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以她的地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环境、受过这样的“待遇”吧,陶灼夭的表现甚至比第一次站街就被扫黄组逮住的小姐还要惊慌失措。林凤冲还没问上两句,她就从椅子滚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疼,说来例假了。旁边的女警把她带到洗手间之后又说并没有,等回来再审两句她又说自己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接着突然竖起两道修成猪尾巴的眉毛,问警方到底想要干什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抓自己,嘴里吐了一串名单,似乎都是些大人物,然后凶巴巴地问林凤冲认不认得他们。林凤冲的口吻严肃了一点儿,她就开始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和无辜,把衬衫的袖子撸起来给他们看胳臂上一条细细的红线,讲述在巴黎自杀未遂的经过。见警方还是无动于衷,又忽然温柔起来,低着脑袋、怯生生地问爸爸陶秉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出去,瘦削的腮帮子上还挂着一滴泪水……以至于旁边的副审员用铅笔在纸上写了“巨婴”两个字悄悄推给林凤冲看的时候,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身体瘦成了麻秆,套着造型时尚、颜色鲜艳的巴黎秋冬新款风衣,一张长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和血样的口红,略微外凸的龅牙让嘴唇怎么都闭不上。这么一哭一闹一折腾,脂粉和口红算是彻底花了,暴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和粗成通心粉的毛孔,这么四下里一搅和,脸上跟抹了一碗炸酱面似的。

正在林凤冲被这矫揉造作的女人搞得有些烦躁的时候,陶灼夭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姿势,居然模仿莎朗·斯通在《本能》中的表演,眼神妖媚地把穿着黑丝的两条瘦腿慢慢地劈开,又跷起二郎腿。

林凤冲绰号“林婆婆”,意思是他脾气极好,可这一回他怒了,猛地把审判桌一拍:“陶灼夭,你给我站起来!”

声音震得审讯室的四壁嗡嗡直响,陶灼夭被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林凤冲指着墙上金灿灿的警徽,昂首怒目道,“这是国法!十几亿人必须都遵守和捍卫,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没有!甭管你是谁,甭管你多大的官儿,见到国法都得放规矩!跑到这儿来撒野,你算个什么东西!”

陶灼夭站在原地,浑身直哆嗦。

“从进来到现在,你看看你演了多少戏!有用吗?屁用没有!你触犯了国法,你就老老实实地认罪并接受法律的惩罚,别的,想都不要想,想了也白想!”林婆婆到底不是个擅发脾气的人,见陶灼夭掐着衣角痛哭流涕又不敢哭出声的模样,慢慢放缓了声调,“知道错了没有?知道了就坐下,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甭再整那些用不着的!”

陶灼夭使劲点着头,坐回了椅子上。

“说吧。”

“我……我说什么啊?”

“都闹出人命了,你都跑到国外躲着去了,现在你问我说什么?!”

这句话是预先设定好的,警方侦查过程中,基本上排除了陶灼夭和扫鼠岭命案的关系,但是“诈一诈”有时能有意外收获,也是审讯中常行之举,结果今天这一诈可诈出了真格的。

“他自己生病死的,不能怨我啊!”陶灼夭哭丧着脸说。

一句话让审讯员们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陶灼夭竟知道重大案情。林凤冲内心也是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十分沉静:“生病死的?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那个时候死,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我没有说假话啊,他过去当健身教练时,就曾经因为运动量过大,突发心脏病急救过,所以后来就没法再在健身房工作了。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开始浑身抽搐,嘴里往外吐白沫,我一开始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没理他,后来他倒在床上不动了,我推了几下他没反应,一探鼻息,啥都没有。我赶紧打电话给邢启圣,邢启圣来了一摸脉搏,再一扒眼皮,然后也吓傻了,说是死了。”

“过去当健身教练”这一句,分明指的是张春阳。一直失踪、找不到下落的张春阳死了?这让林凤冲又一个没想到,但是死要见尸,尸体又在哪里?他定了定神,决定不做跳跃式的思维和提问,还是把每一个问题夯实在。

