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李缨不假思索地否决。想都不想,她的约法三章会是多么苛刻不近人情,若连亲近都不能那他时至今日的所有努力有何意义。

萧徽愕然,转瞬气急败坏:“不行那也就散伙!”

“…”李缨斟酌片刻,轻轻嗓音,好声与她商议,“你离及笄尚有时日,不必太早杞人忧天。”

萧徽钝钝地想了想,好似是这么一个理,可又总觉哪里不对,半晌她幽幽叹了口气:“也罢,寄人篱下,无可奈何。”抽抽红通通的鼻头,“脚也有点冷。”

寄人篱下还劳得他一太子鞍前马后地在跟前伺候,李缨嘴角抽抽,唤道:“火盆呢。”

宝荣腿脚麻利,很快将张萱从行宫中请来,妇科圣手一搭脉即心知肚明,咳嗽了声:“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徽一看他的架势顿生紧张,忙道:“病得很厉害吗?要紧吗?是不是留下的病根发作了?”

李缨被她弄得也上下忐忑起来,看了眼面色雪白的萧徽,沉声道:“张卿在此但说不凡,不必刻意回避。”

张萱又是一声咳嗽,缓缓道来:“早先的寒气是有影响,以至于太子妃此番发作得厉害,”夫妇两人同时脸色一变,他又忙道,“不过并非顽疾厉症,太子妃不过是月逢信期而已,容臣斗胆问一句,太子妃可是尚未来过初潮?”

萧徽呆呆地靠在榻上,耳根一点点涨红,神色尤是镇定,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便是了,女子初潮多为不适,加之此前受了寒气,才显得尤为严重。”张萱款款道来,“无妨,臣开两剂温补的方子调和调和,殿下再注意保暖清洁就是了。只是这日后,以殿下的身子定不能再受寒气,否则可能会影响到皇嗣。”

他点到为止,李缨与萧徽却已面露尴尬,两人才惊天动地地争吵过就谈到皇嗣,李缨她不知道,萧徽自个儿内心里哀嚎连天,给李缨生儿育女?光想一想她就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寒毛耸立啊。

第51章 【伍壹】

李缨是太子,他这个年纪在皇室里有儿有女已是常态,反倒是他迄今宫里才得萧徽一个女眷方是罕见。张萱仔细叮嘱了信期间须注意的琐碎后即动身离开,留得久了难免会惊动帝后。

白鹿汀中又仅剩下他二人,笼上火盆后萧徽逐渐从寒窑似的冰冷中暖和了起来。李缨沉默地替她斟了盏甜汤,热汤灌入五脏里,烫得通体舒畅。以手支颐阖目养了会神,她幽幽地长舒一口气道:“张萱的话不无道理,方才抽空我细细想了想,你宫里人是少了些。皇嗣不仅是你的体面,也事关我大业江山稳固社稷绵延。等过段时日,我于你好生相看几个五姓家的娘子选入东宫。”说着怅然拍了拍李缨,“你年纪小,见识得少,眼界难免狭隘。世间女子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总不止一款入你法眼。”

李缨手一抖,险些打翻了汤碗,他气得双肩直颤。方才他那么情深义重的一段话全然被她当做了耳旁风,她当他是什么人??不说五姓世家,就说内廷女子千万,他尽可信手拈来何必穷尽苦心地将她迎入东宫。最可恨的是她的语气,分明与当年的永清一般无二!

萧徽不敢看他,心里其实也很没谱,李缨与其他皇子皇孙不同,他打小就古里古怪,要不然也不会整出现在这副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半天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按捺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觑过去,结果唬了一跳,顺手抽出团扇挡在面前骂道:“你做什么!”

