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有死人!”

好像有只手在心里猛抓了一把,支队长浑身一颤,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仅凭同事的声音就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这回,他预感到摊上大事儿了。

接下来,井下那位消防员的话则令他毛骨悚然:“队长,快点儿报警吧,可不止一具尸体!”

“冷静点儿,慌什么!”支队长朝着井下大喊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真正惊慌失措的正是自己。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这里的气息不仅冷而且阴,吸进鼻腔的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愣是不敢再喘一下,浑身上下摸索了半天手机,才发现就在手上拿着,赶紧报警。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一丛丛松树在黑暗中浮出的墨绿色。

这里要特别记录一下那位下井探查的消防员的名字:陈国良,正是他冷静、沉着地采取了正确的处理措施,才使得这起案件最重要的犯罪现场得以相对完整的保护,没有遭到太大破坏,这一点对于扫鼠岭案件侦破上的意义将很快凸显出来。

当他发现竖井下有人类被烧焦的尸体之后,没有对尸体进行任何翻动,而是摘下消防手套,掏出手机,利用头盔上照明灯的补光,对井下情况进行了拍照,然后喊井上的战友们准备一块灭火毡,铺在井口,接着让他们拉自己上去,而在逐渐上升的过程中,他忍住肌肉被牵勒的疼痛,没有踩踏任何一块井壁。刚刚出井口,他就把钢底板消防胶鞋脱下,倒扣在灭火毡上,让所有人都“千万不要动”。

就在这段时间里,接到报警的扫鼠岭派出所所长带着几位民警已经赶到,听完陈国良的汇报,所长用强光电筒照着井下看了几眼,就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赶紧上报给区分局,其中有一句话让当晚值班的分局局长大惊失色:“下井的消防员说,尸体大约有三具,其中两具可能是孩子……”

案件一旦涉及妇女、老人和儿童,都会引起最高级别的关注,所以区分局局长在第一时间上报给市局。市局传达了两道命令:第一,保护现场,等待市局派专员组织刑侦工作;第二,对现场周边展开搜索,对一切可疑人等立刻扣押。

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扫鼠岭上重兵压境。荷枪实弹的数十位武警对周边所有交通要道严密布控,箍得像铁桶一般滴水不漏。急救车、警车也争先恐后地赶到——一开始因为巷子太小还造成了拥堵,但交警队拉走了一些违章停车的车辆之后,很快就疏解了——沿小巷的南侧呈一字排开,这样可以给进出小巷北墙铁栅栏门的人提供便利。“对门”的扫鼠岭中学的领导跑过来了解情况后,组织校务处和学生处对住校学生的动向逐一核实了解。而区政府的主要领导也在最短时间赶到现场,全力配合警方的侦缉工作。

即便是按照最苛刻的标准,扫鼠岭案件爆出后的最初两个小时,全市各个相关部门的反应也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

尽管如此,伫立在犯罪现场的人们——尤其是警务人员,依然心情忐忑,这不仅是因为案情的凶险叵测,还因为他们知道:市局即将派来的“钦差大臣”,极有可能是一位以严厉苛责而出名的女警官。

4

杜建平跳下警车的时候,所有警员的脸上都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并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是一个责任心极强且深谋远虑的人物。在警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他很早就意识到随着时代的剧变,刑侦工作必须与时俱进。除了引入先进的警用设备、改革烦冗的警务制度之外,还必须以“勇敢忠诚、吃苦耐劳”为基础,提拔那些更具有科学头脑和现代化思维的年轻警员。经过多年的精挑细选,他给这座城市未来数十年的安全储备了三位优秀的青年才俊:负责刑侦的林香茗、负责刑技的刘思缈和负责法医的蕾蓉。他们都毕业于中国警官大学,都有多年的海外深造经历,都是各自领域内的顶级人才。刑侦、刑技和法医是刑事侦缉工作的三大核心主体部门,人称“三法司”,有这三位精英坐镇,许瑞龙不仅能睡个踏实觉,梦里还能笑出声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林香茗半截儿出了事,导致刑侦这一块儿豁了个大口子,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可以匹敌的人才,没办法,只好让刘思缈兼起来,结果一年下来,把刘思缈累得大病一场,连部里领导都打电话给许瑞龙说:“思缈要是你亲闺女,你舍得让她这么玩儿命?”万般无奈之下,许瑞龙把已经由于个人原因停职在家的前刑侦处长杜建平请回来,主抓刑侦工作,而刘思缈继续负责她的刑事技术处。

