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寒,炭盆燃尽。一盏油灯昏黄,淡淡笼着床上的缎被,冷清清的湖水碧。却是此刻被下,暖热热,一对儿鸳鸯…

不似以往的激烈,被褥中扭缠,两人紧紧贴合,皮肤相腻,随着他小小的起伏摩擦得火热。曾经酣畅淋漓的冲撞只若大快朵颐的放肆,此刻力量都不见,细品浅酌,仿佛春水细润着冬土,一点点渗入,一点点融进,那娇软的所在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感受,柔嫩滑滑任他轻轻扭转摩擦,细细体会,细细品尝,消去魂骨的感受从某一处缓缓漫至全身,随着一个个小波,漾得人几近癫狂…

她似荡在春日湖中的涟漪,一波,又一波,被他紧紧拢在怀中,嗅着他热腾腾的气息,男人的粗喘贴在耳边,湿湿的,热热的,直入心底发颤。他的大手托在她身下,配合自己的动作将那柔软的腰肢紧紧按向他,让每一次动都不能有丝毫的空隙。这般腻缠,搅得她心慌,呼吸不能,在他臂弯中渴求着娇喘,“承泽…承泽…”

从不知道这般压抑的动作会逼得他疯狂,越想释放越聚了力量,他似乎再无止境。依旧裹紧了被,任是两人汗水淋淋,也不肯放松丝毫,用力摩擦着身下,用力碾压着她,咬牙发着狠,听她一次次颤了声求饶,看她一次次在怀中红晕娇娇失了神智…动作越来越狠,越来越烈,似磨化了镰石,腾地一股火,连带身下的人儿,燃了个干净…

雪住了,天洁地白。风吹云散,天边露出浅浅一弯小月…

“…静儿,”

“嗯,”

“就当今生欠我,行不行?”

“嗯。”

“今生今世,都是我的。”

“嗯,生死,都随你。”

明明听得心如刀割,却不知为何,疼到极至,竟是满足。有她这句话,前路如何,他再无所惧。乏倦沉沉袭来,就这么贴在她怀中,紧紧贴在她怀中睡去…

第七十五章 暗箭堂皇

丰阳巧遇于这一场情苦可谓逢回路转,可承泽心头的沉重却未因重逢的狂喜而解去分毫,前路漫漫,柳暗花明依然遥不知期。两人一夜缠绵抵不尽相思,薄眠初醒,冰天雪地,一条路南伸北去,京城与江南,该何去何从?

站在他身后,第一次为自己的男人梳头,清冷的冬日中她面色欣然映着淡淡红晕,不觉铜镜中那怔怔的目光,只专注自己手中的发丝,仔仔细细,小心翼翼,神情似窗外晶莹的雪,日头下,安然,冷静。死而复生之人,再不念天长地久,面临离去,一个字都没有,如此绝望的淡然让承泽心痛不已。她不念长久,他却不能不念,今生唯有之心就是与她相守,只要还有一口气,他绝不会认输作罢!

当下的妥善之策是该送她返回江南,相思虽苦,却毕竟不用受人眼色,他在京城独自打算也可一身轻松不用顾及,待到脱身之日,两人从此不离。可如今看着她,他竟不忍开口。她什么都不求了,只盼着能多看一眼,他怎么舍得说要离开…

待梳好头,他转过身揽了她,轻声道,“静儿,与我一道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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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迁京风波,以威远将军府大开正门迎进易家唯一缺席的寡嫂而落定尘埃。世人皆以为大将军敬戴忠良、两家甚是亲厚,孰不知掩了府门这其中的尴尬才刚刚开始。

眼见承泽亲手搀扶静香下车,正正经经与庞家引见,易老太君怒不可遏!虚礼罢,威严正坐,端端摆出架势要好好教训这不念人伦、轻举妄动的孙儿!却怎料未待她开口,那和颜悦色的庞将军便一面吩咐人备下上好酒宴与易家接风,一面以善离职守之罪当场将承泽押至兵部官衙,清描淡写一句“依例行事”,赏了他三十军棍,一通皮开肉绽不说,不与医与药便扔进军牢中一关半月。