李缨隐忍着怒气,笑笑离得更近了:“我就想看看。”

“看什么!”萧徽急咻咻的。

他漫不经心地拖着音调,尾音透着慵懒的讥诮:“看看我的太子妃是否生就了双不识好歹的白眼。”

“…”他骂她,她很生气,索性扯开团扇对准他砸了过去嚷嚷,“我为太子着想,太子才是不要不识好歹!你堂兄靖王十五岁已有一儿一女,代王更是十三岁就得子,你身为太子至今无儿无女不仅会招兄弟们的笑话,迟早会引来群臣非议。”

她一手砸人的本事甚是高明,李缨躲也未躲,团扇直中右肩,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尽比她还虚弱惨白,却仍是蛮狠地压制在她上方:“我方才已经说过太子妃莫要杞人忧天,”使劲戳了戳她肉鼓鼓的脸颊,忽而古怪地冲她一笑,“我与太子妃都很年轻,再者太子妃已至花期,皇嗣迟早会有。”

萧徽毛骨悚然,咋舌道:“我,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黑亮的瞳仁转了一圈,她温温吞吞地嘀咕,“到时候那孩子是该叫你兄长,还是阿耶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满脑子如此多的奇思妙想,李缨没好气地将手炉塞到她怀中,不客气地纠正她的说法,“不是兄长也不是阿耶,是父王。”

起身的刹那不想牵扯到了肩上伤口,本就未痊愈的伤口今日连遭她两次“黑手”,此时里衣黏着血肉,稍一动作就疼得钻心剜骨。萧徽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咦了声坐起来:“你怎么了?”

李缨煞白着脸,轻描淡写道:“无事。”

话语间吸入冷气的咝声出卖了他,在甜汤作用下重新振作起来的萧徽二话未说摁住他,鹿一样的眼狠狠瞪着他:“别动!”

李缨僵了下,纹丝不动地任由她小心翼翼地覆上手掌,触摸到渗出的鲜血时她没有惊叫也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叱道:“太子未免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你是储君,与皇帝一样是同为社稷之本,在皇帝病重的情形还让自己身受重伤实乃不智之举。”

受伤这种事不是光聪明就可以避免的,就像永清一样,对方处心积虑取她性命,任她三头六臂千防万防任是难逃一死。生在天家享尽荣华,同时也要承担常人无法承担的重任与风险。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懂,萧徽开始后悔将才对他的打骂。女子信期间情绪多不稳定,永清从小习舞练剑比萧徽的体质好上不止一点半点,每逢信期并未如此难熬,大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后悔归后悔但万不能让他看出来,萧徽挺着自己身为“姑母”尊严一通疾言厉色地教训完后扬声就要唤宝荣快去截住才离开不久的张萱,不想李缨快一步按住她的嘴,指腹摩擦过幼嫩的唇瓣引起一阵心悸,他咳了声收回手道:“一点小伤不必兴师动众,汀中有伤药你取来与我敷上即可。”

他使唤得理所当然,和任何一个郎君吩咐自己妻室一般,萧徽心里头别扭,可毕竟自己过错在先,又觉得这种别扭有点幼稚和孩子气,忸怩了下就按照他的吩咐从漆柜里取出药瓶,又捧来打好的热水。

“还难受吗?”清理伤口时他冷不防问道。

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她摇摇头:“还好,没那么疼了。”继续低头细致地用清水擦去流出的血,伤口处皮肉未黑可见伤了他的是有毒之物,下手的人当真是奔着要他性命而去的,翻卷的血肉里都能看见森森白骨。

他踟蹰了下,担心她看了不适:“你身子不爽还是算了吧,我自己来。”

萧徽嫌他啰嗦,头也没抬训了句:“闭嘴!”

李缨吃了个瘪,摸摸鼻尖果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她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他,虽然他已疼得麻木了。而他又不觉有多疼了,他大概是傻了,竟会觉得此刻两人的相处透着股柔情蜜意,一丝丝地渗进心里,将他的嘴角微微牵起。

“刺客抓到了吗?”她问得冷冰冰的,可能还在为他的疏忽大意而生气。

他略一沉默,简略地回道:“没有。”

“什么来路可查明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她,萧徽的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早先那个人出现在骊山,现在李缨又受了伤,很难不联想到一处去。她与萧裕之间的事并不是秘密,大概正是如此李缨才缄默不言。

入夜了,电闪雷鸣了许久的天穹终于倒豆子般刷刷地灌下雨来,暴雨抽打在周围的水面上噼啪作响,宛如正月里长安巷中四处燃放的爆竹,刺耳又喧嚣。过了许久,李缨低哑的声音模糊地响起在噪杂的水声里:“你相信我吗?”

