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惊,眼泪便收了回去,望着他,只见他眼中隐有怒火,仿佛想啮人。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我脑中快速地思考。皇后不是这样蠢笨的人,不会像他所说和盘托出,最多告诉他我身入牢狱的真实情况。看来,他是想诈我?

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多废话了。

一想及此,我便定了定神,就想伏地请罪。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只感觉胳膊一阵疼痛,抬眼望去,他的眼神狠厉之中夹杂着一丝忧伤,仿若地上滚过涛天洪水,而天上却下着绵绵春雨。我心下一动,便道:“皇上,臣妾与皇后一向交好。皇后为了后宫平和,最终不得不舍弃了臣妾,臣妾并非不感觉心痛。只不过臣妾生活宫中日久,宫里头是个什么地方,臣妾自小就知道,所以,臣妾求皇后让我去得舒服一点儿,想不到徒惹皇后想起以前的姐妹情深,让皇上担忧了。”

我试探着把这番话说出来,想看看夏侯辰对我们的密谈到底知道多少。

他松开我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负手而立,抬头望远处那永远也下不完的大雪。即便在牢房里,他也仿佛黄山之松,泰山之石,带着逼人的气势,“宁昭华,宫里头不单你一个是聪明人,也不单单只有你一个生活在此这么多年。望你到头来,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终于明白,他并不是很清楚我与皇后到底谈了些什么,只不过皇后可能露出了异样,让他产生了怀疑罢了。

如今我要做的,便是要打消他的怀疑。我黯然道:“皇上,臣妾身世本如宫墙之柳,为求生存之路只得左右逢源。如最终能帮得了皇上,望皇上看在臣妾蒙受污名身败名裂的分上,给臣妾一个全尸。如若可能,请皇上将臣妾的尸体送往臣妾的家乡好生安葬。臣妾在生之时不怪命运乖戾,只望来世能和健安康便好。”

夏侯辰听了,猛地转过身来,逼视着我,忽而失笑,“原来,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直是这样的人?你认为你是朕舍弃的棋子?”

我垂首不语,心中奇怪。我的价值已被利用殆尽,他又何必惺惺作态,再摆出一副沉痛悲愤的模样?皇后口里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为了平息太后这场风波,我便是那抛出去的替死鬼。这一层我早已知道。宫中争斗,莫不如此。既然我棋差一着,陷入如此的境地,我唯有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见我垂首不语,忽地走近过来。我未来得及躲闪,被他抓住了脑后未曾梳好的长发。他把我的头固定不动,将脸孔对准了我的,冷冷地道:“有的时候朕真想把你的胸膛扒开来了看,瞧瞧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他脸庞离我越来越近,我闻得他的鼻息之间喷出的气息,略带薄荷的味道,想是今日饮了些汤水才过来。我不明白他气些什么。照道理讲,他给了我一个弃子的身份,他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大家都明白。太后身亡这件事,始终是要有个人承担的。我既无家族牵累,在宫内份位又不高不低,与太后又有莫名的恩怨,自然我才是这个最好的棋子。我都坦然接受了,他又何必再怒气冲冲的?是不是因为我未向他大呼冤枉,未涕泪纵横地求他做主,他少了很多的乐趣,所以才心中倍感不快?

这我可装扮不出来。在听了皇后传递给我的意思之后,我明白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再让我扮出对皇上失望的样子,这种难度可是超乎想象。我从来没对他期望过,又何来失望。他如今的种种做法,我反而认为才是正常,才是坐于龙椅之上的夏侯辰的正常做法。

我缓缓地答他:“臣妾有心,心始终是向着皇上的。无论皇上要臣妾做什么,臣妾唯有竭尽全力地去,即便是没了自己一条性命。”

他那装腔作势的愤怒,已让我感到不耐,心想你这人要求也太高了一点儿,既把我当成了弃子,却还要我表现出伤心绝望的形态,以表示对你的不舍与情深。我宁雨柔虽从小生活在宫内,见惯世态炎凉,也习惯了世态炎凉,这里人人惯会虚伪作假,但我与皇上的情意本没达到那种情态。临死之前,还要我假装一把,让他心里舒服。我想,夏侯辰,你可真难侍候,还好,再过不多时日,我便不用侍候你了。

但为了避免在这最后关头不出什么纰漏,我只垂首不语,静等他的发落。想想这牢狱之中气味颇大,我这牢房虽增添了几个火炉,却依旧四面透风,想来他怎么样,也不会用那样的手段来惩罚我吧?