这一来,老太太终是又一次明白曾经念做的死理:家再大不如国大,如今管教承泽竟是得先由着庞德佑才是。遂怒气只化做心疼,再吐不得半个怨字,便是想将火发在另一个身上,也因着寄人府中,万不可曝出家丑而强忍着做罢。

除了偶遇干旱,京城的冬天总是脱不尽银妆素抹,一场雪飘踩着一场雪残,日头再暖也是无能为力,房檐地上斑斑不尽。真待到风和水暖连日挣着融净,那露出的枝叉、泥土上便已是绒绒的青绿。

 远处的爆竹一声炸猛着一声越来越近,年节到了最后一天,月亮也要圆了来凑趣儿,人们更是卯足了劲儿要将这最后的喜庆闹腾干净。于是从清晨起街市上便是锣鼓、人声一浪赶着一浪,热闹非凡。

明远斋内暖暖融融,檀香幽幽。雪积了窗台,玻璃窗上模糊着曝出巴掌大一个圆,染了热气,朦朦着白霜。庞德佑负手而立,眼睛落在窗上,无景无色,神情甚静,只任心中思绪翻涌…

接老易家进京原本也在计划之内,却不想亦馨竟是为了讨好承泽悄悄背着他们遣人去了江南。偏偏她又根本不知道承泽还有个寡嫂,这便闹出了一场似刻意似无意的误会。不过,这一场闹倒真是让庞德佑更看清了局面,原当承泽是一时兴起贪恋美色,却不想竟是用情至深。如此一来,他原想着以他与慕青的神交已久而先诱她动情再与她合意、最后两心相悦这办法是行不通了,有这小子守在身边,不将事做得果断而又合乎礼法怕是断难成就。

想到这里,庞德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早知要用这强木成舟的法子,何需等这么久,让她受了这许多的苦,也让自己饱尝相思…

她住进府中已是两月有余,可与他,只是初宴那一面。那时,她的小脸冷白玉一般不着血色,虽不曾低头,却也未曾抬眼,庞德佑甚至都不确切她可当真看到了他。那之后,老太太便倚着自己身子不好为由将她锁在了身边,每日起居只许在内室。这易家大奶奶自那日起便如遁隐了一般,别说承泽见不着,就连一般家下伺候的人都难得一见。如此行事虽是严苛到愚顽,可她一个年轻的孀妇,夫家管得再严,旁人也说不得一句。

原本于那易老太君,庞德佑还是存了些尊敬的,便是在她狠手处理奸/情上,也觉得并不为过。可如今这一出实在是让人生恨!庞德佑不觉冷笑,老夫人,你是要端端把我的慕青闷成痴傻妇人不成?!可一堵薄墙又挡得了什么?我原是要助你的,是你逼我无奈,只能先破后助了!

门轻响,傅瞻行步进来,恭身上前。

“将军,酒宴都预备好了。去请易老太君么?”

“我亲自去。”

“是。”

庞德佑略整了整袍衫,起身抬步。两家相聚本是定在除夕,岂料皇上开恩招了他和亦馨进宫过年,不得不临时做罢。今日趁着这年节的尾巴再次设宴,定要将这棋出第一招落个实在。

出了明远斋往右,一条不长的东西夹道尽头就是花园子月亮门。抄近一路沿着结了冰的池塘穿过,出了角门便是易家暂居的西跨院。行至院中,尚在堂屋台阶下,隔着厚厚的帘子便听到屋中欢声笑语。这带头的爽利声音落在耳中,庞德佑不觉略顿了脚步,眉心微蹙。

小妹亦馨实在是心痴于承泽,自打易家入府,她便是起早混晚,总是围着人家。旁人都说大小姐又是好客又是体贴,这虚情假意的奉承却是瞒不过他庞德佑的眼睛,老太太显是不喜自家小妹这张扬霸道的性子,而承泽也根本于她无意。这更促使庞德佑不得不尽快行事,好早早打发走这一家人,小妹方可醒了这迷昏。至于之后公事上,承泽最好也不留,一来他无心朝中,却又有这易字姓,留在身边时日久了,提不好,不提也不好;二来,承泽虽是个人才,可与自己毕竟有夺妻之恨,再有什么也不会与他一心,一旦拧了方向,恐成祸事。