他问了个尖锐的问题,正中萧徽的要害。是信李缨,还是信萧裕,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是永清,定是不作二想地选择萧裕,可是现在她是萧徽…萧裕的出现疑点重重,而李缨明知她身份隐瞒迄今的用意也值得推敲。

李缨知道她在挣扎,会挣扎至少说明她心中还是有一丝偏向他的,可一丝的偏向并不让他满足。但李缨也清楚,以她的心志与他两间的“积怨已久”,让她改变立场并非一件易事。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将伤药洒在伤口上,刚要开口却听她道:“现在,我信你。”

她总是令他充满意外,不觉抿紧嘴角反问道:“现在?”

萧徽点点头,将他的里衣拢起,想了想又松开:“现在我姑且信你,我也如实相告我并不知他人在何处,也不知他接下来意欲何为,今日我与他是偶遇而已。”

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女人心狠起来可真叫人害怕,但心狠的对象只要是旁人不是他,他不觉反感反倒笑了起来:“我知道,”低头看看,“有劳太子妃了。”

她哼了声,裹起银泥罩衫,指着热水道:“自己将其他地方擦洗干净吧,我让人给你送套干净衣裳来。”

言罢施施然迈出泉室,临走前听到他在后面懒洋洋道:“此处有汤泉,你要不要一同擦洗擦洗?”

“不要!”她尖声拒绝了,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出,装作未曾听见他噗嗤一声的闷笑。

可恶!想她前后也长这小子数来岁,临到头竟徒生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魄,想想真是悲愤又沮丧。喝了热汤,又捂了手炉,肚子已经不复方才天翻地覆的疼痛了,意兴阑珊地吩咐宝荣将衣衫送进去后让人找了张胡床搁在窗下,她一人坐着默默看雨。

今日从早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太多,她的脑子到现在都迟迟木木的,灰色的雨水结成厚实帘幕垂挡在天地间,远远近近一片混沌,和她的思绪一样找不着边际。

呆呆地对着瓦当垂下的“珠串”神游半晌,忽而她游移的眼光尖了尖,定格在远方某处,渐渐的那几片黑影变得真实而清晰,直到他们冲破雨帘奔向白鹿汀。她蓦然站了起来,想到李缨的伤口直觉来者不善,迅速地看向檐外,在看到严密守卫的兵士时放下些许心来。

那些禁卫显然也看到了来人,尚有数丈远即已全数戒备,禁卫长高声喝道:“来者是谁!”

第52章 【伍贰】

云幕斜垂,檐下雨声淅沥,鲜红的灯笼摇曳出妖艳的光,落入萧徽眼中分外不祥。

那一行黑衣人鬼魅般踏风踩雨而来,未因禁卫呼喝而有分毫停顿,直至剑拔弩张即将兵戈相交时为首一人甩开蓑衣,扬起的掌心划出道冰冷的光:“吾乃都畿监察张茂!奉上皇手谕特迎太子妃回神都,尔等莫要阻拦!”

萧徽的预感成真,上皇深居紫微宫多年,如不是非同小可之事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出动人马。张茂出现在此,恐怕用不了多久山上行宫中的帝后即会得到消息。

张茂亮明身份,一干太子亲卫却未有半点退让,仍是对峙:“二位殿下正在汀中,容我等通报后再请大人亲自向太子殿下禀明上皇御令。”

“放肆!”张茂勃然大怒,剑从鞘出直指禁卫,极是不耐,“上皇御令在此尔等竟也胆敢阻拦!”

霎时灰暗的雨瀑里滑过十来道冰冷弧光,杀气四溢时一人从汀中步出,襦裙高束,灵蛇髻上碧珠高悬,双眸色冷如冰:“何人在此喧哗。”

她出来,气氛松动少许,不待禁卫开口张茂已先行揖礼:“上皇龙体欠安,令我等速迎你回京,事有突然请殿下海涵。”

“你是何人?”萧徽明知故问,张茂是谁旁人不知她却最是清楚。先帝去后她的母亲在后宫里蓄养了不少姿色过人的面首,大多数人在她退位后就散入民间,唯有一张氏肖似先帝而深得她宠爱随驾多年。不过那张氏是个短命福薄之人,数年后染上痨症青年早逝。他的死使上皇倍感通心,不仅追封侯爵,更提拔了族中兄弟入朝为官,逐渐成为一方新兴权贵。这个张茂就是张氏的兄弟之一,上皇爱屋及乌将他任命为都畿监察,此人其他手段不提重在心狠手辣,是把顺手锋利的快刀,这些年来替上皇斩除不少政敌异己。