只要他不如此,我便没什么好惧怕的。我已如他所愿,做了他想要的棋子,仁至义尽,再为自己打算,便也是理所当然。他没有丝毫感激恩惠,反而继续一贯的尖酸刻薄,这样的夏侯辰,已让我心神疲惫。想到不久便可以摆脱了他,这时他再怎么样对我,我也只得忍了下去。

想起他不喜欢我扮笑,我便神色淡淡地道:“皇上,臣妾一向知道自己所处之位,从未有半分奢望。皇上在此事上看重臣妾,是臣妾的荣幸。臣妾当不辱使命,不会牵连其他人,所有罪责臣妾一力承担…”

我自认为这番话说得颇识大体,他再怎么样,也会略有感动——试问里头有哪一位宫妃引颈向刀还能淡然受之?

听了我这番话,他良久没有出声,只转过背去,留了个背脊给我。因他已着孝服,不知怎么的,我倒从中看出了些许苍凉的味道。心下却更是不耐。虽然我在宫里多年,这里面的虚伪早已学得完全,可夏侯辰却是此中高手。他如此故作情态,难道非要我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他绝望不舍,他才满足?他想做明君,圣君,自是当着众人的面才演戏的,此处四下无人,他又何必强作要求?

连日来的巨变,我虽在困境之中求得生存,把握住了一二生机,但连番用脑,已疲惫不堪,便想求个清静,思考一下再用什么方法推皇后一把,在她没有查清事实真相之前便把这事儿给定下来,我也好脱身而去。

在宫中多年,宫里面的生活教会了我怎么样在逆境中生存,怎么样权谋算计,但对这个地方,我却没有一丝留恋。在这里,以我的家世,永远只能居于人下,年纪大了,便会沉于宫墙一角。加上夏侯辰难测而喜新鲜的脾气,以后若新人入宫,我三五年不受宠,甚至于终生不受宠,都有可能。再加上皇后的敌意,即便我洗脱了这次的罪名,在宫里头也已没了我的立身之地。如在宫内待下去,我的一生,便看得清楚透彻了,不过是白头妃嫔,独绣襦衫。

如若出了宫,便是不同了。凭我的手艺以及做尚宫之时打下的人脉,即便做个不抛头露面的商人,我也会如鱼得水,富贵荣华。

我既已向夏侯辰表了决心,他的目的便已达到,又何必再为难于我?

但我说了这番话,却换来他长久的沉默,素白的身影如大雪之时挂满雪花的青松,一动不动。我惶惑而不知所措,不知道这场谈话该如何进行下去。难道真要我扮出个深情而绝望的表情让他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可既已说出这番话,再让我如此的话,岂不是更让他心里添堵?更认为我假上添假?

牢房内火炉炉火渐旺,银炭加于其中,燃烧起来无声无息,更无粉尘,可这个时候,却不知为何,一个火炉之中忽地爆裂一声,溅得火花四处,有几点还溅到了夏侯辰的素袍之上。他穿着的素衣显是蚕丝制就,比不得棉布。眼看着衣摆之处烧了两个大洞,我忙道:“皇上小心。”一边便找了狱吏留给我的拨火钳拨动炉火,以求它正常燃烧。

拨火钳由生铁铸就,拿在手里冰冷,但夏侯辰却仿若没听见我的示警,依旧站在炉边一动不动。这么一来,我便不好绕过他的身子前去拨火。眼看着那炉子里又哔啵了几声,溅出来的火花差点儿把夏侯辰的衣服下摆烧成一个筛子了。

虽入牢笼,沐恩依旧

我顾不上其他,忙舍了拨火钳去拉夏侯辰,“皇上,这火势不对,银炭不应是这样的。”

这些炭倒有些像一般平民所用的劣质烧炭,只不过没那么大的烟罢了。

不经意间望向皇上,却见他双眼隐隐赤红,仿若被炭火熏过,嘴唇抿得紧紧的,面部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异常。我忙道:“皇上,您怎么啦?您熏着啦?”

这个时候您可别在我住的牢房里出什么事,影响了我的计划。

他闭了闭眼,转头向站得远远的以避嫌疑的康大为道:“别叫人进来!”

