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不知她这无名火从何而来,可她这面色、这语声承泽是再熟悉不过,惊喜道,“老太太真的应了?何时走?几时走?今日天色还早,不如就走!”

“哼,”丹彤冷笑,“看把你急得,一点苟且之事,竟是这么贪顾!”

听丹彤口不择言竟是带污了静香,承泽怒喝:“住嘴!胡说什么?!”

丹彤吓得一怔,眼中即刻噙了泪,“你,你还有理了?!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辞行,即刻回府去!我就是闷死,也再不领你的情!”

“丹彤!”承泽一把扯住她,“今儿是怎么了?好好儿的逞性子!我顾不得跟你计较!你若走了,我还如何去得?”

丹彤恨得咬牙,“好!我随你去!我倒要看看你如今再怎么腆着脸跟人家说心意!说相思!”

“嗯??”

“易承泽!你既还记得此次去慕家庄为的是什么,就暂且敛敛性子别带那个女人去!当着人丢了脸,你不知羞,我还替你臊得慌!!”

说完,丹彤一把甩开他,摔帘子离去,留下承泽云里雾里,不知羞?女人??什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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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慕府的门,两匹千里良驹载着主人一改往日的奔波,悠悠闲闲地信步在竹林小径上。徐风过,阵阵清香,阵阵凉爽…

“将军,按说这慕峻延也是在京中做过官的人,迎来送往最是知礼,上次我派人来,他还好茶好饭待了几日,任人选画赏画,今儿怎么倒一反常态?话虽说得好听,可到底还是把咱们给轰出来了。别说是弄清慕青究竟是谁,便是连幅新作都没让看。”

“怕是只有一个缘故。”

“是何缘故?”

庞德佑眉心微微一挑,眸中一丝狡黠,缓声道,“那缘故便是:慕青此刻,正在他府中。”

“啊??”傅瞻闻言即刻勒了马,“将军,那咱们该回去再问才是!千里迢迢寻来了,怎能让他一句话就给挡了?”

庞德佑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江南美,别坏了这‘偶遇’的情致。”

偶遇??傅瞻想像往常一样大声答是!可实在是没听明白,只得含糊了一声,“…哦。”

——

第三十八章 两厢进退

第一次看到那清丽的容颜,不觉初见的陌生,也没有久念得偿的心燥,只如那日被竹叶晕淡了的阳光,轻柔温暖。以为阅遍花丛,早就铠甲护身,不想一时不防备竟是心软,软得身上的骨肉也似生了乏倦,这么多年久违的安逸…

神思之交,天涯咫尺,他早知道她会如此清雅如兰,却这眉目…实在过于精致,让他一时略有不真之感,暗里觉得曾经的“色”字都有些假了,而欲么,他曾念做根本,该是强硬而直接,此刻竟也是缠绵出了别样滋味。心越软,更添了欣喜,只是这喜却不得张扬,看那周身素孝、眉凄目冷,庞德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失误,大失误…

自认是个懂得把握关键之人,却不想在她这里却错失了判断。初见那画,稚嫩中透着涓涓灵气,似一汪清凉的小泉,让刚从疆场浴血而归的他顷刻心宁,细细品味,更觉天然无琢,正如他心中那份久逝的洁净…想着这人正似这画,又能有几分出入?遂未待打听,他就断定这是个女子,是一个清甜安静的女孩儿,更甚,应该就是那慕峻延小心护着的慕家小妹。于她,他莫名就心中笃定,遂遣人出去暗中再探,从不问慕青,只问当家大哥慕峻延,只要这是个明白人,慕青就不会有闪失。

听说慕峻延才华横溢却不羡官爵,又说他好一人清静、悠居山中,庞德佑心里生出几分相惜的感慨,同念知己,只不过一个寻,一个候,一个用美色来消遣,一个用不娶来明志…想着这样的人最不该拘于俗世,更不会己所不欲强施于人。遂他放心地等着,等着慕青从豆蔻芳龄长成碧玉年华。却万不曾料,他尚觉她小,不敢妄动,可慕峻延竟早早就做主给她定了亲,更没想到,新婚初月她就成了孀寡之人…

看那周身的凄然愁伤,该是为了亡夫。可据说那人已经死了大半年了,最近收来的那副画却是作在一个月前,笔触明明是欣然的,若说只是偶做欢笑,那水中悄悄隐着的清月又是何解?思念亡夫还需要掩饰么?

人就在不远处,庞德佑思前想后,决定不见。既然已经晚了,更不在这一时。不弄清楚一切,不可轻易妄动,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失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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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

“可问得了?”