在他和其他审讯人员稳扎稳打的进攻下,陶灼夭终于把自己在扫鼠岭案件发生当晚的所有行为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大约四点,正在以嘉宾身份在某市重点小学参加青少年安全意识教育活动的陶灼夭,突然接到了张春阳的电话。自从她和姜磊订婚后,便没有再跟张春阳私下来往过,张春阳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很挑逗的话,听得陶灼夭面红耳赤,想到姜磊去香港出差,自己很快就要结婚,到时候很难再有机会和张春阳偷情,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要求,散会后开车回到荷风大酒店,与早就等候在酒店大门口的张春阳私会。两个人从后门进入E座,步行到达四楼陶灼夭的卧室,一起吃了点儿东西就准备翻云覆雨,这时她接到了邢启圣的电话。电话里邢启圣说有要紧事,要来一趟酒店跟她当面汇报,陶灼夭估算了一下时间,让邢启圣先到主楼等自己的电话——

“邢启圣打这个电话,是几点?”林凤冲插了一句。

“我记不大准了……应该是七点多一点。”

“邢启圣说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陶灼夭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说虽然邢启圣的电话有些扫兴,但张春阳热情似火,所以他们俩的情绪很快就又到达顶点,可是就在一起登到高峰时,张春阳突然大叫了两声就倒在她身上,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活了三十八年,陶灼夭的人生就是一列被父亲陶秉及其手下把一切都安排得顺顺利利、畅通无阻的高铁专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舒适、平稳、疾速、安全,所以当身上趴着一个死人的时候,她受到的震撼和惊吓,丝毫不亚于火车出轨。她吓呆了,推开张春阳的尸体,滚落在地毯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应该给邢启圣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张春阳是不是真的死了。

邢启圣赶到后,发现整个卧室黑洞洞的,他刚要把灯打开,陶灼夭就尖叫着喊“不要开灯”。邢启圣说你这个样子,我没法给张春阳看病,陶灼夭这才畏缩到角落里。邢启圣开灯,把趴在床上的张春阳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之后,确认了他的死亡……虽然已经知道是这个结果,陶灼夭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倒不是为情人的死而感到难过,而是知道死了人不是小事。邢启圣显得十分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兜圈子,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念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凤冲问。

“邢启贤最近频频向我爸的地位发起挑战,恨不得把我们父女俩都清出基金会,而我爸能否保住地位,关键就看能不能给基金会拉到一大笔慈善资金。这不是我要和姜磊结婚嘛,姜磊他爸是一个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只要两家结成亲家,姜磊他爸就能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儿,一旦传出去,这门亲事十有八九要吹,所以邢启圣才那么说。”

“邢启圣不是邢启贤的哥哥吗,怎么他不站在自己的弟弟一边?”

“邢启圣跟邢启贤一向不和,总觉得弟弟在基金会里故意压制他,导致他没有邢启贤爬得高、赚得多,所以一直比较偏向我爸这边。同时,他还是我的私人医生。”

“后来呢?你和邢启圣商量是怎么办的?”

陶灼夭说:邢启圣给她仔细分析了整个事情的危害,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和姜磊的亲事告吹,以及她和她爸被清出基金会都是分分钟的事儿……现在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张春阳的尸体“尽快消失”。

陶灼夭看了看依旧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具肉体,本来是那么健美,眼下每个部分都在松弛下来,像在案板上一样丑陋而懈沓,而散乱的乳白色被褥中间一摊的浅黄色液体,不知是两个人狂欢时溢出的体液还是尸体失禁后流出的尿液,让整个房间的氛围更加邪恶可怖。张春阳半闭半合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光芒,微张的嘴巴向下一侧还积着很多白沫,刚刚猝死时的满面潮红已经渐渐褪色,苍白中带着几许狞厉的青黑……她不禁毛骨悚然,跳起来把灯重新关上,然后带着哭腔问邢启圣怎么个“尽快消失”法儿,邢启圣说:“直接送到咱们医院太平间去。”

“咱们医院”指的是距离荷风大酒店不远的爱心医院,这家医院隶属爱心慈善基金会,在对外宣传和树立形象上,邢启圣每年把赵武等孩子“借给”他们用,没少帮忙,医院管理层知道邢启圣是陶灼夭的亲信,也经常跟他套交情。“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邢启圣拍着胸脯说,“趁着天黑,我把张春阳背到楼下,用车运到医院西南门的太平间去,先放在停尸间,然后找院长开个死亡证明,再安排个冰柜,把尸体往里面一放,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事儿就算完了……”

陶灼夭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可是死了个人啊!这么简单就处理完了?”