拾级进了堂屋,众人见是庞将军,自是都起身行礼,一片你来我往节日的寒喧。庞亦馨刚说了一个笑话,正在兴头上,见了自家大哥,更是高兴,揽了胳膊叽叽喳喳、笑意盈盈。女孩子家这般举动实是不雅,可庞德佑依然随了她很是宠溺,一来么,自是当着外人舍不得驳小妹的面子;二来也是告诉那老太太,她自有心疼之人,轮不着你们来眼高眼低。

虽是一个府中住着,两日前老太太还是接到了正月十五将军府家宴的贴子,如今庞德佑又亲自来请,自是再无推托之由,遂吩咐人取了大毛斗蓬来,穿戴好,在承泽和庞亦馨的搀扶下,前往赴宴。

冬天雪滑,为了老人家来去方便,庞德佑特意吩咐家宴设在府中小暖厅,与西跨院只一墙之隔。刚出了院门,便见蓝月儿带着承桓迎了过来,于是众人一路说笑,一道来到暖厅。

待吃了一盅热茶暖身,家下人便请示是否开宴。庞德佑环顾四周微微一笑,“人到齐了么?”

未待老太太开口,庞亦馨接了话,“嫂嫂还没来。再着人去请。”

知道老太太心里不快,蓝月儿便道,“静香身子不适,不便前来。”

听是蓝月儿答话,庞亦馨的笑一刻就冷,“是么?大奶奶不便来,姨奶奶倒是处处便宜?我府里的面子可是够大的。”

这一句噎得蓝月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直骂,这死丫头!不知是怎的错投了胎做了将军府的小姐,竟是眼睛上了头顶,只看得见天!一个姑娘家,太太、姨娘分得倒清!从进府门别说好脸、歪脸,根本就不正眼瞧她!竟是拿她比这府中那些个妾还不如!哼!只望老天开眼,让这千金贵体嫁给人家做小,看她这辈子怎么带着这个“贱”字活!

蓝月儿再不济也是易家人,此刻看她受治,老太太甚是不过眼,却又不好跟一个小丫头辩口舌,正是无奈,庞德佑笑着解围,“老太太莫怪,小妹口无遮拦,实在是在下教导无方。”

老太太笑笑,也不为她开解,只道,“不妨。”

“亦馨,去请大嫂。”

“是。”

庞家兄妹以主人之姿做定此事,老太太也不便再驳,只与庞德佑客气饮茶。

这半天承泽坐在一边插不得话,却听得心焦不已。两个多月了,再不曾与她相见,原当碍着将军的面,老太太便是心里恨也断不会明着折磨她,谁能料到竟是将她软禁起来。相思难熬,他尚有公务在身,还可在校场排解,可她呢,一方斗室,再无天日,心里该是怎样苦闷?每每想来,心如刀割,千悔万悔不该带她进京。此刻听得让庞亦馨去接她,不由得心通通跳,想起她说,今后多一眼都是老天眷顾,如今,实在是切肤体念…

“嫂嫂,快来,单等你了。”

不多时,庞亦馨牵着静香的手亲亲热热地走了进来。旁人看在眼中倒没什么,于庞德佑却甚觉心暖。小妹自从知道静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之后,起先心里很是别扭,觉得她虽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可如今成了寡妇,已是不洁之人,配不得自己的大哥。可见过几次后,才觉她人清淡,言谈不俗,少了京中官家小姐的气势却独有一股极雅淡的韵致,想着这样的人儿实在是难得,遂后来人前背后一口一个嫂嫂叫得甚是亲切,还悄悄打趣他说,这往后连口都不必改了。

人到齐,分宾主落座。

自静香进了门,承泽的目光就实在是收敛不住,看那单薄纤柔的身型又瘦弱了许多,却那脸庞上薄施脂粉,淡淡含笑,眉目间安静坦然,只若深闺女儿下绣楼,断不像是软禁幽怨之人,知道她是在这场面上为他易家撑门面,看得承泽一阵心酸,几次忍不住想上前护她。好在有承桓在身边,时刻为他遮拦,这才强忍了落座。咫尺之遥,他再不敢奢望握那小手,只求着这一个屋檐下,能多待一会儿,能多嗅一刻有她在的温暖…