所以,市局在得知扫鼠岭发生了案件,而且受害者中可能有儿童时,毫不犹豫地派出了“三法司”的领头人到达犯罪现场,并明令由杜建平主持刑侦工作。基层警员们消息没那么灵通,以为今天“主事儿”的还是一贯冷面如霜的刘思缈,未免战战兢兢,是以第一眼看见杜建平,都欣喜不已,虽说“杜老板”在工作时也是个火暴脾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是常事儿,但私下里却拿每个警员都当兄弟,破了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不像刘思缈,只有公事,绝无私交,自己工作上拼命,对下属要求也十分严格,针尖儿大的纰漏都不许出,不然有你受的。这一年多来,刑警们忙得水不喝、鞋不脱、脸不洗,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虽然确保了本市治安形势一片大好,可也都苦坏、累坏了,看到杜建平回来,每个人都如蒙大赦。

杜建平笑着上前跟老部下们打着招呼,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警员们也纷纷涌上前来跟他握手,投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亲热和尊敬,但这些目光里也闪烁过一丝惊疑:两年不见,杜建平老得厉害,过去那个虎背熊腰、铁塔一样身材的“杜老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腰身僵硬且有点儿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想到他今年才刚刚四十九岁,想到导致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很多人鼻子发酸。唯一让大家欣慰的是,在刚刚架设好的几盏明晃晃的卤素灯照射下,他那双能把石头攥出水的大手还是那么粗糙红润,握起来温暖而有力。

已经提前到达的刑侦处副处长林凤冲简要地和杜建平介绍了一下自己带来的队伍:由大案要案科抽调出的二十位精明强干的刑警,又把内警戒线和外隔离线的区域连说带比画地讲了一下。看着这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留着一撮小胡子的老部下不自觉地用后脚跟在地面上跺着,杜建平知道他的烟瘾犯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提提神儿,接下来估计要熬整夜,你这老跳踢踏舞可不行。”

“这可不敢。”林凤冲说,“刘处定的规矩,怕污染证据。”

“又没进现场,怕什么。”杜建平笑着说。

“外围也不行。”林凤冲苦笑道。

杜建平把烟塞回兜里,跟林凤冲一起来到铁栅栏门口,一边穿鞋套,一边向扫鼠岭派出所所长、分局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以及消防支队支队长了解情况,然后拔腿就要往里走,突然又停住了:“等一等。”

等什么,他却没有说。

搞得一班下属一头雾水。

一分钟不到,一辆黑色凯美瑞开了过来,车子靠边停稳后,从车上走下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一身黑色休闲毛呢外套既显得精干,又掩饰不住姣好的身材,里面米色针织衫的高领将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衬托得格外高贵,微微昂起的下巴显得孤傲,一双柳叶眼里散发出冰冷的光芒,以至于所有的男警员见到她都神情紧张,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两眼。

“思缈!”杜建平一面打着招呼,一面走上前去。

刘思缈跟他握了一下手,叫了一声“杜处”,手心冰凉。

望着面庞有些瘦削的刘思缈,杜建平心情复杂。这姑娘刚刚留学回国那会儿,因为过于高傲,遭人排挤,被下放到新闻处做宣传干事,直到本市发生了“连环割乳杀人案”,杜建平才想方设法将她拉进专案组,让她一展才能,也算扶着她走上晋升之路的第一层台阶,但刘思缈丝毫没有感恩戴德之意,对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下属对上级应有的礼貌和分寸。这之后她立功不断,官职也火箭式上升,尤其在杜建平停职之后,她更是平步青云,没用多久便成为本市警察史上权力最大的处级干部,执掌“三法司”中的两个。此次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上级心疼她太累,才把自己调回来补缺,可想而知杜建平的心情。此外,有一点是他隐隐作痛又不愿为外人道的,那就是当他家里出事后,包括蕾蓉在内的许多老部下都来嘘寒问暖、尽最大的能力帮他抚平内心的怆痛,只有刘思缈像闻所未闻一样远远避开,这让一向性情粗放的他对人情冷暖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刘思缈眼下是市里和部里的领导都非常器重的人才,上级的命令是让自己主持扫鼠岭案件的刑侦工作,但既然派了她来,凡事最好还是和她商量着来,这也正是他执意要“等一等”的原因。

这时,从巷子口开进一辆由救护车改装的法医临检车——焚烧和爆炸现场的尸体毁坏往往非常严重,而挪动和运送尸体到尸检室的过程中,很有可能遗落或丢失有价值的尸体证据,所以初步尸检大多就在法医临检车上完成。刘思缈和杜建平以为是蕾蓉来了,谁知车子停下后,从副驾上蹦下来的是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圆脸蛋上有着像安吉拉猫一样可爱的眉目,她扑上来一把抱住刘思缈,笑嘻嘻地说:“思缈姐,没想到是我吧?”