邢启圣笑了笑:“他不过是个在本市没有户籍、没有房产、没有亲属的外来流动人口,这样的人,跟家里早就断了联系,是死是活谁关心他?只要没有人找,就跟大街上死了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说不定还不如死了条野狗引起的关注多呢!”

陶灼夭还是有些恍惚,邢启圣蹲在她面前,抱住她裸露的肩膀说:“会长,您只当是丢了个玩具,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陶灼夭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与此同时,邢启圣建议陶灼夭去国外“散散心”,反正她以前也经常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候突然出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对她本人而言,可以起到精神放松的作用。邢启圣异常温柔地说:“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陶灼夭巴不得赶紧离开,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没有尝试过独立解决问题的人而言,遇到问题之后,最本能的处理方式就是逃避。她用手机买了去巴黎的机票,翻箱倒柜地寻找护照和银行卡。而邢启圣则用室内的座机给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打了个电话,然后把衣服给赤身裸体的张春阳一件件穿上,甚至不忘给他套上袜子和鞋,接着背起他走出门,突然又把尸体放在楼道里,折返回陶灼夭的卧室,在贵妃椅上找到了张春阳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裤兜,重新走出门去,把尸体再次背起,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听着步行梯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整个楼道陷入死一样的寂静……陶灼夭说:“那一刻,我觉得被放进太平间冰柜里的不是张春阳,而是我,是我,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冻住了,刚才我说我失忆了,你们不信,可至少有一段我说的是真的,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下了楼、走出荷风大酒店、打车去机场的,能做出这些事的不是我,只是一具名叫陶灼夭的僵尸而已……”

2

原来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不只有四具尸体。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到底有多少恶鬼从冥界释放,向人世间肆虐着它们惨无人道、腥风血雨的屠戮?

想到这里,饶是林凤冲这等老刑警,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立即派柴永进去爱心医院太平间,查找张春阳的尸体,并特别强调,一旦发现,马上通知蕾蓉法医研究中心,请他们派法医过来验尸。

嫌疑人一旦“撂了”,审与被审都会有一个心理放松的间隙。林凤冲让人给陶灼夭倒了杯水,看她指尖发黄,又点了根香烟递给她。陶灼夭的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情,一边抽烟一边跟林凤冲聊起天来。

“周立平,你认识吗?了解吗?”

“就是那个杀了邢启圣和好多小孩的司机?不认识,一个司机我认识他做什么!司机归老廖管,你们可以去问他。”

“周立平不是你们基金会的司机,而是名怡公司的司机。”

“名怡公司?郑贵的那个公司是吗,那更不归我管啦。”

“遇害的那三个孩子,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我从来不去童佑护育院的,怎么会见过他们?”

“不对吧,我们看过你跟他们的合影。”

“不可能啊,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林凤冲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上面一圈孩子围着陶灼夭合影,孩子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却神情麻木,而陶灼夭则笑逐颜开,仿佛是花丛锦簇中最大的那一朵。

“这个啊,是参加爱心医院的活动时跟那些孩子们的合影,合完影就散了,我哪儿记得住啊。”

“你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会长,你们基金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各类社会资金用于救助孤儿、弃儿和患罕见病、重大疾病而又无钱治疗的孩子。对他们,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我自己都没孩子,我对孩子也找不到感觉啊,说真的没有比孩子哭闹更让我心烦意乱的了……那个,你们找到张春阳的尸体,证明他是病死的,是不是我就可以被释放了?扫鼠岭上的案件,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怎么能说跟你没有关系?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你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属单位的员工,你是会长,要负领导责任的啊!”