宴上虽说不上是如何奇珍美味,却是齐聚四季佳肴、南北特色。人们吃得可口,宾主相谈甚欢,更有亦馨沾了酒起了兴,“嫂嫂”、“桓儿”叫的亲热,缠着承泽一时酒令,一时猜拳,很是热闹。

酒过三巡,老太太已是有些不支,庞德佑亲自搀扶着撤到了旁边暖炕上,吩咐人给上了热茶,自己不再返席,陪在了一旁。

“老太太,庞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但讲无妨。”

“左相今年五十整寿,朝中同僚们都在商议如何给老丞相贺寿。”

“是么?”老太太惊讶,“褚开诚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我还记得当年他刚入翰林院时候的模样,将将二十岁,书生气很重。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呵呵,是啊,岁月不饶人。左相为官一向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朝堂之下也从不聚客宴饮,从不庆生做寿。这么些年,同僚也只是在那一天朝中相见多行个礼而已。可今年是左相入朝整三十年,也是他的五十整寿,遂我等同僚都想着定要为老丞相一贺。”

“嗯,”老太太点点头,“也是。庞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易家也备一份礼么?”

“哦,那倒不必。易老忠王是左相的前辈,老太太自是没有为他贺寿之理,至于承泽么,随我一道签名即可。”面对老太太有些疑惑的目光,庞德佑略顿了一下,“我说的‘不情之请’正是在这贺礼上。”

“哦?”

“左相一年到头公务繁忙,少有功夫顾及闲情俗趣,日子极是清淡。不过,我倒听说他唯有一个雅好。”

“是何雅好?”

“好江南水墨,据说老丞相遍集当今江南各派名家之作。所谓礼不在贵,当是心意为重,我想着正是该投其所好。”

“嗯,将军所言极是。只是,我们虽从江南来,却是一等俗人,并无赏画之雅趣,也未有任何藏品。”

“老太太莫急,听我细细说来。我要寻的正是老丞相所缺:江南画家慕青之作。此画的特别之处不在江南山水,而在江南人家,笔触极是细腻,栩栩如活。老丞相为何独缺这一份,并非众人抢收,只因画作极少,早先市面上都不知被何人收去珍藏,而这位画家也搁笔很久了。”

“原来如此。庞将军的心倒是极细,若能寻得着必是一件上好的贺礼。我虽于画知之甚少,可易家在江南确是有些联系,若是时日来得及,该是着人细细去寻访。”

庞德佑闻言,浓眉微微一条,似有些意外,而后又大度微笑道,“老太太,你我两家如今已如一家人,若是不肯成就,直言给庞某即可,不必这般周旋。”

老太太甚是诧异,“将军此话怎讲?”

“慕青正在此座,何须去寻?”

“什么??”

老太太这一惊,席上喧闹的人都噤了声。其实这半天,人们也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待话到此,都是惊讶,面面相觑。只有一人微微低头,手慌得颤抖,紧紧攥了袄裙…

“易家大奶奶就是慕青,不是么?”

一语出,一室静,却只片刻便被笑声打乱,“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和哥哥早就知道,嫂嫂就是慕青啊!”

“哎呀呀!”蓝月儿转身拉着窘红了脸的静香笑,“怪道呢!那年你给桓儿的画那么真,我还跟老太太说,这可真是大家闺秀,这画…”

“哼,姨娘还是识不得!嫂嫂的画作又岂是一般闺中闲笔可比得的?你说是不是,承泽?”

承泽一时回不了神,她是慕青!她是素有江南奇笔之称的慕青!难怪她的画那般精致,难怪她说要开画坊给他赚钱,他只当是她撒娇玩笑,怎不知自己竟是个井底之蛙!心中不由深深自责,真真是枉称知己,真真是枉称知己!口中愧道,“我,我怎的就不知道…”

“呵呵,我知道!”

这一声朗朗引去众人的注意,“你怎知道?”

承桓笑道,“前日在学里,岳鸿飞拿了把画扇子炫耀,我怎么看怎么眼熟,那桃林掩着池塘分明就是咱们府中园子。他好一顿揶揄我,说这是大名鼎鼎慕青的画,怎的就是你家后园子!还招了好多人笑我!哈哈,这下打了嘴了!我明儿就去告诉他,慕青就是我嫂嫂!”

