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

◇◇◇◇

狄斌敲了三次门,里面也没有答应。他鼓起勇气把门推开来。

第一眼看见李兰,狄斌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嫂嫂必然哭得断肠,可是此刻她却是如此沉静,满布皱纹的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嫂嫂,是我……」狄斌轻声说着进了房间。这才发现中央的小桌子上,铺放着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除了失踪的黑子和独守空帏的柔儿,镰首的另外五个儿女也都在外面成家了,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早病死了。他们,还有于阿狗,曾经好一段日子填满了李兰那空虚的心灵。这些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她至今都保存完好。

桌上这一套,是第一天进首都时,李兰给于阿狗买的。现在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

「嫂嫂……」

「阿狗这孩子,不大讨人喜欢……」李兰拿起一件衣服,放近眼前细看。两年前开始,她的眼睛就不大好。「可是他不是个坏人,只是他太害怕失去罢了。你也知道,那样的出身……而且他一直都念着,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

「不,你们都待他很好……」

「傻孩子。也好,好歹他也已经活了近三十年。比我那个儿子要幸福……」

「嫂嫂!」狄斌走到李兰跟前,挽起她一只手掌。「别这样,你是怪责老大把阿狗送进军队吗?他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有人料得到,别恨老大啊。我知道,老大现在也一样心痛……」

李兰凝视着狄斌许久。

「六叔叔……你跟着润生有多少年了?」

「……三十一年。」

「可是你……」李兰苦笑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老大。」

李兰这句话令狄斌的脸色变了。

「不……」李兰继续说:「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不敢去想……六叔叔总是心肠最好的一个……」

狄斌握紧李兰的手掌。「嫂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阿狗死了,润生会伤心吗?不会,最多他也只是有点气恼,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

「嫂嫂怎么说这话?」狄斌有点恼怒。「阿狗好歹是老大的儿子啊,老大怎会……」

「自从那一次之后,我就不能再生孩子。」李兰这话令狄斌的怒意消失了。嫂嫂说出这话来,确实很清醒。「可是这么多年,润生也没有另外找个女人,替他留点血脉,就只有阿狗这个养子。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狄斌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尤其于阿狗根本不是未来堂主的材料。

「也许只是因为老大疼你……」

李兰摇摇头。「他要纳妾,我有反对的余地吗?他可是『老大』啊。何况在大夫断定我不能再生育后,我也曾经叫他找个女人替他生,他没有理会我。他一手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却没有留给自己儿子的打算吗?」

狄斌哑口无言。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真的不在乎。」

「怎么会……」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在自己有生之年,把最多的权力握在手里,那是世上唯一满足他的东西。」

「嫂嫂……」

「他死了之后,『大树堂』是传给你也好,给阿狗也好,给一个陌生人也好,甚至整个倒了也好……他全部不在乎。」

「这个世上他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们兄弟。不是我。」

狄斌呆然放开了李兰的手掌。

他想起许多年前宁小语说过的那些话,跟李兰说的何其相似。

「六叔叔,趁早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保护的东西了。」

——「白豆……离开吧……」齐楚临死前也这样说过。

「不!」狄斌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离开老大啊!」

「没有办法。」李兰的脸上涌现了积存多年的苦涩。「在我了解润生是个怎样的人之后,我却发现……我仍然爱他。我会一直看着他,直到最后。」

狄斌不停地摇着头,倒退向后。

「离开吧。你要是不走,我预感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李兰再次拿起那件孩子衣服,把脸埋了进去。

狄斌奔跑逃离了这个沉浸在哀伤中的房间,直走到中庭的院子里。他低头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心乱。

呼吸平息了之后,他仰首。

明澄的月亮挂在中空,把他的身体洒成淡蓝色。

和镰首临走前那夜一样的月光。

——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仿佛再次看见五哥那体谅的笑容。

仿佛听见雄爷爷那首歌。

他瞧着月亮,无声地流泪。

◇◇◇◇

四天之后,「大树堂」又在办第二件丧事。

于柔跳井死了。

◇◇◇◇

黑子静静地伏卧在夏娜那两颗丰满的乳房之间,睁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满身都是汗水的夏娜双手环抱他那厚硕的肩背,不住在轻轻扫抚。她咧着两排泛着微黄的牙齿,满足地笑着。