张茂行走朝堂内外多年,惯是目中无人,可能得了上皇嘱咐对萧徽尚是恭敬,原原本本地将方才所述重复了一遍,拱手道:“上皇勒令臣等马不停蹄赶来可见她老人家病情急迫,还请殿下快随我等而去。”

“区区一个都畿监察,竟敢在此放肆。”身披玄衣的李缨不知何时从汤泉室中走出,不动声色地将萧徽掩于身后,瘦长的手指束于身后,拇指轻轻摩挲着苍青石戒,“本宫险些以为这天下不姓李,要改姓张了。”

张茂神色一滞,高昂的头颅带着几分不甘最终缓缓落下,萧徽依稀可见其嘴角讥诮翘起,嘴上却是不无敬畏:“微臣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臣等受命在身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他躬着腰身从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纸轴连同令牌一起交由禁卫,“上皇亲笔在此,请殿下过目。”

禁卫检查完卷轴确保无误后再由宝荣转交李缨,李缨接过随意一扫:“上皇病了,太子妃前去侍疾理所当然。但今夜雨大路滑,行走不便,明日再启程不迟。”

张茂纹丝未动:“殿下三思!上皇千叮万嘱,见到太子妃殿下时当即将人请回东都!臣等奉命行事,请殿下不要为难臣等。否则,我等只能以死复命!”言罢他倏然跪下,引剑横颈,余下众部皆纷纷效仿。

李缨不怒不动,淡淡一笑:“对本宫以死相逼之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想死尽管死,少了你们这些人天下也清净些。”

他不再多言,拂袖返入汀内,萧徽看了一眼跪立的张茂,上皇不会无缘无故让张茂来寻她,想必紫微宫内发生什么变故。可真若有什么变故,以上皇之力都无法料理,召她一个甫入宫中的太子妃又有何用,还是说出了什么事与她有关。

思量着随李缨入内,汀中燃起宫灯,灯芯里卷着药草,淡淡的苦涩挥散在空气里,李缨一人独坐在案牍后,听闻她来头也不抬冷冷道:“你想走是不是?”

这口气一听萧徽就知其不悦,他就像个得了新鲜宝贝的孩子一一样抱着不想撒手,男人大抵都有些孩子气的,更何况李缨的年纪也不大,裙裾拖曳过光滑的地板,她走上前去坐于一旁垂首想了想:“我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太子别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个两年之约。”

不提这两年之约也罢,提了李缨悔不当初,他若预料到今日局面绝不会与她定下什么两年再见。他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里蓄满了她不懂的情绪,或许是懂却装作不懂,他抿紧唇角,一字一句地:“我,舍不得太子妃。”

“…”猝不及防的情话,打得萧徽慌不着神,曾经的萧裕对她说过最浓情的话大约就是那句“城中有你了”,李缨说他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可在情话上难道是无师自通不成。他坦诚得令她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她捉着袖子揉了又揉,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被他蓦地捂住了嘴,李缨神色淡淡:“你别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被严实地堵住嘴,只能狠狠地瞪他,她明明好不容易酝酿好了情绪想好好地抚慰抚慰他!

“我说,你听。本来今夜张茂不来,明日一早我也会让人送你回东都。”李缨仍是覆住她的双唇,两人的面颊相距很近,他嘴唇一张一合间她都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挠过耳侧,他嘲弄地笑笑,“可是不想她消息如此灵通,抢先一步遣了人来,如此一想难怪李家两任帝王都斗败在她手里。不过这样也好,你走了我也能安心些。有上皇的庇佑,无人能伤你半分。”

萧徽心底的不祥随着他的话愈发强烈起来,她奋力抓下他的手,畅快地深深吸了两口气:“你瞒着我什么,是不是朝中有人弹劾…”

余下的话消失在堵上来的薄唇间,巨大的茫然将她灭顶淹没,她找不到自己身在何方。蜻蜓点水的一吻,李缨宠辱不惊地松开了按住她的手,回味地舔了舔唇:“太子妃今日点的口脂很甜,但甜中有涩,是青橘吗?”