承桓口中的岳鸿飞是吏部尚书岳义勋的小公子,因着庞德佑的人情,如今承桓借读在他府中家学。听他这么说,蓝月儿劝道,“在人家里学,别与岳家公子争执。你…”

“岳家公子怎么了?”庞亦馨不屑,“一堆草包!大的赌,小的混,哪有个正经的!”

“亦馨!”庞德佑轻声喝道,又转而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您意下如何?”

老太太此刻心绪烦乱到极点,这原是长脸的事,可偏偏是这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让她心里恨不得恨,高兴不得高兴!

“老太太?”

想着自己之前应承的话,此刻老太太再难推托,便道,“既是如此,就让她为将军做一画吧。”

“庞某多谢老太太。”庞德佑拱手施礼,“所以作画一应之物我都着人备齐在明远斋,若是大嫂方便,明日便可开始。”

“嗯?何须到明远斋,就让她在西跨院里就行。”

“哦,如此安排,一来厢房阴,若是在堂屋又恐打扰老太太休息;二来书房静,易安心,一墙之隔就是小妹亦馨的闺房,可就近安歇。”

“这如何使得,不…”

“哎呀,老太太!”庞亦馨不待老太太说完就上前挽了她的手臂,“就依着哥哥的安排吧。画家近在咫尺,我也想跟着学两笔画呢!”

老太太此刻真是骑虎难下,被兄妹两人绕得头晕,拒不得只问静香道,“要画多久?”

这许久以来可是老太太第一次平了声儿与她说话,静香一时怕,可又明明感觉承泽热切的目光,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努力握紧心里的抖,应道,“手生了,恐要拖些时日。”

“不妨,”庞德佑接道,“左相的寿辰还有两个月,可够了?”

“用不了那么久。”

“这便是了。老太太,两个月,可好?”

话已到此,老太太也不好再推,更况想着静香虽是出了门,却又到了庞德佑眼皮子底下,谅承泽也不敢造次,遂开口应下,“好。”

“太好了!嫂嫂,今儿你就搬过去跟我住!”

“呵呵,看把你高兴的。”庞德佑嗔道,“时候不早了 ,你不是还想去看灯么,快走吧。”

“对呀!”庞亦馨一把拉了承泽,招呼承桓,“快走快走!晚了就误了猜谜大会了!去年我可是拔了头筹呢!”

“哦,好,我…”承泽一边应着,一边看着静香,刚才的惊喜还暖着心,真想就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能得着机会带她去踩雪,去看灯…

“嫂嫂,走啊!”承桓识眼色地去拉静香。

“我…”静香悄悄看了老太太一眼,心顿时凉,“我不去了。”

“嫂嫂,为何不去?猜谜可有趣了!”

“有些头晕,不去了。”

“哦,那你回房歇着吧,我明日去接你!承泽,走!”

被庞亦馨拉着走,承泽的心生生扯出了血,眼中只有她低着头,再不曾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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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斋。

庞德佑在画案旁轻轻捻着细羊毫,“他可来过?”

“嗯,承泽今儿过来了,问可都安置好了。”

“嗯。”庞德佑应了一声,又拿起一只小巧的青瓷洗缸端详,轻描淡写道,“往后我在,许他随意走动;我不在,不许他靠近明远斋半步。”

“是!”

第七十六章 潜移默化

出了正月,依旧多是北风,却一天比一天柔和,连夜里那诡异的呼号都不得已收敛了腔调,听在耳中再不觉冷得心怖。日头渐暖,明远斋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在残雪化尽后欣欣然挣出了小芽,近看不显,远远的,已是一树新绿。没有了雪的滋润,北方迎来了初春特有的干燥。

白玉香炉中燃着静神的香片,飘在房中除了那淡淡熟悉的香,还有一丝特别的甜润,沁入喉鼻,熨帖得甚是适宜。画案前,静香手中拈着笔,笔上沾妥了颜料,人却怔怔地不知动作,眼睛落于不远处的香炉,一眨不眨…滚滚的雾气并非顺直而上,却缓缓如春日融水般倾泻,厚重如玉,腻白如雪,淌在香几上一瞬就散,来无踪,去也无影,漫在空中幽幽一屋子暗香…