「你刚才好厉害……待会儿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还早呢……」

营帐里充溢着刚才激烈交欢遗下的热气,外面喧闹之声依旧不绝。

黑子离开了夏娜的胸前,背对她坐在竹床的边缘,低下头依旧不发一言。

夏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她爬起身子,从床旁的几子上取来烟杆和火石,熟练地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松地躺回床上。她以左臂作枕,露出长满了鬈毛的腋窝。

「你不到外面坐坐吗?他们都在等着你。」

军营里为庆贺「真阳大捷」举行的宴会正在高潮中。这是一场梦幻般的胜利:决定性的大会战,「三界军」与近十万官军正面交锋。结果是欠缺粮草的官军阵营,被饱足而又充满锐气的「三界军」迎头痛击,「平乱大元帅」黄漳败走培州时,只带着狼狈的四万人。

主帅毛人杰的表现依旧夺目。但正如铜城之役,带来胜利的真正功臣,是领着一小支骑兵冒险潜入敌后,截杀官军多条粮草输送的小玄王。

然而,这个主角却整晚都没有在庆功宴中露面,只是躲在自己的帐篷里,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夏娜已经三十岁,比黑子还要大四年。在「三界军」的领地里,主动向小玄王献身的女人有不少,黑子也睡过十几个。部下们也都不明白,小玄王到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身边,还带着她出征。听说,她之前还跟好几个军官有过一腿……

夏娜爬到黑子背后,双臂攀在他颈项上,把烟杆伸到他嘴边。「你不抽?」

黑子把她那黝黑的手臂拨开。夏娜拥有不知是哪儿的异族血统,一身肌肤都呈麦色。

她低下头舐他的后颈。

「滚开。」他伸手一推,她就倒在床上,像只母鸡般「咯咯」笑起来,一身的肉都在乱颤。

「没事吧?」黑子从床上站起来,有点忧心地瞧着夏娜。他害怕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他试过有一次交欢时太激烈,把她一根肋骨压断了,过了两个月才治好。

夏娜没有再笑,放下了烟杆,拉着他的手掌。

「这该我问你。你回来之后,就跟以往不一样……」

黑子沉默着,再次坐了下来。

夏娜从床底下拿出水盆,用布巾浸透了冷水,替黑子抹拭背项。

「你有生过孩子吗?」

夏娜的手停住了。

「没有……」她摇摇头,再拿布巾往水盆沾水。「没这么幸运……」

「如果你的孩子死了,你会怎么想?」

夏娜抹着自己的身体。「大概……会很伤心吧……很伤心……」

——她没有告诉黑子:年轻时她怀过一次胎,四个月时流产了。她哭了好几天。

「我在想……我的娘……」黑子说时有点哽咽。「我不是她亲生的……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

他说着时,背脊开始渗出冷汗。

「几天之前,我杀死了她的儿子。」

夏娜从后紧抱着黑子。

黑子在抽泣着。他回忆起阿狗死前那双暴突的眼睛,同时又感觉夏娜的拥抱很像李兰。

她的手臂交抱在他胸前,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掌细看。虽然皮肤粗糙得多,但那颜色跟柔儿一模一样……

黑子放开夏娜的手掌,摸到自己左腕上那只铜手镯。

——什么时候会再看见她?在我攻进京都那一天吗?……

◇◇◇◇

「……那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在归羽城的正门前,荆王亲自替一群穷人治病。有个瞎了三十几年的人来找荆王,荆王在掌心吐了口涎,在那瞎子眼皮上揉了几下……他马上就开眼了!当时人人都说,荆王的身上散发着三色的光彩……」

「不错!还有更惊人的!当时我们已经奇怪,怎么荆王身边看不见一个『屏卫营』的卫士……后来才知道,荆王当时一直都在石笼城坐镇,亲自调兵遣将!在归羽城出现的是他千里外的分身!……」

「你们以为『三界军』这名字怎么来?军旗里三种颜色,绿色的在最上,是青天;黄色的是泥土,也就是地府;红色是血肉,也就是我们。天界、冥界、人界,三界都合该荆王束管!荆王受命于天,下凡来就是要建立一个人间的王国……」