“我这个会长其实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会。所有的事儿都是邢启贤和翟运他们打理的,我负不起什么责任啊……”

林凤冲让女警带陶灼夭去拘留所临时拘押,临出门前,陶灼夭突然对林凤冲提出了一个要求:“您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找什么书?”林凤冲问。一般来说,临时拘押的嫌疑人由于对自己所犯罪行将会受到何种程度的刑罚心里没底,都会要一些法律方面的书了解和参考。

但陶灼夭说的却是:“《宁可孤独,也不庸俗》《我不怕迷茫彷徨,只怕虚度这好时光》《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看这些做什么?”

“关在里面不读书,岂不闷死?”

林凤冲不禁苦笑道:“你在里面不会孤独,也不会虚度时光,放心,对你而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陶灼夭走后,副审员忍不住骂了出来:“这整个一寄生虫!都智障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装逼呢!”

“可就是这些人,住着最好的房子、开着最新的豪车、吃着最贵的大餐,那么多残障儿童的死活就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林凤冲一声长叹。

就在这时,柴永进的电话打过来了,声音中紧张带着一丝激动:“林处长,我们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找到张春阳的尸体了。”

林凤冲赶到爱心医院西南门的时候,这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身穿制服的民警和协警驱离着围观的人群,而几个便衣刑警见林凤冲来了,赶忙迎了上去。按照中国古代奇门遁甲之学,门朝西南属死门,所以一般医院的太平间都设在这里。门口左右各有一株槐树,虽然并不粗壮茂盛,但那门较小,两株树的距离也很窄,反倒枝蔓交缠,在门的上空遮起了一道绿森森的天棚。林凤冲往里走,柴永进往外走,俩人撞了个满怀。柴永进说:“天瑛和唐小糖来了,正在勘查现场和做尸体的初步检验。”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还能勘察出什么?林凤冲苦笑了一下,继续往里面走。整个太平间分成三个部分,最外间是一个过厅,左边摆着一套简陋的实木桌椅,墙上钉有一排拴着绳的老式登记簿,在桌椅的后面堆着香烛、纸花、纸钱、金锞子、铜盆、瓦片什么的,卖给那些没有准备的死者家属,让他们在临时祭拜时焚烧用;过厅的右边有个挂着布帘的小隔间,林凤冲掀起来看了看,里面放着两张钢丝床,床上的被褥枕头俱已起毛脱色,应该是值班人员休憩的地方。从过厅往里走,推开两道左右对开的、掉了漆的玻璃门,就进入了太平间的第二个部分:停尸间,这里码有六辆锈迹斑斑的白色停尸床,四辆是空的,两辆上面用白布遮着遗体——一般还没有安排“住”进冰柜的死者,就临时停放在这里。从这里再推开一道铅灰色的铁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温度陡然降低了至少五六度,这里的四面墙壁,有三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于长期存放尸体的数十个冰柜,冰柜看上去比较新,柜门上的液晶屏显示着柜内温度。此时此刻,一个标示牌上写着“T-E-3”的柜门连同冷冻屉被整体拉开,乳白色的寒气不停向外翻涌着,冷冻屉上躺着一个脸上覆满冰霜的人,虽然他的脸色惨青,面皮像核桃皮一样又缩又皱,加上死亡时定格的神情十分痛苦,看上去显得异常狞厉,但眉目间还是不难辨认出,他正是失踪多天的张春阳。

楚天瑛给尸体拍照后,跟唐小糖一起,一个搬头一个搬脚,将张春阳的尸体抬出了冷冻屉,放在一个铺着塑料布的停尸车上,因为冻的时间太长,尸体十分僵硬,放下时还有冰碴儿被压碎的嚓嚓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台被压在尸体下面的黑色iphone8,楚天瑛把手机装在证物袋里,又用一把镊子将张春阳衣兜里的东西慢慢夹出,钥匙、钱包什么的也分别装袋,再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时,却发现衣服和肉都粘连在了一起。楚天瑛和唐小糖商量了一下,认为应该在尸体解冻前,尽快送到法医研究中心去,以免尸体发生变化而对尸检结果产生影响,于是在跟林凤冲打了招呼并得到允许后,将尸体装入带铝膜层的特制盛尸袋,抬到法医临检车上带走了。