“小唐?”刘思缈也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唐小糖曾经是蕾蓉的学生,毕业后就到蕾蓉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中间有一段时间出于某些缘故离职半年多,去年年底才回来。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这个过去又娇气又霸蛮的官二代小姐成熟了许多,工作上特别勤奋努力,成为蕾蓉须臾不可离开的好助手,只是考虑到她毕竟是个女孩,所以出现场这种事儿,蕾蓉大多还是安排男同事做,今天把她派过来,却是一桩新鲜事。

“市局组织学习什么文件,不放蕾蓉姐,其他几个人也都有任务,我这才把活儿讨过来。”唐小糖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刘思缈看不起唐小糖,唐小糖也有点儿怕她,俩人见面顶多点点头。但去年某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刘思缈拼尽全力把唐小糖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之后,唐小糖成为她骂不走打不跑的“死忠粉”,搞得刘思缈哭笑不得,慢慢地竟也有了视她如小妹妹般的情愫,当下叮嘱道:“小唐,这起案件可能要检验好几具在井下遭到过焚烧的尸体,你要有心理准备。”

“放心,别的没有,就是胆子练出来了!”唐小糖说。

“杜处,刘处!”又一辆警车开进了小巷,下来的是不久前任市局刑技处犯罪现场勘查科科长的楚天瑛。他本是邻省刑侦处处长,在警界以年轻和卓越的办案能力而闻名,被许瑞龙调到市局任要职,后来出于不知名的缘故被一免到底,在望月园派出所当民警,照样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作为他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的老师,刘思缈当然不能眼巴巴看着这么一个人才屈居基层,于是想方设法将他调进刑技处,主抓大案要案中的犯罪现场勘查工作。

站在巷子里的所有警员都明白:这一下,市局刑侦口的精锐力量,除了蕾蓉,可以说是到齐了,就等着杜建平发号施令了。

谁知杜建平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竟是:“思缈,你来分配任务吧!”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都吃了一惊,但刘思缈只看了杜建平一眼,就点了点头。她首先了解了一下从案发到现在的基本情况,然后穿上白色的一次性防护外套,戴上鞋套,走进栅栏门里,沿着围墙的内侧巡视了一圈,发现整道围墙把扫鼠岭地铁站完全包围在一个矩形里,围墙的顶端都嵌了玻璃碴儿,根本无法翻越。地铁站共有三座地面出入口,每个出入口的造型都相同:卧倒的长方形,顶端有一个突出边沿的盖子,好像滑盖棺材一样,只是扫鼠岭地铁站缺乏保养,建成后连漆都没重新刷过,所以还是洋灰的原始颜色。其中A口,也就是唯一没有用水泥板封死、预留了一面钢板防盗门的那个口——位于苗圃的东南角,防盗门露在围墙的外面,正对着小巷;B口在苗圃的东北角;C口相距AB两个口很远,位于苗圃的西南角;着火的那个隧道风亭,位于C口往北走的一个土窝窝里。苗圃里除了架着支撑架的松树和枯萎的月季,就是几十棵年头很长的槐树,掉光了树叶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曳,妖冶得好像一大群半老徐娘在翩翩起舞,C口附近的一棵槐树枝上缠了个破旧的风车,伴奏一样咔嗒咔嗒响。一条用于灌溉的水渠贯穿苗圃的东西,里面没有水,塞满了蜷缩的枯叶。

出了苗圃,刘思缈把几个头头脑脑叫在一起,开始布置工作。

“我暂时将勘查范围划定在这个苗圃里面,中心区域是那个隧道风亭。”刘思缈把一张洁白而宽大的绘图纸铺在汽车前盖上,为了防止被肆虐的夜风吹卷了边,特地用两个警用吸顶灯压住两头,她一边用碳素笔在上面勾勒着现场草图,一边用警用图例标示重点,“摄像组尽快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全景式照相固定,其中现场方位照相、现场概貌照相和中心现场照相都要做好……可惜隧道风亭下面有消防员下去过,没有及时拍照,希望他的工作没有掩盖或破坏原始痕迹。”

“刘处您别担心,那个消防员发现有死人后,不但没有对竖井下面做任何挪动,而且还拍了几张照片,已经发到我手机上了,我现在就发给您。”区分局主管刑侦工作的那位副局长一边说,一边用微信把照片转发给刘思缈。

刘思缈很是惊讶,把收到的照片一一打开看了,立刻说:“那位消防员在哪里?马上把他找来!”