「……可是那天上的王国,比这大地和江海还要阔!为『三界军』战死的勇士,都会到那儿享尽极乐!……」

在真阳城府衙前的大广场上,一个个身穿三色道袍的「道师」,分站在人群里不同的角落,在声嘶力竭地宣讲荆王的种种奇迹和预言,还有他将要君临三界的天命。

这场「讲道」聚集了逾两万人,大部分都是真阳城的百姓,也有在战事中被俘或投诚的官军士兵。

这些最初都是毛人杰提出的主意。自从石笼城的「大肃清」以后,为了加强「三界军」的统合及领地内的凝聚力,巩固军民对荆王的绝对崇拜,他招集了各领地原有的大批占卜师、灵媒与方士,编造了许多荆王超凡入圣的事迹,和一套简单易明的神人信仰,在控制圈各地努力宣讲。

「这都是为了胜利。」毛人杰说服荆王时这样说。「在非常的时候,少不免要做一些权宜。到了我们胜利之后,再宣扬真正的道理也不迟。」

镰首想起了铁爪四爷,想起曾经杀死和拷问过的那些「飞天」信徒。

——假如我们拥有一支那样的军队……没有人能够抵挡……

镰首同意了。结果证明这是成功的策略。比起镰首讲的那一套现世的道理,诉诸神秘的单纯崇拜更为军民接受。「三界军」的膨涨速度和高居不下的士气就是明证。

此刻,镰首正站在真阳城一座瞭望塔上,静静瞧着下方的万人宣道,身边只有孙二。他是悄悄地前来,身上穿着乞丐般的一袭大斗篷,用布巾包着下半脸。要是让下面那些人看见他,必定引起轩然的骚动。

镰首又转往另一方向。真阳城的城墙上密密竖满了三色军旗和每支部队的徽纹旗帜,那些高耸粗壮的旗杆毕直而整齐地排列,像一大队永不会疲倦的仪仗卫士。在城墙外,驻扎军占据了东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

「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

第六章 能除一切苦

在狄六爷亲自策动下,「大树堂」全国十万兄弟终于投入了这场战争。

仍然潜伏在「三界军」势力圈里的「大树堂」力量,进行了各种破坏、刺杀与策反活动。虽然没能够接近荆王父子或毛人杰等重要人物,但各地共有十多名「三界军」的中层将领遇弑。另外,「大树堂」又投下了大量金钱,成功煽动六名将领分裂自立或接受朝廷招安,在背后向「三界军」倒戈攻击。其余制造的恐怖混乱更不计其数。

但这一切活动仍然动摇不了「三界军」那股停不下来的滚滚势道。小玄王带着一支亲兵走了共一千九百里的路程,一口气把所有叛变都镇压了;同时,毛人杰率领的主力军继续向东扩张,吞下了培州及更东的波州,终于打到东面的海岸,完成东西的连横,把北面首都圈里的南藩诸王,与他们南方老家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小玄王在平息叛乱的多场战斗里,又收编许多降兵,并顺道在后方再招募了大批新军。他带着比出发时多出一倍的兵力,重新返回主战场,与毛人杰的主力会合。五十万双眼睛把视线集中向北方。

「大树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把「三界军」的总攻击延迟了三年而已。

从荆王站在籽镇的广场上伸手遥指首都的方向开始,至今经过了十四年。

起义大军终于要进行最后的北伐了。

◇◇◇◇

狄斌猛地一击掌,那声音在空荡的「养根厅」里回响。

他合十闭目,在葛元升的神坛前深深拜了三拜。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伸手取下供奉在黄金神像前的「杀草」。他拔出那两尺霜刃,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插进腰间那预先订制好的皮革刀鞘内。他兀自不愿放手,左掌仍按在刀柄上。

——三哥,保佑我。这是我为「大树堂」最后的战斗了。即使要死,也让我把敌人一起拉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身白漆战甲发出了微响。

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他回头。

是带着枣七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比三年前似乎又更苍老了。今年他才五十九岁,但衰老松弛的脸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狄斌虽然也已头发花白,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看来却更像是于润生的儿子。

于润生走路也很缓慢,双腿显然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狄斌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个箭伤的影响,令老大生了好几次病的缘故。

「白豆。」于润生说时,眼睛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光芒。

——是因为对今天的危机再无把握了吗?

