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与碎肉泼洒在明崇门内侧那古老的木材上,门前土地漫成一片血海,血水渗流到门外。

黑甲兵已开始着手拆除城门后面的加固工事,另有一队占据了门侧的巨大绞盘,随时准备开门。

城楼上的守军原本还沉醉在呐喊之中,到这时才发现下方门口的变乱。艾岚大惊失色,马上指派最接近楼阶的步刀队下去反攻。

——绝不能让他们开门!

镰首察觉上方守军的反应,当先奔上阶梯迎击。跑在最前那个步刀手预料不到敌将身手竟然如此迅猛,还没来得及举盾,颈项已被铁剑斜向劈裂!

在狭窄的城楼阶级上,镰首的铁剑卷起一道接一道血红的旋风。没有闪躲的空间,也没有任何人或物件能够阻挡那剑锋。

镰首不断挥剑前进,眨眼已经斩杀三十余人,这速度破了他以往的杀人纪录。

有两人为了躲避剑锋而失足跌出了阶级,一个当场肝脑涂地,另一人跌断了腿,马上被一堆「裂髑军」的矛枪刺死了。阶级形成一条小血河汩汩往下流淌,跟随在镰首后面的黑甲兵有的险些滑倒。

同时在城外的「裂髑军」又开始前进。艾岚分神应付下方的敌人,一时没有察知,敌方大军冲近了好一段距离才下达放箭的号令。

「裂髑军」早有准备,停下来齐把盾牌向天高举,挡下了这第一阵的箭雨,只有甚少士兵中箭倒下。大军马上又继续冲锋。

因为艾岚的延误,结果只能射这一轮箭矢,就给「裂髑军」到达了城下。

守军根本没有前后同时抗敌的准备,城楼上的情况异常混乱,艾岚更是缺乏了处理如此乱局的才能。每支部队都不知道要如何分配抵抗前后的敌人,有的甚至因为胡乱反应而互撞在一起。

镰首登上了城楼。他的铁剑已经砍得多处崩缺,上面沾了六、七十人的鲜血。

「降者不杀!」镰首高举铁剑呼喊着,他身后随着登上的黑甲兵也都同样和应呼喊。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然而他们已经冲了进去,手里的兵刃没有停止过一刻。

城楼上的守军士气已接近完全崩溃,无法做出任何有组织的抵抗。城下的「裂髑军」主力陆续把攻城梯子搭上来,可是还没有士兵爬上来。

——因为他们在等待一条更直接的通道。

明崇门后的最后一道加固工事也都拆除了,二十名黑甲兵合力把门上重达百斤的横闩抬起。

绞盘开始转动,铁索一寸接一寸地收进盘轮里。

听见那绞盘和铁索的声音,艾岚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明崇门打开了一线的同时,镰首斩杀了今天第一百人。

城外第一个「裂髑军」先锋兵从明崇门的缝隙踏入首都内。

严格来说,这场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宣告结束了。

◇◇◇◇

在东郭显仪门的城楼上,蒙真看见首都中央多处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光映照在他失却了神采的蓝色眼瞳里。

其他守城的将士也都看见了,惊慌地议论着。

「是哪一边给攻破了?」

「这么快?先前艾岚才派人来请援……」

「就算明崇门破了,也不可能这么快深入到那儿……」

蒙真一直不言不语。他眺望了火光一会儿,便率先往城楼的阶级走过去,茅公雷和「民旅」的「丰义隆」与「三十铺」部下也无言紧随。

「你去哪儿?」镇守显仪门的秦琳将军从后面呼喝。

蒙真彷如未闻,开始拾级下楼。

「阵前怯逃,你知不知道是死罪?」秦琳把腰间佩剑拔出了一半。

茅公雷停了下来,回身狠盯着秦琳。那将军反倒被这黑道流氓的气势慑住了。

「笨蛋,看不见吗?」茅公雷指向首都腹地的火光。「这场仗不用再打了。」

「军令如山,你……」秦琳气得说不下去。

茅公雷把手上的黑棒略提起少许。

「你是要死在这儿,还是待会儿死在入城的乱军手中,随你选择。」

秦琳的胸膛向后缩了。

茅公雷没再理会他,回头又紧随在蒙真的身后。

茅公雷从旁瞥见了蒙真那冰冷的脸容。

蒙真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看见首都里的火焰,而佟八云等人至今都未回报,茅公雷已经知道义兄心里在想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伴随蒙真走下这座已经士气崩溃的城楼。