这时,柴永进已经给匆匆赶来的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做完了笔录,李士铎说他们与童佑护育院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他本人跟邢启圣也有些私交。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接到过邢启圣的电话,只说是有个熟人突发心肌梗死了,需要先送到太平间停尸房,然后再找他开死亡证明,并没有提到死者是张春阳,他就给太平间打了个招呼。因为当晚有夜间查房,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直到后来才得知了邢启圣的死讯。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跟警方说?”柴永进非常恼火。

“因为我不认为这件事跟扫鼠岭命案有关联啊。”李士铎温文尔雅地微笑道。

一起接受警方质询的两个太平间的值班人员,听到这段对话,望着柴永进,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情。

林凤冲走上前看了看李士铎,不紧不慢地说:“按照公安部、卫生部和民政部的相关规定,医院只能给死于本单位诊治过程中的死亡者出具《死亡证明书》,凡是死于院外者,在死因不明或存疑的情况下,必须由司法部门判定死亡性质并出具死亡证明——我想问问是谁给你的权力和胆量,让你同意给随随便便送来的一个死者开具死亡证明的?”

李士铎万万没想到,这个留着小胡子、相貌平平的警官居然规章背得这样熟,登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恕我冒昧地做个猜测。”林凤冲盯着他的眼睛说,“邢启圣真的要开死亡证明,也未必需要你或其他医生亲自来尸检,也许是给他个空白的死亡证明书,盖好医院的大印,让他自己填就是了,对吗?”

李士铎刚想要辩解,林凤冲追了一句:“你要敢说不是,我就把这一年你们医院开的死亡证明都一一核查,白纸黑字,我都不用查签字的医生在验尸时是否在场,只核对一下笔迹,能把你这乌龟盖子彻底揭了你信不信?!”

李士铎的脸上浮现出告饶的谄笑,林凤冲挥挥手让他走了,然后回过头盯住那两个太平间的值班工人。他俩一见院长都怂了,双双换了一副乖巧的笑容。林凤冲指着他俩,对柴永进说了一句“你来问”,然后忙别的去了。

这一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那俩工人很快就把扫鼠岭案件当晚的情况叙述如下:

当晚八点四十左右,他俩正在太平间外的小院子里喝酒聊天,突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接通后是李士铎打来的,说等会儿邢启圣会带一位猝死患者的尸体过来,先存放在停尸间。他俩赶紧推了辆停尸车守在门口,不多久,邢启圣开车来了,车停在门口,他从车上背下一个人来,两个值班工人帮忙抬到停尸车上,推进停尸间,蒙上白布——他俩虽然不认识张春阳,但很肯定当时推进停尸间的就是警方从“T-E-3”里找到的那个人。

之后邢启圣就开车走了,临走前在登记簿上登记签字,说尸体先放在停尸间,等回头“弄来”死亡证明交给他们,再把尸体存入冰柜。

柴永进在登记簿上找到了邢启圣的字迹:他很潦草地在死者姓名那一栏写下了“张春阳”的名字,死因是“心肌梗死”,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时间。

“后来呢?”柴永进问。

“后来我们哥儿俩就接着喝酒,那天晚上陆陆续续又有死在医院的尸体运来,家属们进进出出的哭祭、烧纸,还有要来看死者最后一眼的,我俩就跟着忙活,到十一点整,进了值班室,从里面锁上门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

“这个门从里面锁上后,外面打得开吗?”

“打不开。”

“当晚还有没有人敲过门或者进太平间?”

“没有。”

“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T-E-3’的冰柜里面的呢?”

“那天晚上天冷,我们俩都有点儿喝多了,可能是想张春阳的尸体总不能老这么搁着,邢启圣又一直没回来,所以在存放其他尸体的时候,捎带手就把张春阳的尸体也抬进冰柜里了。”

柴永进觉得这个回答太囫囵,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