“问了,刘家说有。三日前来了两个人,说是来此地游访山水,没有客栈投宿,遂在他府中借住了几晚。”

“人呢?”

“今日一早起,留了银子就走了。”

“是么?那刘家可说这两位客人是哪里人士?”

“京里来的。”

“哦…”

心中的猜测似是应了,可又似留下了更多的疑问。静香低头,心思和目光都落在棋盘上,暂时忘记了那痛…

这一棋局曾在她的画中出现过,那副《竹下》是最初之作,当时不知寓意的手法,所绘皆实,顺手将自己研看的棋谱绘上。其实,她所以着荷叶儿去寻那布局之人并非因着这是哥哥珍藏的奕秋棋谱,她知道再是罕见,也非世上无双,可这一局,却独一无二的错局。当时年龄小,只为了让画中女子的轻纱罗袖恰掩棋盘,想掩出一个残落之局,又为着好看,她改动了其中的两子,当时还曾得意,之后想来实在羞愧。遂这局是她慕青的错局,世间再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是谁,布下了她的局…

掩在竹后,远远看着她凝神蹙眉,庞德佑的眼中不由蓄满了笑意,清秀江南,幽幽竹林,难得千里“相约”,怎能辜负这一往而深的情致?如今人未见,心却留痕,这“偶遇”,妙哉…

慕青,你我来日方长…

“走吧。”

“是!”傅瞻牵着马随在庞德佑身侧,“将军,咱们是先往应天府去么?”

“不,先去贺府。”

“属下昨日往贺府下拜帖,贺老将军尚在途中未归。”

“嗯,我知道。”

庞德佑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傅瞻赶紧送了缰绳,也随了上马,“将军是要在府中迎候老将军么?”

庞德佑笑着摇摇头,“三年了,该去看看那个丫头了。老将军不在,正好。走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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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慕家庄去,丹彤依旧生气不理承泽,觉得自己被他耍弄了,如今还要跟着他再去骗人,实在是不够磊落。遂不是在前面跑得没影儿,就是拖在后面半天不动,总之离得他远远的。承泽没办法,耐着性子追,耐着性子等,就为了把那约法三章仔细给这丫头说明白:一,到了慕家要懂礼数,别没大没小管人叫名字,要随他尊称慕大哥;二,虽则是在她的娘家,可也要小心,万不可将他们的事脱口说漏了嘴;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平日两人不知防备、拉拉扯扯,见了她再不得如此,别惹她错会了意,伤了心。

听到这最后一条,丹彤心恨,跟我你倒撇得清,掩起房门不知又是什么腌臜勾当!遂狠狠白了他一眼,快马先行,再不回头。

来到慕家门外,已是下半晌,早已有人先行送了帖子,遂两人一下马,慕峻延便迎了出来。两厢见礼,兄弟相称,甚是热络。

丹彤在一旁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虽俊美,却并非难得,可这眉目和这笑怎么竟看得她心慌起来…赶紧在心里嘀咕,酸腐文人!酸腐文人!可嘀咕了两句,竟把脸颊都嘀咕烫了,怎么回事?自己从不不屑读书人,平日就连承泽身上的书卷气都被她嘲笑,眼前这个哪只书卷气,从里到外,从外到里,纯纯粹粹一个酸学究!可怎么,怎么自己倒觉得拙笨、不如起来…忽见他的目光寻了过来,丹彤更莫名慌,也顾不得再生气别扭,小心地往七哥身后掩了掩。

承泽本想赶紧敷衍了礼数好去看望静香,遂直到看到慕大哥示意,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藏了个男装的丫头,“哦,这是贺老将军的表甥女,丹彤,快给慕大哥见礼。”

丹彤低着头屈膝见礼,“慕大哥。”

“丹彤姑娘有礼了。”

承泽看在眼中心里不免纳闷儿,平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此刻怎么拘手拘脚小家子气起来?语声轻,双颊红,早知如此小女子,何必出门的时候拗着穿了男装?此刻身着马靴箭袖,却行这罗裙之礼,看那笨样儿,现在人家眼里了吧!

几个人见过礼,进到府中。第一桩要紧的自是去拜望慕夫人,可丹彤这回却真是不敢再造次,直找借口。承泽知道她是刚才羞着了,此刻想换了衣裳打扮齐整再去见礼,遂也替她遮掩,说一路风尘,恐于长者不敬,不如先洗漱更衣再去拜望。慕峻延听了,也甚体谅,说他们鞍马劳顿,该先歇着,晚饭时再见不迟。两厢应下,慕峻延吩咐下人带承泽和丹彤往客房去,丹彤自是得了大赦一般,赶紧跟着走了,可承泽却踌躇了一刻,依旧随在慕峻延身旁。

“慕大哥,嫂嫂她…身子好些了么?”