是青橘味吗,萧徽怔怔地看他,药草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柔软的水波缠住她的四肢将她缓缓拖入无底的深渊中。她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沉到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地方,李缨的声音破碎而遥远,像是自言自语:“你一定是不信的,我,是真的舍不得将你放走。”

我是,真的舍不得将你放走…

萧徽在颠簸的车厢里被这句话惊醒,马蹄声践踏在狂风骤雨里,她仿佛做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梦,梦中李缨诓了她许多不知所云的话,醒来时头疼得要命大多已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被他抱上了马车,再然后她挣扎在睡意里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

“殿下醒了?”

万没想到车中还有旁人,萧徽受了一惊,看清是绿水时方松了口气,揉着额角拥着毯子坐起,才直起腰小腹上滑下个圆滚滚的物什,她下意识一托,拿在眼前才发现是之前李缨塞入她怀中的手炉。

白鹿汀中的种种迷雾一样盘桓在她眼前,她低头看着手炉半晌问道:“你怎么在这?”

“不仅奴婢,金尚宫她们在另外一辆车,昨日在您走后太子殿下就命人悄悄将奴婢们从行宫接下山了。”绿水给她斟了一壶甜茶,“要奴婢说,就算回东都哪有用这么着急,您还在信期呢。”

萧徽捧着瓷盏愣了愣,耳边泛起红来,这话想来也是李缨交代她们的了,女人的毛病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不过这人脸皮一贯厚。萧徽沉淀了许久,静下神来听着外头的响动,问道:“听你口气已过一日了?”

“嗯,昨夜动得身,现在快傍晚了。”绿水拾起放软垫,“刚才殿下睡着了奴婢不敢打扰,女人这时候最受不得凉,奴婢给您再添厚实些。”

萧徽摆摆手示意不必,她迅速地回想离开白鹿汀时的情景,那时候仓促没有发觉,现在细想张茂的骤然出现和李缨之后的表现联合在一起,无疑朝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个大事很有可能和李缨有关,正因此上皇为了保全她才仓促地让张茂带走她。而李缨呢,听他口风像是已经提前探到了风声。

看来她随口诌得那句“有人弹劾你”倒碰巧应证上了,萧徽抚摸着手炉,在她走后朝中应没有能与李缨势均力敌者了。能使他如此严阵以待可见对方蓄谋已久,永清死才短短一年不到,在她生前除她之外并未发现有他人与李缨有利益争夺。莫非是他某个韬光隐晦的兄弟,但有韦后在李缨的太子之位,实难撼动。又或者是永清门下的某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可现在并不是扳倒李缨的好时机,更何况扳倒李缨喉他们要扶持谁上位?

徘徊不定时,她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插足帝后之间的人——慕容。

第53章 【伍叁】

如果慕容的野心不仅是妃嫔之位,扳倒太子无疑会对后宫之主韦皇后形成重创。可她尚未册封妃嫔,此时动手在萧徽看来实为不智之举。

那会是谁呢?

绿水收掇了茶具,挑帘看了看车外的凄风楚雨咕哝着:“走得这样慌张,殿下的行礼都来不及收整。皇后娘娘赏赐了好几匹贡缎蜀料都落在了行宫里。”

“是啊,走得是有点匆忙。”虽然借此恰好摆脱与李缨相处的尴尬,然萧徽终究不是被情感左右的人,估算来估算去她心里七上八下始终沉淀下来,“你去遣人将张茂给我唤来。”

稍顷,一匹劲骏迅速地逆风奔来:“殿下有何吩咐?”

萧徽将绿水方才所说信手拈来,只不过稍加改动款款道来:“我适才想起皇后娘娘赐我一尊灵宝天尊琉璃像遗落在骊山行宫中,我想取来供于东宫中,也好日夜祷祝以期上皇早日痊愈。”

张茂的身形在疾风骤雨岿然不动:“此事不难,容臣派人给殿下取来即是。”

萧徽为难道:“那宝像被我锁于暗柜,恐怕只有我一人能寻到。反正尚未走远,不如…”

她语未尽话已明,张茂歉然冲着宝车拱一拱手:“此事恕臣难以从命,上皇急症在身,路上刻不容缓,还请殿下见谅。”

“那好吧…”萧徽遗憾不已,未再与其争执。

车马复又前行,绿水听罢两人对话,蹙眉道:“这个张大人真是又嚣张又不通情理,殿下好声好气与他商议他竟全然不放在眼中!”