「老大……」

「要出发了吗?」

狄斌点点头。

「是不是老天的玩笑呢?……三十几年后,你又要上战场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于润生说着,眼睛瞧向狄斌,但又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当时龙老二跟葛老三都在……现在……」

「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我就只剩你这个兄弟了……活着回来啊,别丢下我一个。」

狄斌听着于润生这话,心里却再没有往昔的激动,脸容平静如止水。

「在我有生的一天,不会让人把『大树堂』的招牌拆下来。」

他就只能回答这一句。

狄斌忘不了李兰的话,还有宁小语和齐楚的话,还有五哥离开前的话。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老大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保住「大树堂」。「大树堂」是他们六兄弟间那份情义曾经存在的证据。猴山结义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为了这个而战斗,为了这个而存在,不可以让人毁掉,否则他这三十四年都是白活。

于润生别过脸,走向「养根厅」最后头,拾级步上台阶,坐在那张只属于他一人的虎皮大椅上。

他伸出一只虚弱但仍然掌握巨大权威的手掌。

「狄老六,去吧。把胜利再次带回来『大树堂』。」

◇◇◇◇

黎明时分,全身披挂玄黑铁甲的黑子,和他那穿得像乞丐的父亲,在经河城的王府里做临别的拥抱。

现在黑子正是从前镰首最壮盛勇猛的年纪,堂堂的身姿比当年的「拳王」、「三眼」还要雄伟。可是不知道是遗传自罗孟族的母亲,还是受到义父的熏陶,他的脸容比镰首要温柔许多。

镰首的身体又比数年前萎缩了一些,仿佛他那太强大的精神意志,把肉体也一点一点侵蚀了。瘦如柴枝的手臂环抱着儿子,摸到的却是满布棱角的冰冷铁甲。

良久之后,黑子放开了父亲。

「爹……这些年来,我有没有一件事情令你不满意?」黑子问时,脸容十分紧张。

镰首却没有回答。

「爹……」威震大陆的小玄王,此刻竟急得有点像受责备的孩子。「我有让你失望吗?」

镰首摸摸他的头发。「……没有。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是这世界给我的最大恩赐。」

黑子激动得欲上前再拥抱父亲,可是镰首止住了他。

「儿……不要再一心成为另一个我,你就只是你自己。」

「我……」黑子低着头。「想成为像爹这样的男人,这也有错吗?」

「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吗?」镰首抚摸着儿子的脸,就想起他的母亲,想起罗孟族。想起那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决斗。想起山上那巨大的神像……

「你要是真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那也是你最必须去做的事情:寻找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黑子想起了柔儿,他再次低头瞧瞧手腕上那个铜镯。然后他直视父亲,用力地点头。

——属于我的东西……

父子俩最后两手相握。然后黑子从侍从兵手上接过战盔,默默地戴上了,再挂上那个镶了黄金镂纹的黑色铁面具。面具的额顶位置雕了个弯月记号,父亲的疤记。

镰首瞧着儿子那张温热的脸孔掩盖在冰冷的铁面之后,心里在默祷。

——这是最后的战争吧?……

黑子背着父亲踏向王府的大门,镰首凝视儿子渐小的背影。

在王府外的广场上,早有上千兵将在等待着。成列的旌旗迎风舞动,无数战马低嘶,盔甲与盔甲互相轻碰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兵马,黑子想起从前在首都里的日子:每次刺杀之后,他一个人回到清冷的家,烧掉染血的衣服,清理用过的兵刃,然后独自默默作饭……

如今,这许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汉子,却都甘心把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原来,这才是我天生要干的事情……

小玄王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只是轻轻举起右拳示意,下面的军士马上发出热烈的喝采欢呼。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美妙的呼声。黑子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众兵以仰慕的眼神,注视着这位神祇般的铁面猛将登上坐骑。

他俯身向一名侍从低语,那侍从点头,跑到众骑兵之间,取来一面「三界军」的旗帜,把旗杆交到小玄王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