康大为精得很,忙向牢房之外走了出去,牢房之中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一怔,一阵慌乱从心中升起,忙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道:“皇上,您怎么啦?”

他渐渐向我逼近,我则直往后缩,直退到床头,坐了下去,再退无可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衣襟之上,如以往一样,空气中传来衣裳上绊扣扯落的声音。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襟之中,带来一股凉意,把我身上的热气全都吸走。他道:“只有这个时候,朕才能感觉到一个真实的你…”

天气实在寒冷,冷风一下子从衣襟之中钻了进来。我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他的侵袭,“皇上,皇上,您停停手。臣妾在牢里已呆了好几日了,别让您沾了晦气。”

在这样的地方他还有这样的兴致,我害怕之余却感觉不可思议至极。夏侯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我耳边低低地道:“别反抗朕。你惯会审时度势,自然知道反抗朕会带来什么结果。”

我心中的厌恶已达到顶点,心想他若是明君,便应知道此次我的牺牲会有多大,所有的筹谋算计全都落空,换来的只有牢狱之灾。他既已达到目的,何必再如此对我?

身上的锦服已被他解开,他的手往下,没有丝毫温度,让我遍体生凉。手指在大腿根部抚摸,让我浑身起了战栗。牢房里的锦被虽已全部换过,可牢狱的味道想必他不会闻不到,可我却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这种时候,他都能如此快地起了兴趣。我冷冷地想,难道说宫内如此众多的妃嫔都不能满足于他?

正如他所说,我不能反抗。我停止了躲避,只想他赶快地进行完这一切。

可他身体虽有变化,却与以往不同,手指慢吞吞地在我身上游移,原本冰冷的手已被我的身体煨热,慢慢的撩拨,让我有一种难耐的感觉。心中虽极厌恶,可身体却有些渴望他的触碰。感觉到自己的心态,我心中一惊,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手掌之下扭动。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却从他的眼内看到了越来越浓的情欲,仿佛要把我撕碎一般。他低低地笑了,“原来朕以前做错了…”

他俊美的脸庞渐渐转红,呼吸加粗,直起身来扯下了身上的衣服,向我覆盖了下来。我不欲看他,侧过了脸,感觉身上的最后一层底裤被他毫不怜惜地扯下…

屈辱过后我唯一的感觉是,幸好,这一次并不如以往那样的疼痛。

被锦被包裹着,倒不是那么冷,鼻端虽有牢狱特有的味道,但空气中却渐渐充满淫靡的气息。我侧着脸,看着炉火忽明忽灭,裸露的身子贴着丝被,被他挤压,冲撞,仿佛被揉碎一般,可却没有以往的痛楚,反而心中升起暗暗的期望。被子里面热气渐升,我感觉脖颈之中有液体滴下,抬头望去,却见他脸色暗红,汗珠从他额头滚下。见我望他,他脸上现出一丝恼怒,却不是平常的阴冷愤怒,眼眸之中竟夹杂着一丝羞赧之意。他仿若要用手捂住我的双眼,却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此时此景,我哪里还顾得了平日里要保持的表情如何,心中竟有一种无地自容之感,只得把头侧往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动作愈猛,几乎要把我揉碎,可我却没了往日的疼痛苦楚,反而全身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他身上的汗水混合着牢狱里的味道,反而有一种罪恶般的温暖。奇的是,我自感心中对他的厌恶之意未消,身体却渴望着持续得越久越好。

不,我不能对他有一丝的留恋。皇宫是我的牢笼,我就要冲出去了,这一丝温暖会毁了我的一切。我不过他身边无数妃嫔中的一位,如被这一丝温暖牵挂,便会因此而犯错,从此万劫不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我长久的注视,火炉里的火苗映在我的眼中,虽闭了双眼,仍有火苗在眼眸之中晃动。

我想,在这冷情冷性的宫中,唯有计划继续进行下去,才能得到我的所有。

怕他看出我心中真实的感觉,我闭了双眼,默默地抵制那种奇异之感。

良久,他才在我身边躺下,双手怀抱了我,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轻唤:“爱妃,爱妃…”