萧徽冷冷地看着闭合的格窗:“你可发现了?”

绿水怔怔,摇头道:“奴婢愚钝,请殿下明示。”

“他是上皇的人,奉的是上皇的命,他跋扈归跋扈可将我待回东都全然是上皇的意思,”萧徽冷静地分析,以她对那位母皇的了解,“上皇如此决意将我接回东都,无非是想分开我与太子。张茂态度愈坚决,便可见将要发生的愈是非同凡响。”

绿水听得似懂非懂:“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殿下要出事吗,那殿下是否要回骊山?”

她问得犹豫,萧徽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呢?”

自从嫁到东宫后这位娘子与从前愈发得不一样了,很多时候绿水都无法从那张年轻的面庞上辨识出真正的喜怒,更遑论深不可测的心思。她踯躅了半晌,心一横道:“依奴婢看,上皇与娘子乃血脉相连的亲人绝不会对娘子不利。娘子眼下在宫里无根无势唯上皇可以依附,至于太子,天大的祸事他也是太子,是帝后两人的儿子,不会有事的。娘子您还明哲保身为好。”

意料之中的回话,萧徽无奈叹息:“即便我有心,也难回骊山。说了也许你不信,在回东都前我两只要有异动,那张茂绝对会不假辞色甚至动手。”

紧要关头各方立场鲜明,可说到底天下皆知她已嫁给李缨为太子妃,一旦李缨太子之位有失,她身为太子妃即便上皇也无法保证不受牵连。可现在的她能如何,如何都不能。只能盼着李缨有所前瞻,化险为夷。

去时马不停蹄赶往骊山,回时亦是匆匆奔赴,一来一去间宛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回想起来俱是惊心动魄。直到返入紫微宫,萧徽仍是匪夷所思,她堂堂大业公主,离镇国长公主乃至帝位都仅有一步之遥,怎么会阴差阳错嫁给了自己的侄儿做了太子妃呢?

甫一入宫,常春已领整整齐齐两行人恭候多时,未容萧徽歇息片刻便将她请往常朝殿:“殿下奔波辛劳,上皇特设小宴慰劳殿下。”

这口气哪里有病重的样子在,萧徽并不感惊讶,只是似曾相识一种情绪再度淡淡地浮上心头。论亲缘,萧徽是上皇的侄孙,李缨亦是她的孙儿,她接萧徽回来大部分原因还是想保全萧家。如果她是李缨,也会感到忿忿与委屈吧…

常朝殿内古朴庄重如初,许是春夏时节的缘故,宫娥们采摘了应季的花卉装点其中,勾勒出少许活泼鲜焕的色彩。毛毡已从地板撤离,换上轻薄的竹篾,一层叠着一层,踩上去并不觉寒凉。

殿中未与常春所说般摆设了酒席,宝座之下右侧仅设有一方长案,案头简单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与一垒人头高的经卷,案角有一宝瓶,瓶中插了只怒放的银屏雪浪。宝座上的上皇未着龙袍而是件朴素道衣,见了萧徽来眉目平和:“平安归来即好。”

萧徽跪地行了礼,起身瞄了眼长案,上皇笑了起来,眼角叠起丝丝缕缕的皱纹,指了指道:“坐吧,近日我的心不定,便想着召你与我誊誊经,讲讲道。太子妃不会嫌弃我老人家这儿枯燥烦闷吧。”

“孙儿惶恐,”萧徽忙不迭地躬身,“誊写经卷最能定心静气,您是好意栽培孙儿,孙儿怎敢又怎会有所怨言。”

“就说你这孩子懂事,”上皇看着她欣慰地笑了起来,目光悠悠,“不仅懂事也会说话,仿佛上一世留下的缘分,第一眼瞧见了就觉得你很是投我的缘。”