“哦,用了药,好些了。我这就着人去知会她你们来了。”

“哦,不必,不必。别劳动她,若是,若是还方便,我可否过去看望?”

此次小妹病得奇怪,接回府中慕峻延就知道她是借口想回家,虽则问了几次,可她那性子别说道原委,在这当哥的跟前儿连应付都懒得,遂也只得作罢。今日易家来了人,虽不是专程来看,可这小叔刚到就问起,想是自己在易府话说得重也吓着了人家,再则小妹不管怎样任性,终归还是得回婆家去,遂慕峻延不打算过多掩饰她的病情,也就应下,一同往静香的闺房去。

承泽虽是想着能单独见面好说说体己话,可这在亲家府中,更不敢造次,能见着已是不易,也就不多求。一路想着她该是怎样形容憔悴,可待见到倒真是意外的好,脸色虽还苍白,可人毕竟起了床。看她手中捧着一本棋谱专心研看,承泽刚刚放下的心又有些紧,心想待得着机会定要劝她少看,少耗眼睛。

看到承泽,先已得了信儿的静香起身应礼,面上并未有任何波澜。待寒暄几句后,看他虽小心克制言语,可那眼中却怎么都掩饰不住,静香无法,只得开口支走了慕峻延,待慕峻延走后,也将荷叶儿打发出去。心中凄然,本是想拖,可如今看,是拖不得了…

承泽看房门关闭,再无旁人,他一步上前近到她身边,急急看着她的眼睛,“快让我看看,可是真的好些了?自幼的病痛,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

“多谢二叔,已经不妨事了。”

她言语的冷淡,他都不觉,只当是病弱自然无力,遂依旧只顾自己的心,认认真真看着那水润的双眸,此刻再无情思杂念,只想努力辨出那隐疾何在…

他离得近,看得深,全不觉那刻骨相思都随眼中的牵挂尽数流露,她心不适,轻轻转开了头…

当她害羞,他不再强求,又轻声问,“手上的伤呢?可也好些了?”

“嗯。”

“来,我看看。”

说着承泽低头寻到她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捧起,看那伤真是好多了,淤肿已退,只是乌青,“上药就好,别让人浑捏,我…”

正想跟她说自己带了上好的跌打药来,却无意中瞥到了她的眼睛,那目光似覆了三九的寒霜,又似灵前那阴寒的死寂,吓得他一怔,“你…”

“二叔自重。”静香收回伤手,问道,“今次为何而来?”

她一身冰冷,看得他通体寒,震惊中,言语也打结,“我…自是,自是来看你,我,我放心不下…”

“既是专程为我而来,那二叔可知我为何回娘家?”

“病痛,自是想家…”

“不是。”她冷冷打断,“我是为了避开二叔,待二叔离府,我自会回转。”

“你,你说什么?这,这是为何??”

“因为你,逼得我无处躲藏!”一字一句,切齿而出,“逼得我无处躲藏!”

“逼你?这,这是从何说起??”

“夏日暑热,我不敢开窗!老太太身边,我不敢久侍!我逃回家,你又跟了来!你究竟,还要怎样?!”

“你,你错会了我的意!!那天在桃林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我的心难道你…”

“我不想知道!你心里如何与我何干?!还有那些疯话,我只当从未听过,请二叔自重,再不要提起!”

承泽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陌生得让他不敢认,她怎么了?她究竟怎么了?他原以为他们已是心意相通,怎么一场病就全变了?她说他与她无干,他的心再怎样都与她无干!心突然痛,突然急!

“说过的话提不提都已然出口!疯话也好,正经话也罢,我绝不食言!我早就告诉你我是个执念之人,你想躲,就能躲得开?贺府,我不去了!!”

“二叔不走?好,那我明日就回府,求老太太到庄上守灵,绝不与你同在一片瓦下!”

守灵??承泽实在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决绝,看那脸色更苍白,唇也抖得没了颜色,怕她伤了身子,承泽不敢再较劲,赶紧开口哄道,“好,好,好,是我疯,是我一厢痴愿。说明白就是,你何苦发这狠话?我不求,再不求与你多亲近。冒犯了你,是我糊涂,别计较,啊?”