到达下面的显仪门前,茅公雷终于忍耐不住。

「大哥。」

蒙真这时才停下步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蒙真没有把脸转过来。「没有意思的。走到天涯海角,他终究也会把我找出来。当了那对父子的走狗那么久,我可不想又当一条被人追赶的丧家犬。」

蒙真说完又再迈步,朝着回「凤翔坊分行」的路继续走。

茅公雷只觉得,义兄的背影从未显得如此矮小。

◇◇◇◇

在「猛虎」狄斌带路下,三千余名自地道潜入的「裂髑军」于首都中央各处冲杀放火。

城内居民惶恐逃走,到处散播乱军已经攻占整个首都的消息。其实,陆英风的主力大军此时才刚刚攻破了明崇门,仍在收拾艾岚的残余,只占领了首都南面一部分区域。

其他三面城郭的守军知道已经无城可守,士气顿时崩坏,有不少将士乘机逃散。西面昭礼门的守将陈智平更主动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往西郊逃逸——半个月后,他又领残部回京投降。

其余两面的守将也都没有准备死战,正焦急地等待「裂髑军」到来,好就地投降。

到了午夜,艾岚的首级被高悬在明崇门的门顶上。

把三千余名投降的残余绑缚了后,「裂髑军」主力在明崇门前稍作歇息,并且整顿重编军阵,然后以勇猛的镰首为先锋,整齐地在宽广的镇德大道上行军,朝着首都北面仅余三千「神武营」坚守的皇城进发。

◇◇◇◇

返回「凤翔坊分行」之后,蒙真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独自走到儿子的房间。

谢娥还没有睡,正坐在儿子的床前。蒙真进来时,她并没有表示惊讶,似乎早就预料丈夫会在这时回家,并且到这个房间来。

谢娥才刚刚站起身子,蒙真就一把抱住她。她感觉他抱得很紧,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之后,他才把她放开,到床前看看儿子。

根据蒙札孚家族的惯例,孩子到五岁之前都不会正式起名字,现在只是暂时唤他「小三子」——在关外,男女孩子都是一同排辈的。

不过夫妇俩早已决定,儿子将来要改名做蒙越,他期许这个孩子将要成为人上之人。

「他睡得好吗?」蒙真抚摸儿子的额头。

谢娥点点头。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问:「你……不过去看看她吗?」

蒙真知道妻子在说帖娃,她就是一个这么宽容的女人。

他摇摇头。

「这一夜,我要跟你和孩子在一起。」蒙真的视线没有离开这个还未满两岁的儿子。「把女儿也带过来。」

谢娥抑压着忧伤的表情,匆匆步出房间。

蒙真把儿子从床上轻轻抱起来。儿子因而醒过来了,半睁着小眼睛,跟父亲一样的水蓝色。

「爹……」仍是牙牙学语的儿子,最先会说的就是这个字。

蒙真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滴到儿子的脸颊上。蒙真马上伸手抹去。

「你继续睡吧……」

不知道儿子是否真的听得懂。但在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拍下,他又合上眼睛,在父亲怀里再次沉入睡梦中。