陈国良被几个刑警请了过来,身上的消防服还没有脱。刘思缈盯了他一眼:“以前做过刑警?”

陈国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警察,而且居然还是个官儿,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原来在某省做过刑警。

“我说呢,照片拍得很有章法,就冲没有用手机闪光灯而用头盔灯补光这一点,就值得嘉奖。”刘思缈说,“其他现场保护措施你做了没有?”

陈国良把自己上来时没有碰到井壁,为了防止消防靴底沾到什么证据,上来后把靴子倒扣着放在灭火毡上等等都说了一遍,刘思缈听完后点点头:“非常好,非常好!”然后让他去休息了。

“这么多年了,都没听到刘处表扬过我们一句。”林凤冲笑着说。

刘思缈瞪了他一眼,对区分局主管刑侦工作的那位副局长说:“你挑几个得力的部下,对方圆一公里以内的所有住户,逐门逐户地走访,了解案发前后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特殊情况,现在这深更半夜的,群众可能都睡下了,被叫起来,态度不会很好,但也要抓紧走访,一个都不许少。”

副局长领命之后,她又对林凤冲说:“你火速与市交管局和市网安办(网络安全办公室)取得联系,把接到报案前后两小时内,扫鼠岭地铁站附近所有街道、单位的监控视频都调出来,你亲自带员查看,对可疑图像、视频做剪辑处理,随时供我们调阅,要用最短的时间搞清犯罪嫌疑人运尸和逃跑用的交通工具是什么,由此查清他往来的具体路线,需要天眼系统配合的话直接跟局里要求‘开路’(提供高清数据处理或人脸识别等全技术支持),不用打申请报告!”

接下来是犯罪现场勘查,这是刑侦工作的核心。也许是预感到案情特别重大,刘思缈不禁转头望了一眼已经拉上黄白相间的警戒线的苗圃大门:此时此刻,高高架起的六盏两千瓦警用卤素灯将苗圃里面照得恍如白昼,无论地面、树木、沟渠还是正在用白色粉笔勾画进出现场通道的警员,都像失血过多一样惨白。而那三个本来藏在密林深处,现在却被暴尸灯下的地铁出入口,看起来都穷凶极恶、蠢蠢欲动,仿佛随时会张开大嘴,把扰了它们好梦的生灵统统吞下肚子。

“天瑛,你把凤冲带来的刑警分成两队,让A队沿着北墙往南,B队沿着东墙往西,分别呈一字排开,以一臂的距离做单向推进,搜索证据——注意绕开隧道风亭周围十平方米的中心区域。AB两组搜索完毕后,交换进行二次搜索,A队沿西墙往东,B队沿南墙往北。”说到这里,她突然加重了口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A队发现了B队遗漏的证据,我处分B队;B队发现了A队遗漏的证据,我处分A队!”

“这——”楚天瑛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这是命令,执行!”刘思缈不容分说,“至于你自己,两件事,一是分离和提取进入过这座苗圃的可疑车辆的轮胎痕迹;二是围绕隧道风亭的中心区域走格子,做现场勘查。我和唐小糖进入竖井里面,做勘查和验尸工作。”说完她抬起头来问,“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林凤冲轻轻咳嗽了两声。

刘思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问身边的杜建平:“杜处,您看我这样安排可以吗?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看挺好。”杜建平一笑,“就是这地上的勘查有人做,地下的勘查咋没人做?”

林凤冲和楚天瑛面面相觑,不明白什么意思,刘思缈却恍然大悟,正要说话,杜建平伸手朝她摆了两摆:“得啦得啦,你们都有的忙,这事儿就交给我这个大闲人吧。”说完兀自朝着地铁站A口露在围墙外面的钢板防盗门走去。

5

救援绳每往下一寸,竖井里的温度就更加寒冷了几分,这也许只是因为恐惧而产生出的臆想,但唐小糖着实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

本来嘛,刘思缈说要下井做勘查,自己非一脸严肃地说:“室外犯罪现场受气候影响大,其中最重要的证据——尸体特别容易被破坏,所以应该由法医先进行尸检。”刘思缈看着她,点了点头,叮嘱了四个字“胆大,心细”,就让那个名叫陈国良的消防员用钢丝内芯救援绳在她的腰部和肩部捆束好,扣好螺母钢扣,放她下竖井。