仿佛呼应着他的呼唤,牢狱中的烛光摇曳。在暗影之中,我听清楚了他声音中几不可闻的一丝软弱。这到底是真还是假?还是他为了套取我的话而故意的?——不能怪我如此之想,夏侯辰一再地撕破我的面孔,我知道他的道行比我深了许多,而他拥有的,是我远不能企及的权势。我唯有小心翼翼,才不会被他趁虚而入。

良久,不闻我答应,他才叹道:“朕也不知怎么啦,想你露出真面目对朕,你真正如此了,朕却觉得难受。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真心实意地把所有的表情都表露脸上,或恨,或喜…”

我心中一突,却是为他收尾时的一句话。我当真有露过喜悦之情吗?被他弄得全身酥软,连说话都仿若要强打了精神,我提了一口气,缓缓地道:“皇上疑虑太多了,臣妾不值得皇上如此。”

实际上,我不相信他会左右为难,会被我撩动心绪。他如我一般,在众人面前做惯了戏。在长信宫时,我亲眼看见他利用太后的母子之情款款情深,可太后一转身,他却依旧荒唐,他的感情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尚宫局送来的素锦被子虽没有送往宫中的被子那么花团锦簇,可里面填塞的,却依旧是最好的蚕丝,屋内又有火炉燃烧,虽偶尔有冷风吹过,可我却感觉不到寒意,只感觉自己被他紧紧地拥住,仿若害怕失去。被中温度升高,他身上的汗液黏在我的身上,让我感觉不舒服起来,微微一动,他便醒觉,愈加紧地揽住了我,我只好道:“皇上,今儿夜深了…您…”

他却把滚烫的嘴唇贴在我的脖子之上,我只感觉脖子生疼,不由自主地痛呼了一声。他道:“不知道为何,每一次朕这样了,明知道你不喜欢,却只有这样,朕才感觉到你是真实的。宫内繁华似锦,你穿行其间,朕却感觉你随时会消逝一般…”

我心中一惊。他知道了多少?想想自己被他揽住,又咬紧了牙关,如此才能不露出异样,不让浑身的肌肉僵硬,不让他感觉到。我尽量放缓音调,“皇上,此次的事,臣妾不经意间闯下了大祸,才造成如此的状况。这样的局面,连皇上都无法救得了我,臣妾甘愿为皇上承担一切。”

我感觉到他体温骤地升高,手臂箍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否又是他怒气勃发的征兆?

我忐忑不安,却不敢稍动。良久,他的体温才正常起来,淡淡地道:“朕知道这不是你做的。不管你信与不信,朕也没有示意任何人把罪责推往你的身上!”

他终说出了这句话,可我能相信他吗?

我沉默不语,只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在这宫中,我能相信谁?又该相信谁?过了良久,我才道:“皇上,臣妾毫无怨言。”

他倏地松开了我,一揭被子,起了身。冷风倏地灌了进来,带走浑身的热气。他又发怒了,我却不敢动,甚至不敢拉被盖住自己的身子。那床被子被他随手一扔,跌在了我的身上,这才把冷风隔绝在外。我转向墙壁。这里虽是牢狱之中条件最好的一间,墙上依旧有污迹,让我想起他和我刚刚做的一切,仿若一场梦。

我听见窸窣的穿衣声,听见铁门哐的一声关上,又弹了回去,又关上,听见他大声地吆喝:“康大为,回宫!”

听见康大为公鸭般的声音应承着:“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又和宁娘娘…”

隔了良久,没有人打扰我。热源已走,我这才感觉到身上渐冷,裹紧了被子也不能隔绝的冷。我暗暗地想:皇上,臣妾本就是如此之人,在这样的宫中,臣妾本该是这样的人。

我从被中摸索出去,终把衣服一件件地摸了回来,一件件地穿上,这才感觉暖和了一点儿。

忽又听见铁门声响,那狱吏恭敬地道:“娘娘,奴婢再给您添两个炉子?”