◇◇◇◇

皇宫的金銮正殿宽长得惊人,平日是文武百官列位朝觐的地方,于今却是空无一人。

陆英风元帅独自一人从殿门步进,五尺铁剑佩在腰间的鞘上。除了殿前禁卫,能够带剑进入金銮殿的人,过去一个也没有。

陆英风把战盔抱在左臂上,右手则垂下揪着一件湿淋淋的东西,从殿中央直走而过。

正前方的黄金龙椅上并没有人。

陆英风一直走到皇座下的殿阶前才止步。

「臣下回来了。」他朝着那空椅说话。

龙椅微微动了一下。

「别……别杀朕……」一个声音从椅背后传来,当中充满惊惶的颤震。「人来……人来啊……」

当然没有任何人来。

陆英风无法忍耐不笑,这是他人生最高峰的时刻。

「大逆不道之事,臣下是不敢做的。这次回京,早就说过是为了『清扫君侧』……」

陆英风说着,把右手上的东西往金銮一掷。那东西落在殿阶上,又滚滚而下,最后停在阶级的最下方。

伦笑的头颅。

龙椅后面的声音被吓得惊叫。

「奸佞之首,已除其一。」陆英风即使亲手斩下伦笑的首级,但积藏多年的郁愤似未全消,眼睛仍狠狠盯着地上伦笑那张僵死的丑脸。

「南方诸位藩王,日内亦将到京都来,助陛下重扶社稷秩序。」陆英风继续说。「臣下立了如此大功,陛下不赞臣下几句吗?」

「要……要朕……说什么?……」

「臣下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胜利。古往今来,有像臣下这般的将才吗?」

「没有、没有……陆卿家用兵,古今第一……这江山多年来都是仗赖卿家撑着!只怪朕误听奸臣……」

陆英风突然「锵」地拔出铁剑,那声音顿时被唬得窒息。

陆英风以剑尖指向伦笑的人头。

「轻蔑陆英风的人,下场正是如此!」

龙椅后的声音不敢再发一言。

陆英风这才满意地收回铁剑,回身从来路步出殿门。

宫外的广场上,逾万「裂髑军」仍然整齐列阵。他们看见这个从大殿昂然步出的高壮男人——这个曾经是他们最可怕憎恶的敌人,如今又是他们尊崇到极点的男人——同时发出震动整个皇宫的欢呼声。

陆英风仰首,瞧向已经微亮的天空。

——天,这次你也看见吗?

第四章 照见五蕴皆空

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出了消息。

那些在战争的晚上惊恐地锁门闭户躲在家中的朝廷高官,次天清早就纷纷涌往吉兴坊。

在吉兴坊的于润生府邸外,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豪华的马车,一直排到三、四条街外,府邸四周守备的「裂髑军」士兵都对这奇景感到意外。这些平日连多走几步路也嫌辛苦的高官,全部下了马车,亲自提着各种名贵礼物,争先恐后地向守门的「大树堂」护卫报上名字官衔,谦卑地请求通传让于润生接见。

谁要在新政权里活下来,就要找于润生谈——这就是他们听到的消息。

于润生昨晚虽然彻夜未眠,但仍然从最高品位的官员开始,逐一接见他们。

见完了于润生出来的官员,有的满脸欢喜,有的仍然满腹疑惑不安。

因为这个事迹,一年半载之后,「大树堂」堂主于润生在道上渐渐拥有了一个外号,名为「荫天下」。

◇◇◇◇

狄斌与田阿火跟一队部众进入了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大门。

狄斌这也是第一次进来——那次于老大「登册」的仪式,他并不获准观看。

看见威镇天下的「丰义隆」发迹之地竟是如此残旧狭小,狄斌不免感到意外。

他并不需要寻找章帅。

一踏进门口,他已经看见了这位「丰义隆」最后的老板。

就坐在正堂最后头那张古老的交椅上。

失去生气的眼睛直视前方,却不是瞧向狄斌,而是看着面前的虚空。

身体没有任何动静。

鼻孔和嘴角沾着已干的血渍,在完全苍白的脸上更红得刺眼。

狄斌上前细看章帅的尸体。田阿火则带着手下奔往楼上。

一名部下在章帅的交椅旁,捡起一只摔落的杯子。

良久之后,田阿火下了楼。

「韩亮也死了,一样是服毒。」

那个部下抛掉杯子,猛地用裤子擦拭手掌。

狄斌抚摸着自己的左腰。在袍子底下,「杀草」斜斜插在腰带里。

他本来还在期待手刃章帅时的痛快,如今颇是失望。

「六爷……」田阿火问:「听道上的传闻,『咒军师』可能有面貌相似的替身。你说这个会不会……」

狄斌看了章帅的脸庞一会儿,又瞧瞧那张曾经象征黑道最崇高权力的椅子。

他回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座位而死去?