现在可好,她怎么也抑制不住浑身上下每根寒毛的倒竖……

往下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色,抬头是一方令人绝望的铅色,悬空的身体像要被活埋一样慢慢下沉,粗糙的、挂着干粉灭火剂的灰白色井壁犹如巨蟒的内腹,这个想象让她恶心得想要呕吐,胃里不停地向上泛着酸水。腰部和腋下由于救援绳的捆束隐隐作痛,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肌肤被绳索勒出的丑陋花纹,那花纹就像是上吊自杀的人脖子上勒出的吊索,已经很久不再萦绕她的噩梦再一次袭来,虽然没有让她肝胆俱裂,却足以让她瑟瑟发抖。她真想喊上面的人把自己拉上去,可是嗓子里愣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就在这时,脚尖突然踮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慢慢站定,拉了两下绳索,告诉上面的人自己已经触底了,然后深呼吸了几口气,本来是想安定一下情绪,谁知鼻腔顿时被一股呛人的恶臭所充斥,那是皮肤和头发烧焦后特有的臭气。她想要打开头盔上的LED照明灯,但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触感下降,摸了半天才摸到,“啪”的一声拧开后,井底宛如阿鼻地狱般的残酷景象把她惊呆了。

一大团纯粹由黑色和暗红色组成的泥糊状物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干粉灭火剂,像裹上面粉准备下油锅的生肉一样丢弃在幽邃的井底,尽管LED照明灯的光线非常明亮,依然要很久才能分辨出堆叠的人形。在烈火的焚烧下,这些表面炭化的尸体已经扭曲、变形,好像高速公路上连环相撞并起火爆炸的车子一样,钢筋铁皮绞缠在一起,难以区分。蜷起或裸露的骨骼诡异地突兀着,仿佛犹在这狭窄的井底伸展、蔓延,不甘地挣扎,肉皮和脂肪不时发出的吱吱声,更加剧了这种幻觉。唐小糖毛骨悚然地呆立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用一把不锈钢耙子探了探尸体,确认它们已经既不能为人,亦不能为鬼,然后才敢用手指轻轻地翻动尸体,查验基本尸况。

尸体一共有三具,最下面一具是成人的,呈仰卧的姿势,体表炭化得不算严重,但两条胳膊蜷缩得特别厉害,向上勾起,好像一只猴子抱着上面两具尸体似的,令人恐惧的是他烧得黢黑的头骨居然还半张着嘴,在灯光的照耀下,白森森的牙齿向外龇起,显得格外狰狞。上面一具尸体,头骨已经破裂,溢出的脑浆凝固在头骨表层,被火烧成了一条黑色。最上面那具尸体的表面有着刀砍斧剁一样的裂口,烈火不仅烧焦了尸体,而且狂暴的火舌仿佛从咽喉刺入,在肚肠里一顿翻江倒海似的乱搅,以至于一节脏器从裂口里流出,露出七成熟的酱红色。

“小唐。”耳机里传来刘思缈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唐小糖仰起头看了一下井口,没有看到刘思缈,井口在很高很高的上面,好像另一个望不到尽头的井底。

她叹了口气,对着别在衣领上的警用蓝牙通话器说:“一团混乱。三具尸体都烧得很严重,烧伤程度均为Ⅳ度,肉眼可见体表炭化,无生存迹象,系火焰中长期烧灼形成的结果。助燃剂初步判断是汽油,因为裸露骨骼部分成浅灰色,外面有加热的裂痕,这是汽油助燃形成的高温制造出的煅烧骨,这样的尸体状态,显然不适合抬到法医临检车上再做第一次尸检,就在这里做比较好……思缈姐,三具尸体被烧得纠缠在一起,跟麻花似的,我想把它们分开,逐一查看尸况,又怕破坏原始痕迹,怎么办?”

“小唐,你要仔细看过后再下结论。”刘思缈的口吻突然有些严肃,“尸体到底是纠缠在一起,还是因为扭曲变形的缘故,看似纠缠在一起,其实都是可以脱分开来的?因为前者往往是被火烧死的多人向火场出口挣扎的反应,而后者则是死后集体焚尸出现的情况,这直接关系到案件的侦缉方向,一点儿错都不能出……我看陈国良拍的那些照片,怎么感觉尸体只是堆砌得比较乱,并没有实际上的纠缠?”