我一看,却见那狱吏神色越发的恭谨,倒真有两个炉子放在了门口。我道:“如此便够了,你也不怕牢房给烧了起来。”

狱吏道:“不怕,不怕,奴婢叫人日夜守着。只望康公公那里,娘娘为奴婢多美言几句。奴婢并非有意怠慢的,牢房布局本就如此,四面通风…”

她一副如不摆下炉具便惶恐不安的样子,我便摆了摆手,由得她去。她这才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松了口气。

我身系如此重罪,牵涉国之根本,就算夏侯辰真有心,恐怕也包庇不了我,要不然太后几次三番地牵涉到政变之中,他也不会次次都放下屠刀。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几位镇边藩王兵*壮,如若听闻太后的死与他有关,还不借此机会出兵夺权。在宫中多年,我当然知道,夏侯辰未成年之时,朝政所有的事全被上官一族控制,他这个太子当得如若无物,随时都有被废的可能。上官一族权势熏天,所以那个时候,我才选择了太后,谁知道积弱的太子竟有翻身的可能?

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窗棂边偶尔有两朵雪花飘进来,被我接在了手里。我心想,我既入囹圄,你便再不承认是你的指示,又能怎样?你还是不能救我,还是只能任我由皇后处置。为救你的权势与朝政,我区区一名女子的牺牲算得了什么?

有狂风呼啸,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地飘飞而进,落在我的手里,终把我心中刚升起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消磨殆尽。

雪遮大地,缓慢布局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太阳才从云层之中露出脸来,把它的光辉洒在大地之上。想来宫内的红墙碧瓦皆是一片雪白,而这个时辰,打扫积雪的宫人正在清除主道上的积雪,以方便上早朝的皇帝乘銮轿而行。

在这里,白天与黑夜仿佛已经混淆。宫内没有人再来探望过我,我便整天昏昏而睡,到了夜间,反而不能入睡。虽有火炉熊熊地燃着,我却往往在天明之前便醒了过来,望着天空渐渐破晓,望着天窗渐渐发白。

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望一切早日尘埃落定,望皇后早一日实现她的诺言。我也想过如果不成功便会怎样,如能把皇后一把拉入麻烦之中,以我卑贱的生命而言,却也够本了。这个时候,我反把生死看得淡了,倒越发得到了那名中年女狱吏的敬畏。她以为我有脱身良方,终有一日会重返宫中,侍候得倒是越发的殷勤。

这一日,我又早早地起了身,在牢房里兜了一个圈之后,便感觉无事可做。早膳是狱吏从司膳房领来的,想来还没有到,炉火整天整夜地烧着,狱吏还真派了两名属下照看。

过了良久,才见那女狱吏亲自提了篮子进来,神色一反平日的恭谨,平添了几分喜意。她开了锁头,走进来把篮子放在了案几之上,这才喜滋滋地对我道:“娘娘,大喜了!听宫内的人道,皇上要把您的案子发往大理寺重审,说是疑点众多。娘娘,你快要脱身了!”

她眉眼之中俱是羡慕,竟仿佛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我正揭开篮子拿出里面夹层的瓷瓦罐,一听此言,却仿若五雷轰顶,差点儿失手将瓦罐摔掉——如此一来,我所有的期望,所有的计划,岂不全都落空?

他何必如此。就算能帮我脱罪,我还能在那宫中生活下去吗?再说了,他这样一来,岂不给自己惹上无穷的麻烦。宫里面本就是一潭内有残渣无数的死水,若搅动起来,便会有若干种不好闻的味道直往上冒,无数的猜测与流言四散开来。一个不小心,便会惹到他自己身上,边疆不服气他的藩王说不定会借此作乱。

因为太后与他的恩怨更浓更重,各方面的怀疑只会直指于他。谋杀太后的罪名,对一个各位藩王虎视眈眈的新政来说,威胁不言而喻。从各方面利益来看,他都不应该如此!

那女狱吏见我怔了,以为我喜得说不出话来,喜滋滋地道:“奴婢一看娘娘,就知道娘娘是一个有福气的,哪儿会在这种地方长期待下去,若蒙娘娘不嫌弃…”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你这话从何听来?”

狱吏道:“娘娘,奴婢去帮您取膳汤之时,宫内都传开了。听闻宗人府也领了圣旨,只怕今日大理寺便会让娘娘前去问话呢。有皇上的圣旨在那里,他们哪里敢乱来?”

她又帮我舀了碗粥,“娘娘,您别急,一切皆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尚且对此有怀疑了,宫里的那位再大,大得过皇上去?”

我忧心如焚。如此一来,我便要重新计划,所做一切皆要推翻。可等一切尘埃落定,无论结局如何,皇后总是屹立不倒,但我还怎能在宫中生存下去?