——包括了二哥……

狄斌摇摇头。

「是他。」

「你怎么知道……」

「就如老大说过,章帅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就是想坐上这个位子。失去它,他不可能活下去。」

这时陈渡从正门匆匆奔进来,用谨慎的语气向狄斌说:「已经抓到了齐……楚。」

狄斌脸容一紧。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是你们抓到他的吗?」

「不,是他的那些手下缚住了他,等我们过来。就在隔壁街的一幢屋子里。」

「找到宁姑娘吗?」狄斌紧张地问。他害怕听到可怕的答案。

「没有。我问过他,他不肯说话。」

狄斌叹息。「先把他押回药店。」

陈渡点头。「那些人要怎么处置?我是说齐楚的手下……」

「全部给我杀光!」狄斌断然说。「那伙人里,也许有下手杀二哥的人。就算没有,这种叛徒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让我干!」田阿火切齿说。「把头颅斩下来之后,我会用『丰义隆』的私盐腌好,留待带回漂城祭龙二爷!」

「好。」狄斌拍拍田阿火的肩头。「不过待会儿才干。先让陈渡拷问他们,看看是不是问得出宁姑娘的下落。而且你还要跟我到一处地方。」

「去哪儿?」

狄斌从衣襟掏出一封信笺。「有人今早送了这封信给老大,我代老大去见他。」

狄斌吩咐陈渡把章帅和韩亮的尸首包好,送回去给于润生亲自检视,然后就步出这座阴郁的楼子,跟田阿火和部众上马离去。

狄斌带着陆英风元帅亲授的令牌,整支近五十人的马队在戒备森严的首都街道上通行无阻,飞快疾驰到西都府敬利坊里。敬利坊是个中等人家的住宅区,并无什么特别的军事价值,在昨夜的战事里几乎没有任何损毁。

狄斌等人停在一座甚不起眼的平凡楼房前。若不是房子面对路口一株大杨树,狄斌也找不出来。

他只带了田阿火和三名部下,走到房子的正门前,敲了三下。

开门的人是萧贤。

两人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萧贤只是开门,示意狄斌等人进内。

非常简陋的厅房陈设,而且有一股霉味,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

坐在厅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昨夜之前,他还是朝廷数百文官之首,首都里——以至这个国家——最具权力的两个人之一。

「为什么是你?」何泰极捋着长须,坐姿神态仍是极威严。「于润生呢?」

狄斌忍不住咧嘴微笑。

「老大正忙着见你从前的那些下属。」

「你是……姓狄的那个吧?」何泰极仍是一脸高傲的表情。「你作得了主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别拐弯抹角了,没有时间。」何泰极以有如命令的语气说。「替我安排出城。」

狄斌听着,没有作任何反应。

何泰极显得不耐烦。「怎么啦?忘记了从前你们得过我多少好处吗?忘记我雪中送炭的那箱财帛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说:「我这又不是要你们白干!为官多年,我在外面存的钱可不少。安全离开京都之后,我会分一份给你们。金子亮得于润生眼睛也睁不大。」

狄斌失笑。「说完了吗?」

何泰极脸色变了。

「太师,你知不知道,第一次陪老大见你时,我觉得很浪费时间?」狄斌拨开袍子。「这次也是一样。」

他把腰间的「杀草」连鞘拔出来。

何泰极惶然站起,哇哇猛叫。

「等一等……」

狄斌拔刀出鞘。

「别叫,死在这柄刀子下,是你的光荣。」

何泰极想逃,但狄斌的两个部下早扑上前,左右按住他的肩膊。

「杀草」的两尺锋刃,如烧热的铁条插进雪堆里一样,轻松贯穿了何泰极的心脏。

狄斌刺完马上跃开了,不让何泰极胸膛溅出的热血弄污他的白色衣袍。

两名部下也把何泰极放开。何泰极仰倒在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屋顶,身体没有怎么挣扎,就渐渐失去了生命力。鲜血从胸口扩散,把那身华贵至极的衣衫湿透了。

——权力再大的人,死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

田阿火上前踏着何泰极的尸身,很轻易就把「杀草」拔出来。他略挥了一下,刀锋上不沾一点血渍。

「真是好刀。」田阿火敬畏地双手把「杀草」交回狄斌手上。

狄斌一边还刀入鞘,一边已瞧向脸色煞白的萧贤。

「何泰极的钱藏在哪些地方,我都知道。」萧贤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很好。」狄斌微笑。「跟我们回去。老大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他会在那些藩王跟前举荐你。」

萧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带走他的首级。」狄斌瞄一瞄地上何泰极的尸体。「是老大送给陆元帅的礼物。」

◇◇◇◇

看见包围在「丰义隆凤翔坊分行」外那批「裂髑军」,镰首惊怒地跃下马鞍,他身后的「八十七人众」也紧紧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