唐小糖定了定神,对着那三具尸体看了又看,才不好意思地说:“呃……思缈姐,你又正确了。”

“记住我跟你说的‘胆大,心细’!”刘思缈说,“现在你慢慢地翻开尸体,然后口述尸检情况,我来做笔录。”

耳机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刘思缈在拿笔记本。

唐小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最上面那具尸体后说:“尸体编号A,男性,根据骨骼和牙齿的发育情况推算,年龄十二岁左右,身高约一百三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体表无衣物或其他纺织品覆盖,组织变硬脆、发黑、无结构,可见顺皮纹的直线型破裂创,部分脏器从创口流出。”

接着,她扶住这具尸体的体侧,慢慢地翻了个个儿,使其滚落到一边,烧得分辨不出五指的手掌“啪”地打在她的鞋上,吓得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小唐,没事吧?”刘思缈的声音再一次在耳机里响起。

“没事。”唐小糖观察了一番第二具尸体后,声音低沉地继续唱报:“尸体编号B,女性,年龄九岁左右,身高约一百一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体表无衣物或其他纺织品覆盖,组织变硬脆、发黑、无结构。头骨沿自然骨缝破裂,有血液和脑浆溢出,在头骨表层形成条状凝固。”

“啊?”耳机里突然传来刘思缈惊讶的呼声。

唐小糖连忙解释道:“颅骨好比一个密封的容器,里面是液体和湿润的脑组织,当高温焚烧时,里面的液体一旦达到沸点,就会产生巨大的压力,儿童的头骨受不了这种压力,整个头骨就会沿自然骨缝破裂甚至爆裂……”

“这个我自然知道。”刘思缈说,“我只是惊讶这两个孩子的身高和年龄有点儿对不上……没事,你继续。”

唐小糖把第二具尸体放到一边,观察了一番第三具尸体后说:“尸体编号C,男性,年龄五十岁以上,身高一百七十厘米,死因不明。陈尸状态为仰卧,Ⅳ度烧伤,死者原来穿的衣服和鞋都已经炭化,证据样本提取价值不大。尸体上肢呈现明显‘拳击姿态’,这是肌肉遇到高温之后凝固收缩,屈肌(导致肢体弯曲的肌肉)的力量大于伸肌(导致肢体伸直的肌肉)的结果,不能作为鉴定生前烧伤或死后焚尸的依据,但能说明高温作用较长……哎呀,尸体的手边好像有个东西!”

“什么?”刘思缈一边问一边叮咛,“重要物证不要用手直接拿,用镊子夹起来观察。”

唐小糖很听话,从腰间拉开证据提取工具包的拉链,拿出镊子,蹲下身子,从地上夹起了那个虽然蒙着一层粉尘但依然明亮的东西:“思缈姐,发现一只成人腕表,江诗丹顿的,表带烧得只剩一点儿,表蒙已经破裂,时针和分针停止的时间是在十点三十一分,应该就是编号C的男尸生前所戴。”

“这个不好说,也有可能是凶手戴的,在把尸体抛到井下的过程中滑落或被剥脱——”

刘思缈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唐小糖的一声轻呼打断了:“等一下,这具尸体有点儿不对劲,怎么比地面高出这么多?这是……我的天啊!”

对于唐小糖的一惊一乍,刘思缈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回却不大对劲,因为耳机里突然就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以至于刘思缈以为耳机坏了,还用手指叩了叩,依然没有声音,正当她把蓝牙通话器往嘴唇边掰近了一些,准备呼叫小唐的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了抽泣声……

不远处,正在把石膏浇筑到轮胎纹印里的楚天瑛,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刘思缈,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惊诧的光芒。

一般来说,在犯罪现场勘查过程中,警用蓝牙通话器是要做到让区域内所有警员都可以收听和通话的,但是扫鼠岭这个现场比较开阔,集中的警力比较密集,刘思缈一来担心互相干扰,二来担心泄密,只开通了唐小糖、楚天瑛、林凤冲、杜建平和自己这五个人的对话频道,所以楚天瑛才对唐小糖突然的抽泣感到吃惊。紧接着,耳机里传来了林凤冲的声音:“小唐,出什么事儿了?赶紧说话!”

一阵仿佛从地底冒出的阴风,腰斩一样突然切过扫鼠岭,在虚空中发出尖厉的叫声,荆棘和枯草都在瑟瑟发抖。

刘思缈背对着风,冲蓝牙通话器道:“小唐,如果你再不说明情况,我将马上下井支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