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来,从明远斋到庞家小姐的芳馨楼,从西跨院到花园子,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路,经意不经意见了很多人,可是这一座将军府竟似特意为她转了轮回,怎么都碰不着,怎么都听不到,一次又一次,似是老天弄人,似是阴差阳错,就是不见他…

其实,这样的隔绝也非尽然,每日听不到他的声音,却总会听到他的名字。那娇宠的庞家小姐平日牙尖嘴利,却每每提及他,那语声就如浸了蜜糖,甜腻柔软。一夜又一夜,无眠而心苦,只能听着,听她说承泽,念承泽,字字句句都是承泽…说他们是怎样一起陪着哥哥伴御驾出游,他是怎样体贴,一把揽住了险些失足坠下山的她;又说哥哥带着他俩一起往郊外猎场去打猎,她是如何和他同骑一匹马,又是如何眼尖同时看见枯草窠子里那只未及换毛的兔子;还说昨日在京中最大的珠宝行,他亲自挑了一对儿南边新来的夏花坠子赠与她…

故事有尽,话无尽,直到她困了,喃喃念着他睡去。可惜,静香却依然清醒,听过一遍,想过一遍,脑子里那影像便如笔下的画,心上的印,再也抹不去…

只说今生无求,多一眼便是一眼,谁能想到竟还是不能知足,还想霸着他。明知再无可能,明知他总有一天要再有所依,再有所守,为何,心还是不肯死…

鼻子一酸,笔下的颜色模糊成一团…

“《九溪小驻》?”

头顶低沉的一声惊了静香一跳,扭头见不知何时身边已是站了庞大将军,正专注地赏看着案上的画,心责自己失态大意,赶紧搁了笔起身行礼,“民妇见过将军。”

庞德佑虚手扶了,亲切笑道,“还如此见外。” 说罢不再待她虚应,便又移目在画上:晨曦尚浅,雾色朦朦,一条小溪从山中蜿蜒而出,绕过藤枝,漫过碎石,顺着缓山坡一弯一跳来到眼前。两个早起采桑的女子背着小巧的蒲箩,踩在浑圆的青石上,斗笠掖着薄纱遮去面容,却那身型小步青涩娇可,似轻车熟路,又似颤颤颠颠,不是赶路,只若玩耍,那盈盈笑语潜过轻纱和着小溪潺潺,脱纸而出…

庞德佑心中不觉叹,她果然是慕青,是那个人在千里之外便凭一枝笔、几点墨就将他的心掳去的慕青。只是整个画的颜色不知是淡,还是蒙了雾,略觉灰暗,因问道,“这便是了么?”

“回将军,尚未铺完色。”

“哦。”

“不过,大体便是如此。只是还想略着重几处脱出水光来。”

见他闻言未置可否,静香心知这是并不满意。这么多年作画从来都是随心随性,一枝笔在手绘的是自己眼中的天地,虽也曾入市换得银两,却是头一次面对买画人的挑剔。此刻谈不上局促,只是有些心倦,再有这些日子的酸楚,竟是莫明烦躁起来。

“手生技拙,恐负将军重托。”

庞德佑轻轻一挑眉,悄悄笑了,哟,这小丫头是不高兴了。可不高兴依旧这么轻声慢语,小脸倒是有些绷着,粉嫩的唇边也不见了那浅浅敷衍的笑,此刻略嘟着,娇娇含嗔,看得他心忽地一紧,又忽地一热,好一瞬失态。轻轻吸了口气,缓缓舒出,这么些年等来,终究不是空…

“院子里的海棠甚好,可曾留意?”

静香略一怔,这怎么倒转了话?可她一没有那份闲心琢磨他话中何意,二也没有那份闲情留意什么海棠,遂回了声“不曾。”便低头将笔尖上的颜料在笔洗中略沾着润了润。

看她抚袖润墨,轻轻拈在手中似正要落笔,却是又悬着腕迟迟不动,目光也再不与他,只凝在笔尖那缓缓沉滴的颜色。这逐客令下得这么安静,这么雅,让庞德佑心中一刻纠结,竟是再找不出言辞应她,只得知趣地抬步绕离了画案。

静香重落座,低头专心那溪水偶溅出的碎光…

房中又静,静得能听到那香炉里白雾流淌的声音。静香低着头,面上清清冷冷,那杂乱不堪的思绪都被自己努力摁在了心底。可谁知,这般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入在耳中都觉嘈杂,眼中根本看不到那溪水,那碎光,总是恍恍着就见那一双人儿骑马欢笑…

心被捏成一团,疼倒罢了,只是喘不得气,不得已抬起头,视线所及都觉乱,却忽见不远处的棋桌前庞将军端端而坐,且并非只是观局而已是自顾自拈了子在解局!