本也是屏着心里一口气在这儿强撑,指望喝住他,或是气走他,从此了断,却不想他竟服软,她只觉自己的坚持又没了方向…

“我…”看她虽有些怔,倒似静了下来,他继续柔声哄着,“你不愿意,告诉我就是,何苦动这么大的气。往后终归还是一家人,我还是要养你一辈子。其实,每日能见着,我就该知足…”

心一酸,她险些站不住,更狠了声音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是易家的大奶奶,养我,轮不着二叔!待老太太百年后,三兄弟各立门户,我长房决不会多拖累你一天!从此,你我就是陌路之人!!”

“你!!”自己好言相劝,一再退让,她却一而再再而三与他恩断义绝,承泽终是气结,一把攥紧她的手臂,“你以为我会让你走?!!我告诉你,你生是我易家人,死是我易家鬼,只要我易承泽活着,你就休想踏出我易家门!!”

“哼!”静香冷笑,“你再敢靠近我一步,我就告诉哥哥,说你轻薄于我!别以为你们易家如何了得,别以为老太太真能掩得世间万事!我大哥一定会让她明白若想保住你易家的声名,最妥当,就是代亡人与我一纸休书,从此易慕两家再无瓜葛!!”

“你!你!!”

看他被逼得满面通红,青筋突爆,握紧的拳骨节铮铮作响,知道他再无退路,静香觉得自己四分五裂…

“静儿…”

她猛一震,呆呆地看着他走投无路只得求乞的眼睛,在念头就要冲垮的一瞬,她抬起手,用尽全力甩在了他脸上:“叫嫂嫂!!”

第三十九章 苦心一搏

丹彤换好衣裳出来不见承泽,知道他定是等不及已经去看那心上人了。原本不想去掺和人家的事,可想了想还是让丫鬟引路往静香的闺房去。一来自己真是好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让那家伙一提就满脸是笑,还一边难为情一边大言不惭;二来么,青蔓那一桩事依旧堵在心里…

其实,男人三妻四妾,不管是在自己家乡还是在这里都是天经地义,别说是易家这样的家世,就是那庄户人家,但凡过得宽绰些,也有倚着多子多福借口纳妾的。更况,青蔓服侍承泽那份精心早就不只是主仆这点情分,承泽待她也着实不同旁人,说不定两人私下里这点子事已经是过了老太太明路的,自己皆因是个外人才会如此大惊小怪。可丹彤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别扭,觉得他一边信誓旦旦、相思成疾,一边又行这苟且之事,所谓真心实在是虚晃,心里不由便对那未曾谋面的嫂嫂生了怜悯。不知承泽能有什么办法明媒正娶她,便真是有,将来那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定少不得,这女子可不是三嫂那样的身份,得多大的心力才撑得起这桩事?若是他往后又是通房又是妾的,那她空担这一辈子的骂名岂不太不值了?

这么想着,丹彤越觉得此次慕家是来对了,自己仔细察言观色,若是两人铁了心,她就多敲打承泽,让他别一天到晚自以为是,要多顾及人家才是,若是嫂嫂还在犹豫,那她就背着承泽悄悄劝她算了…

一路走,一路也打量,这府邸虽不算大,却实在雅致得很,亭台瞰水,小径通幽,四时花木点缀,悠悠藤萝盘绕,皆恰是去处,相比之下,贺府的刻板、易府的讲究都显得无趣又累赘。

丹彤是从来都不屑什么景致宜人的,觉得那都是文人们为了扭捏那些酸诗所以矫情。可今次这清风雅韵,嘤嘤鸟鸣,倒颇有了些意思,想起刚刚见过的那位“慕大哥”,心想这都是他的心思么?承泽说他是个丹青名家,行事做派都独具气势。画她是不懂的,可这气势么,她倒真是觉出些,这个人明明言谈举动都如贺府那些老朽门客一般“规矩”,可怎么就是让她觉哪里很像三哥,三哥么?丹彤想着不由自己失笑,这比得实在荒唐!

来到静香的院子,小丫鬟进去通禀。丹彤原想着立时就进去了,却不想竟当真让她等了一刻。心纳闷儿这两人做什么呢?又嘟囔承泽道,还嘱咐旁人别说漏了嘴,自己这么不知忌讳,在人家娘家,小叔和嫂嫂说什么体己话呢,连客来了都不知应!