我再无心思饮粥,反复回想前天夏侯辰来探监时的情景。难道是我言行举止之间有何不妥落在了他的眼里,让他起了疑心,以为我要脱身而去,所以才来了这么一手?复又一想,这不可能。我这样一个女子,只不过是他无数妃嫔中的一名,即便知道我的计划,为怕我的出逃辱没皇室,也不过在处我极刑的时候嘱咐监刑官严加守卫了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如以前一样,我反复思考,皆不能想出他为何这样行事,只能猜测可能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让他不得不如此。

女狱吏见我怔怔的,既不饮粥,又不梳洗,便叫了两名手脚勤快的狱吏帮我梳洗。由于这里是关押女囚的地方,而这里的女囚又不比其他地方,以前是非富则贵的,因此狱吏全都是学过宫中礼仪的。虽然和素洁等专侍候人的宫女不能比,但还勉强过得去。我在心神恍惚之下,倒没注意她们帮我梳头梳得好不好。

果然,过了巳时不久,便有太监前头引路,官员带着皇上的圣旨前来问话。我的案件原说归宗人府审理,我知道宗人府的势力全归时家掌控,现在夏侯辰绕过了时家,叫忠心于他的大理寺来审,倒真有几分想让我脱罪的势头。

那名官员须发皆白,身着三品的补服,看起来倒满脸正气。我虽入牢狱,可封号未夺,依旧是皇上的妃子,如审我的案子,我只需站着回话,不必跪官,反倒是他先向我行礼,才开始问话。

经由女狱吏暗暗提醒,我才知道这人却是本朝有名的死犟牛脾气,以油盐不进闻名的大理寺刑官李士元。据闻他审案从不理对方来头如何,只认真理,曾经被先皇七罢七升,得罪的人固然不少,可也没人敢试其锋芒。据闻他脾气虽犟,却聪明绝顶,经他手下少有冤案。狱吏只提了他的名字,我便知道皇上的确下了大决心帮我脱罪了。

可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并不想脱罪?

我暗暗打量着对方。这老者有一双极锐利的眼睛,被他一扫,颇有几分被夏侯辰望着的感觉。我暗叫不好,心中不良的预感越来越深。如此一来,即便和皇后商量着做手脚,只怕也很难做到了。

我原是宫内一个份位不高的妃嫔,以李士元的名气,本以为对我不会太尊重,却未曾想他礼仪周全,对我恭敬如常,问话也没有咄咄逼人之气,全是闲话家常一般。

他先问我太后薨的前一晚去星辉宫的情形之种种细节,我小心斟酌着回答,把当晚的情形一一复原。不用我添枝加叶,我也知道我的嫌疑最大,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便很轻易地让我处于困境。可看李士元的样子,却丝毫没有被这种情况影响,反而暗皱了眉头,仿佛发现其中不少疑点似的。

我心中暗中着急,却又不敢添加枝叶,以免引起他的怀疑。我想,如此情况之下,只有问清楚了皇后,宫外种种情形是怎么样,才能再定计策。可现在皇上插手,皇后恐怕避之不及,她会来吗?她若要来,只怕也是铤而走险吧?

李士元问了我许多的问题,一口一个娘娘,语气恭敬非常。我只得把当晚的情形一一述说。他未提及我与太后的恩怨,我略感奇怪,便主动问他。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娘娘,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娘娘如此做,便是回头是岸,如何做得了杀人动机?更何况娘娘家中被人在宫外追杀的,并非娘娘的亲娘。”

我哭笑不得,心中却是警惕,原来他已查到了我的娘亲是谁。我深感这以油盐不进,滴水不漏而闻名的李士元并非浪得虚名!

李士元还向我提及与孔尚宫的对话,告诉我,孔尚宫说的确是事实,但只是人眼看到的事实。我便有些奇怪,便问他,难道还有其他事实不成?他含笑不语。

李士元问话之后,便向我告辞,还留了两句云山雾罩的话给我,“娘娘,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是无。此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娘娘您请放心,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唯有含笑向他表示感谢,望着他略显老态、身着三品官服的身影渐行渐远,忽地心中升起一种感觉,这老家伙当真像是夏侯辰老了的时候!

我忧心忡忡,一个夏侯辰就难以逃过法眼了,又来了一位如老姜般的夏侯辰似的人物,我的脱身之计还进行得下去吗?

