事,怎么能留意这些,可问他,虽没有插手,也是桩桩件件都清楚,这便是当家的本色了。这么看着,心才放下。

曾经于轩儿,她是过于放任了,总想着他成人了,能自持能把握,能自立门户,谁知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每思及,依旧大恸,也恨自己当初不省事,未及早早发现隐忧,酿成大祸…如今于承泽和承桓,定要加倍心思,防微杜渐,扶正根苗,为老易家传承血脉…

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承泽便寻思着要告辞离去,却不想老太太倒来了兴致要打马吊。眼见要着人往怡宁苑和馨竹园去,承泽立刻一惊,直说实在乏了,想早些回去歇了。

“净是拿话来搪塞!”老太太不依, “我可听说你这几日睡得晚,也不是用功读书,就是一个人闲着,可不是闷得慌!这会子叫你玩牌,又不肯,是嫌我这老婆子了不成?”

“哪儿能呢,” 承泽赶紧笑道,“今儿真是的,桓儿歇晌时我也打个盹儿,谁知将睡未睡,反倒弄得头疼,这会子还不适宜,老太太就疼孙儿,饶我这一遭儿吧。”

“不行!”老太太也笑,“我好容易来了兴致,你怎的给我搅了?年纪轻轻的,这点子不适就撑不得?哪像是习武之人!不能走,今儿啊,我得好好赢些呢!”

看老太太不由分说吩咐了人去请姨娘和嫂嫂,承泽只得作罢,可侯在那儿,便是冷热不适,如卧针毡…

一个人时,怎么折腾,怎么狠心,都做得到,又借了那雨水,便更有借口远远躲了…好容易一天一天地熬过去,想着时日久了,淡了,便好了,可怎么,今儿就又要见…真怕,前功尽弃…

可又转念,终究一个屋檐下,今生今世,他得养她,何况见面…这几日心冷已是笃定,夜里也慢慢能睡两个时辰,虽则还会有梦,那身影倒似一天天淡了…今日见面便是个坎儿,过去了,说不定,真的,就好了…

一场牌局,桌上春秋,赢来往去,几家欢喜,几家愁…

出了延寿斋,已是近亥时,暗夜晴空,点点繁星,起了风,轻轻扬扬,不觉冷,只是清凉。荷叶儿抱着钱匣子,边走边乐得合不拢嘴,今次真是破天荒,她家小姐这般无心牌技,竟然也赢了钱回来,可见这风水是轮流转了!谁知她这边只顾高兴闷头走,却没留心这小姐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荷叶儿正诧异要开口问,却见静香已是转身返了回去。她顾不得多想赶紧跟了,没走几步,竟是迎上了二爷…

看到几步外拦了去路的人,本就颓乏的步子,不得不停了…

两人都没有行礼,只静静地站了,黑暗中的星光不足够看到彼此的眼睛,只能略觉出身子的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