待进到房中才知道原来承泽已经走了,只有嫂嫂一个人,见她进来,赶紧迎了过来,“丹彤姑娘,”

“丹彤见过嫂嫂。”

“快不必多礼。”

嘶!被握了手,丹彤不觉倒吸凉气,她单薄,手也纤瘦这倒罢了,可怎么大暑天这么冷?手心也湿潮,握着她,竟感觉到那似寒冷般抑制不住细微的抖…

站起身,再仔细看这眼前人…

于她的模样,承泽只字未提,丹彤却早想得到,能让男人沉迷至此,她才不信什么只是才情相惜的鬼话,可今日看在眼中,依然禁不住轻叹,她的眉目并非如何惊艳,却江南女子的温婉细润都似凝在薄薄玉雪之中,清清冷静,一双眼睛拢在长长的睫毛下,无语而诉,泪光点点,一时竟是忽地明白承泽那般心疼是从何而来,美人儿两个字真是俗了…

想着这样的女子竟要背个叔嫂通奸的名头,再想起几日前那两人衣衫不整的暧昧,丹彤心里越不适宜,不由埋怨承泽,真是想媳妇想疯了,什么人都敢作贱!赶紧回握了她,那手依旧冰凉,唇也无色,人显是仍在病中,丹彤关切地问道,“嫂嫂,身子可还是不适?”

“好多了,多谢你惦记着。” 静香微笑着拉了丹彤落座,“早听二叔说起过你,今日终是得见,实乃幸事。”

二叔?丹彤一愣,才反应她说的是承泽,心里悄悄想这叫法正经得让人别扭。

“是么?承…”正是接话,忽地想起承泽的再三叮嘱,不许让嫂嫂觉得他俩亲近,丹彤不敢放肆,只好把话咽回去,又重说道,“易,易二哥也常提起…”话到此又噎住,敢说他也常提起嫂嫂么?她许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们的私情,说出来臊了人家可怎么好?遂丹彤又尴尬咽了一口,才磕磕绊绊道,“刚才,刚才他可是来看嫂嫂了?怎么这一会子就不见?”

“嗯,有劳他过来问候,我已没什么大碍,他便往前头去了。”

嗯?这朝思暮想的,问了两句就走了?再看嫂嫂的神色,丹彤这才觉出不对,细看之下,天哪!刚才觉得泪光凄凄是她的婉然之处,怎么竟没察觉真的是泪啊!虽细细扑了粉,那泪痕却依然隐隐可见。怪道刚才让她候了半天!这泪,还有那冰凉的抖,该都是为了他吧?是相思么?若是相思,这人都见了,怎么倒这副模样?难道…

“听哥哥说你们这次来是想游玩此地山水?”

“嗯?哦,是,是我觉得闷,求了老太太让易二哥送我来的。” 话一出口,又觉哪里不对,赶紧补道,“二哥,二哥他也想来,不,不单是为了陪我…”

静香不觉,只是笑笑,“既来了,就好好玩儿几天。今日晚了,明日我陪你往竹林走走,最是清凉。这里的山没有北方险峻的气势,却也颇有一些景致,山那边也有崖,虽不高,却也有几丈,常年有雨水蓄着,汇了溪流竟积了一条小瀑,待再有几场雨,倒是好看,还有…”

看她带着泪痕又带着笑,丹彤有些怔,她明明已是无力支撑,面上却还得轻声细语地应对,该是怎样心苦…遂丹彤不再多问,只一声一声应下,第一次,为这情-事觉得心酸,守着这一个难过,又挂念着那一个,究竟做了什么惹了她哭,此刻他人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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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嫂嫂所言,江南的山秀美却不险峻,丹彤一路骑着马平缓缓地就来到了半山腰。此时已近傍晚,夕阳悠悠漫漫,与湿润润的空气调出七彩朦胧的云雾,缭绕着山林葱茏,和着溪流与花香,宛如另一世的美妙。可丹彤却没有半点赏看的心思,一边走一边四下看,口中不时打着清亮的百灵哨。这是只有她的家乡才有的声音,也是那次悄悄偷逃后与七哥定下的约定,无论她藏在哪里,都要这样给他报平安,也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这样与她知会。遂丹彤不厌其烦地打着哨,终于,远处的林中有了回应。虽只一声,丹彤已是迅速辨出了他的方向,赶紧驱马寻了声去。

果然,直耸云天的古树下颓丧丧靠了一个人。丹彤栓好马,走过去也随他坐在了粗壮的根茎上,看看两人之间的空儿,又起身挪过去些,挨着。

“我见着她了。”

他没吱声,只是头更低了些,手臂搭在支起的膝上,掩得看不到他的脸。

“你们吵架了?”