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夏侯辰会当真帮我脱罪。宫里牵涉朝政,利益相关,我与其相比,孰重孰轻,相信任何明眼人都一目了然。夏侯辰能登上皇位,本就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他会如此,我唯有再一次肯定,必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里面,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皇上下了旨意彻查此事,无疑在查办此事的皇后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以他们平日里表现得情深似海的样子,夏侯辰不知又与皇后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让皇后平静下来。最主要的是,不知道现在皇后心里怎么想,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自皇上下旨彻查之后,通过狱吏向牢里的我问好的人倒多了起来,时不时有人送了吃的用的进来,可夏侯辰下了圣旨,一概不许人探监,让我想向外传递消息也不成。

女狱吏从狱外向我传递东西倒是勤快,并不敢有半点藏私,一一交付于我的手上。这一天,她便送来一篮子水果,告诉我这是孔尚宫送与我的。这倒是一个新鲜人,自她攀上皇后的高枝之后,我倒一直没了她的消息。虽然狱吏前去司膳房帮我拿汤之时,她并未多加为难,更亲手在素锦被上缝了几针向我示好,可也就是如此而已。众人纷纷往我这里送东西的时候,她并没有动静,而她一向是不落于人后的。如今倒是稀奇了。

女狱吏篮子递给我,却不走开。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职责所在,自是得亲眼看见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才可能走的。

我一打开篮子,她便撇了撇嘴,道:“娘娘,孔尚宫位高权重,每月份例也多,怎的就送了这些东西来?”

篮子里面是两种干果,晒干的荔枝和苹果干。

这两样在宫里头的确是不值钱的。听女狱吏在我耳边用轻蔑的语气贬低它们,我便道:“东西虽少,却也是一份心意。孔尚宫知道我喜欢饮水果茶,特意送这两样东西来表示谢意是自然的。”

那女狱吏便不说什么,帮我收好了。

我望着包成小包的那两样东西,暗暗冷笑。“如利益干,则平安无”。她们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孔文珍送来这两样东西,并不是她自己的,想必是昭纯宫的那位让她送的。我心中不由一阵失望。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看起来满肚子主意的皇后已然慌了手脚,不去想怎么计划下一步,反倒想着是怎么威胁住我,摆脱自己的责任。

她虽坐在高位,却难成大器。我的计划如要实现,只怕会困难重重。

我想向她传递消息,可有了皇上的圣旨,女狱吏对我虽恭敬,执行起圣旨来却一丝不苟,想来也不会替我传递消息出去了。一想及此,我不禁一筹莫展。

又过了两天,李士元又踱着官步出现在我的牢房之外,说是尚有许多疑难未解,奏请娘娘为之解惑。我心想,解惑不是你的专长吗?如果我能帮你解惑,就不会被关押至此了!

想不到我语气之中细微的不耐便被他感觉到了,老狐狸眨着那双老眼,忽然问道:“老臣怎么感觉娘娘在牢中呆得舒服,并不太想出去呢?”

我悚然一惊,忙笑道:“李大夫说笑了。牢里再舒服,也不如宫里头繁华似锦。本妃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怎的不想出去?”

李士元便端端正正地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反复问起那晚的情形,皱眉道:“御医所验种种,和娘娘所讲不差。太后确是腹泻导致身体承受不住,心悸病突发而死。至于和娘娘送的汤药有无关系,却是很难说,但药物相冲,却是事实。”

他责怪地望着我,“娘娘不该擅自送药的。”

经他一提醒,我倒记起了我为什么心血来潮地去看太后。孔文珍的话是一个原因,而夏侯辰则是另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夏侯辰前些日子用轻蔑的语气暗示,我这个人一旦把人利用完便弃之脑后,所以我才去看太后的嘛。一想及此,夏侯辰所做的种种给我带来的少许温暖瞬间变成冰凌,我忽地明白,他的每一句问话甚至于蔑视的表情皆有他的目的。那个时候,我与他的关系在我不自觉之中略微转暖,所以,我才略略在意了一下他的话,想不到换来的却是如此!

看来他送我入泥潭,再使人拉我出泥潭,的确有其目的在。

李士元见我陷入深思之中,以为我想出了什么,便问道:“娘娘若想起什么,请随时告诉老臣,老臣也好综合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