萧徽额头一跳,暗道轻心了,自己在李缨那暴露了身份,习惯性地代入到了永清身上。她与上皇多年母女,自然再了解不过她的心思。好在上皇心思不在此处,与她道:“将你从仓促地从骊山召回,心里怕到现在都很糊涂吧。”

她喏喏地点头,不敢再卖聪明漏出马脚。一个李缨已令她焦头烂额,倘若被上皇发觉蛛丝马迹,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来。

“我虽年事已高但两眼却是清明,”年纪摆在那里即便没有病,宝座上的人也不再是往日在朝堂上怒叱众臣的帝王,话语里的气息都透露着老态,上皇说得极慢,“太子强势而你柔顺聪慧,早晚会走到一处。但你须知,太子是太子你是你,在后宫里最大的依仗不是你的郎君也不是子嗣而是你自己。”

萧徽垂首轻轻点了点:“孙儿知道,上皇是为了孙儿好。”她咬着下唇,“但太子至今未真正信任孙儿,那些和睦不过是做给帝后看的罢了。”

李缨携她去芙蓉苑的事应从张茂那传入她耳中了,他行事随心所欲却害苦了她!大婚时两人的剑拔弩张是在众人眼里的,去了趟行宫就携手同游,怕在上皇眼中她早已是个被情爱冲昏了脑子的无知少女,所以才有了这番不痛不痒的点拨。

上皇竟是笑了起来:“你不必急着否认,我虽是老了但也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该有的心思都曾有过。我之所以如此说你,并不是希望你与太子划清界限,泾渭分明。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寻常人家的道理我也是懂的,但我们终究不是百姓家里。太子今日有你,日后还会有别人,你若指望他的爱怜在宫里生存,终会有失望伤心日。何况,太子眼下,也是自身难保。”

说到重点了,萧徽提起精神,满面愕然,迟疑着问道:“您话中何意?”

“你早晚都会知道,与其道听途说徒生慌乱,此处只有我与你二人,”上皇淡淡一笑,“告诉你也无妨,皇帝此番性命垂危,不日前有人告发乃是太子在其饮食里暗作手脚所致。你那日离去后不久,皇帝即遣禁军去芙蓉苑缉拿太子了。”

缉拿太子!萧徽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太子是未来帝王,事关一国体面,即便犯下罪行轻易也不能动之。来芙蓉苑前行宫里尚无风无雨,短短一夕间竟动用禁军直接拿人,可见人证物证必是一应俱全。不是板上钉钉,难以应对,李缨也不会未雨绸缪将她带往芙蓉苑,让张茂带走她。

毒杀皇帝,从来都是谋反大罪,即便是太子也是罪无可恕。对方果然下了一步狠棋,不仅要废除李缨太子之位更要取他性命以绝后患。

她惊疑不定的神色落入上皇眼中,她了然地摇摇头:“尽管涉嫌谋逆,但太子也不是寻常人物,不会轻易枉死在丽景门内。”

萧徽心思一动,惶惶地抬头:“上皇的意思是,太子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吗?”

“你这丫头脑子转得倒是快,”上皇瞥去一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在常春搀扶下起身道,“该告诉你的也告诉了,对你说清楚是希望你心思清楚,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掺和进不该掺和的浑水中。想想你的阿耶阿娘,莫要让他们担心。”

“孙儿明白…”

上皇走后,萧徽对着案头发了会呆,默默翻开经卷,实际上她此刻心乱如麻一字也未入眼中。李缨会谋反吗?这无疑十分可笑。谁都能看出,皇帝行将就木,不久之后这天下便是太子的,李缨何须画蛇添足将自己卷入这天大的风险中。

常春不知何时折返归来,毕恭毕敬道:“殿下,上皇吩咐了,从今日起您便在常朝殿中誊写经卷。”

萧徽怔了下:“那何日结束?”

“这,就要看上皇的意思了。”

看样子,上皇是铁了心地将她禁足在东都中。

第54章 【伍肆】

在上皇掌控下的紫微宫,严密得如同张不透风的网,一道宫墙外的世界被拉得无限远离萧徽。她日日按部就班地来到常朝殿誊写经卷,上皇不常在,偶尔来也对长安局势只字不提,只令她诵读经文,挑出一二处予以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