听他还是不应,丹彤扭头凑到他耳边,“你是不是…冒犯人家了?”

“…是,”他终是答了话,却低得似只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伤着她了…”

听他的声音也如那冰冷的手一般颤抖,丹彤似有些明白了,轻轻咬咬唇,小心地问,“她可是…斥责你了?”

“呵呵,”承泽苦笑出声,仰起头靠在树上,“她说,再不愿与我在同一片瓦下…还说,往后,就是陌路之人…”这两句话,像插进他心里的冰刃,那么深,那么狠,那么冷,他来不及躲闪就疼得没了力气…

看着那泛了红的眼睛,丹彤叹了口气,抱紧了双膝…

“…你去看她,她…还好么?”

“嗯…”丹彤想了想道,“还好。还跟我说明日陪我去林子走走。”

“是么…”整个人只觉得越沉,沉得自己找不到踪影…

“承泽,”看着他失神,丹彤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依我看,不如…就算了吧。”

已是无力的人还是一怔,这绝望的结果真说出来,他竟突然又生了怕,想着没有她,从此真的再没有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腾地坐直,无名的脾气冲着丹彤辩道,“你,你是觉得我不如三哥么??”

丹彤摇摇头,“不是,我恰是觉得你跟三哥一样,一样的男人…”

“嗯?”

“三哥和三嫂的事,我没有给你讲完。其实…他们成亲的第二年,三哥就为着种种因由又娶了一房侧室…”丹彤说着,语声越小,“再后来,又有了妾,…好几房的妾。”

承泽一时没听明白,有些怔…

“承泽,我见过她了,像嫂嫂那样的女子,你常在她身边,自是会动心,一时兴起,也会想着天长地久,可你,当真想过以后?且不说这一路艰难,说不定不待到头,就走不下去了,那时,你们如何回头?即便,即便真像三哥三嫂那般历尽千辛万苦成了亲,又怎样了呢?她已经守了一次寡,你若再让她守一次活寡,她可…”

“别说了!”承泽闷声打断,“我不知道三哥是为的什么忍心伤三嫂,可我,我不会!”

丹彤瞥了他一眼,蹙了蹙眉,“你现在…是不会。可有一日,腻了,嫌了,身边还有旁人,还会只守着她么?”

“腻了?嫌了?”承泽苦笑笑,“除非有一日老天把我的心剜去,再无情,再无愿,也就了了…”

“哼!”丹彤终是忍不住,“你少在我跟前儿矫情!别说往后了,如今尚未得手,就一边追着人家信誓旦旦,一边背里行那龌龊苟且之事!嫂嫂她真是明眼人才会拒你,否则,将来你妻妾成群,她却背了这一世的脏声名,空落了什么??”

“丹彤!”承泽被骂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什么龌龊苟且之事??”

“你装什么?!青蔓!!你敢说没有?”

“你少胡说!”承泽怒喝,“人家清白白一个女孩儿,你怎么…”

“清白??”丹彤冷笑,“是啊,真清白!那日看见我她跑什么?还有你,衣衫不整,掩门闭户,哪个清白?!”

“我,我那是刚刚沐浴!青蔓她…”想起那日,承泽虽急,可还是略顿了一下,“青蔓她是来帮着我洗头、送衣裳的!”

嗯?丹彤一愣。

“你,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怎么能歪想到那里去!”

“你!”丹彤被说臊了,羞得满脸通红,口中也再不知遮拦,“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有!你就是骗人家,骗人家!”

承泽气得哭笑不得,被激得没了词,只能空保证,“将来我也不会!绝不会!!”

“不会?你演什么痴情种子?!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嫂嫂的?还不是看人家长得标志?嫂嫂是好看,可天下数她好看么?即便就是,也有看腻的那一天!到时候,到时候,你这不是往绝路上逼人家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我只知道她是天底下唯一的女人!!”

激烈的争吵突然停止,周遭静得似能听到日头缓缓沉落的声音…

丹彤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说什么?她是天底下唯一的女人?不懂,不懂,心猛一颤,忽然惊醒…她不是天下之最,只是他的唯一,将来再有美若天仙、妩媚销骨又怎样?在他眼中,只有她,才是女人,她可以老,可以衰,甚至,可以死,因是唯一,他再无旁路可去,因是唯一,不待相守,已是地老天荒…

“承泽…”丹彤叫出这一声,鼻子竟一酸,“这,这话你可曾说给她听?”

承泽颓颓地摇摇头,“有何用?她腻烦我,再不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