一声小小的、却是极清脆的落子声,搅得静香心里的燥腾地泛起。她极厌旁人动她的棋盘,尤其是她自己走到僵死的棋局!丢下笔起身走到棋桌边,一眼瞟见那大势已去、即将收官的局面,一股小火苗蹿上来,静香第一次知道了咬牙是什么感觉。

从那浅浅不匀的呼吸,庞德佑知道终是惹着了她,却依旧不抬眼,支了手肘拈了子,心平气和道,“怎么,不该如此么?”

“将军!你…”虽是尽力克制,可话一出口竟还是掩不住有些抖,“君子观棋不语。您,您怎能…” pc #^{-

“怎能把你这晾了好几日、碍眼又碍事的棋局收了?”

“将军是为大事之人,许是不能体会这闲散人之闲趣。此局已成僵势,正是给人琢磨推敲之时,您这一解局,民妇这几日将要破局的苦思与乐趣便再无处着落,实在是…强人所难!”

听这向来清冷之人竟当真动了怒,庞德佑知道自己这次确是把对了脉, “以围地论输赢,除非是永无休止的长生劫,否则只有死局却并无僵局一说。无论怎样胶着,黑白总有输赢。你这一搁好几天,不为两势僵,是为自己落入了自己的套。”

“什么?”静香不解。

“你分明使的是白子,却又让黑子占去六子先机。布局之时非但不肯稍有徇私,反而于黑子竭尽全力。”这寓意何在委实太过明显,可此刻庞德佑却做不得那点破之人,只与她就棋论棋,语调、神色极是清淡,“你只一个人,虽手把两子却依旧一个心思,一天苦思,一天解,只是反反复复。到头来必是势均力敌,而黑子也因为那六子先机总是势压一头。如今只剩套中困顿,何来破局之趣?”

静香一下发怔,却似并不意外,略顿了一刻道,“…多谢将军指点,是民妇愚了。”

看那烟波水眸颓然失神,显见她还痴心不死,庞德佑一时生恨,一时又心疼,“你这是强己所难。这般布局,换了旁的懂棋之人,有如此先机势头也很难落败。这便如行军打仗,以少胜多是奇迹,是说给后人的故事;以多吃少才是胜算,是真正的把握。”

“这盘棋上,它活不了。”

静香疼得眉心微微一蹙,却不觉这话苦,这结果自己又何尝不知,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好在,”庞德佑又跟了一句解道,“人生在世,并非这非黑即白的棋局。”

她的唇边又见那淡淡敷衍的笑,未置可否,低头一粒子一粒子拈去那场终局…

他也随她收子,“正该是糊涂活着,随遇而安。”

从大将军口中听到这般言论,静香虽是心沉,依然有些惊讶,“糊涂活着?”

“是啊。”庞德佑只管收着棋子,“常寻一个歇脚处,停停走走,等来岁月消磨。”

“那岂不就是…浑浑噩噩?”

“明白着就强么?就如你这些日子,不出门,不应客,每日清清醒醒地想你这盘死局。可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翻来覆去,天天挫败,每日饮恨,又有何益?到头来,那黑子白子尚捏在手中不肯终局,却是周遭之未死早已先一步颓去。”

静香怔怔住了手,半晌不回神…

一语戳中心事,疼也不疼,只是将心底的掩藏统统揭开来。这盘局,早在她埋入地牢那一刻就死尽了,可她又追到了京城,苦苦求他不弃,为着私心痴妄着多看一眼、多见一面,这可正是那“捏在手中不肯终局”的愚顽?她早已是往生之人,凡事都罢了,却累他先与老祖母反目,又背弃上司、擅离职守,家法、军规,受了多少苦…如今,好容易每日上进忙碌、欢心展颜,自己却又开始心酸、不平,每日养了这挫败的戾气,饮恨难消,将死局之棋捏在手中,越握越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