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狱吏身躯摇摇欲坠,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我,仿佛看着一尾毒蛇。我轻叹一声:“粟娘,本妃却是不得已而为之。谁叫你与李大人的关系好。我知道,是他叫你看着我的。这几天让你没日没夜地辛苦,本妃当真对不住你。”

她苦笑:“原来你的焦灼忧虑以及整夜的失眠,全是演给我看的,好让我把这消息传给李大人,让他放松心防。我想,你把一切皆已布置好了吧。”

我笑了笑,轻轻摇着那黄金的铃铛,那样的清脆悦耳,如果由胖胖的小娃娃戴着,该是多么的可爱。

我道:“你已有好几天未曾回家了吧?可怜了这双稚子。本妃听人说,一个母亲为救她的孩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可不知你是否如此?”

她脸色一片灰败惨然,只道:“李大人看错了。李大人说要我保护你,别让人给杀了。依我看,该保护的不应该是你。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有办法保护自己。”

我神色一黯,“粟娘,我所呆的地方,让我无时无刻不如此,就像你一样。无声息的厮杀其实比明刀明枪的争斗并不逊色。你手上的伤疤,想是练功留下来的吧?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狱吏。”我轻轻晃动手里的铃铛,“我让他们想了许多种方法,才找到你家的真正所在。”

“娘娘说得对,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孩子,的确是什么都做得出的。娘娘要我做什么?”

在宫中多年,我惯会察言观色,品评一个人的性格。我知道,只有拿住他们的软肋,才能一举中的,让他们为我所用。观察粟娘,用了我差不多十天的时间。我用尽所有的手段,博取她的同情,才让她不自觉间放松了心防,透露她心之所系。像她这种人,属于一个特殊的团体,就如康大为,死忠而毫无破绽,送银钱给他们,只是白费工夫。但这种人也有感情,我唯有以此为突破口,赌上一把。因为据我观察,这位粟娘职位权力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

我道:“其实本妃并不想难为你的,但本妃没有其他的办法。本妃不会让你做其他什么,只要明天你在有人强行提审我之时,晚半个时辰向上报告便行了。”

粟娘想不到我花了这么多精力,所提的却是一个这么简单的要求,眼中有怀疑之色,道:“当真只是如此?”

我把那长命锁归还给她,见她抚了抚,极珍惜地放入怀里,才道:“只是如此。要不然本妃会让你做什么?以你的职权,相信你能做得到。”我慢慢地道,“以你的职权,也只能做到如此。”

她拱手向我行礼,“好,这一层奴婢倒做得到。”她停了停道,“奴婢不明白,李大人奉皇上的旨意在查这件案子,需要你这么做吗?”

我道:“粟娘,如果此案真的与我有关,你说我会如何?”

粟娘一惊,眼光如闪电般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这个不是奴婢能妄评的。只是皇上与娘娘缱绻情深,奴婢相信皇上会对娘娘网开一面的。”

“他是皇上,有许多事他不得不做,何必让我的事烦扰他?”我眼望于她,“你放心,明天要你做的,仅是如此而已,绝不会让你惹祸上身。”

我在床榻之前坐下,一笑,“本妃还要睡一觉,你帮我守着,别让人打扰。明天这个时辰,你办到了本妃让你办的,你可爱的儿子便会好好地在家里等你了。”

这一次,我倒是一闭眼就睡着了,朦胧中听她说道:“这个女人倒真是…”

我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感觉这一觉睡得极香。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神清气爽。原来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感觉就是如此,真不知道这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自己是怎么挨过来的。想是知道就快出了这个牢笼,所以才挨了下来吧。

第二天卯时刚过,我便梳洗完毕,用过了早膳。此时刚刚破晓,从狭小的牢狱窗户望出去,只见大雪稍融,有一些雪块随着阳光的照射坠落于地,隐隐可听见沙沙的落地声。

我睡得甚好,但粟娘看上去就睡得不大好了,对自己儿子的担心,对今天的担心,让原本身体健壮的她容色憔悴。我只做不知。或许她心底早把我归类为恶毒至极的女子,自入牢狱以来,对我的真心实意的关怀都是白费了。

我原没有朋友,以后也不会有朋友。她这样对我这样看我,我倒是毫不可惜。所谓的情感,除了拖累我之外,再无其他的用处。

卯时三刻,隐隐传来了铁门被打开的声音。粟娘紧张地望着我,我端起床头案几之上的茶杯饮了一口,随即听到铠甲因行走而互相碰撞的声音,剑鞘与铁铠相击的声音,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没有人拦阻,因有人道:“奉皇后娘娘懿旨,着信王提审犯妃宁雨柔,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一群人走得急,铁铠碰在铁栏之上,那声音听了让人牙根发酸。空旷的牢房回荡着他们走动的声音,重重倒影被牢房里日夜不熄的烛光照耀着,映在斑驳的墙上,仿佛犬牙交错,让人生畏。

粟娘想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忆起自己的承诺,只得闭口不言。

那一群人极快地来到了我所居之处。我的牢房门本就开着,倒用不着再行开门。我看见当中一人身着银色轻铠,腰佩宝剑,头戴银盔,正是藩王的打扮。而其他几位,想必是他的手下。

他手捧一封玉纸小简,正是皇后平日下懿旨之用。他走进铁牢,几个人四处把守了牢门的四角,自然而然把粟娘逼出了牢房。

“皇后懿旨,宣宁昭华入宫…”

我跪下听他宣旨,等他收好小简,站起身来问道:“本妃的娘亲,是否在你们那里?”

信王左手捂在腰间刀鞘之上,望着我微微冷笑,“宁昭华犯此大罪,还想侥幸逃脱?令堂早把一切和盘托出,只需押你在皇上面前对质,就算有皇上偏袒,只怕也保不住你一条性命。”

我后退几步,身躯微晃,道:“不可能。定是你们屈打成招,才让娘亲胡乱说话。”

信王久居边疆,一身军人气质,颇不耐烦,“你自然不会告诉令堂。你利用令堂为你绣的香包做了什么?令堂不知情之下,便和盘托出。她还以为可以帮你摆脱牢狱之灾呢。那五色梅有驱虫作用,却有微毒,闻了有引人腹泻的功效。本王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我面若死灰,望着信王,“听闻王爷在东南边境治军严密,颇受军民爱戴,想是不会为难一名无知老妇的吧?”

信王冷冷地道:“你当本王是什么人?令堂好好地在宫里头呆着呢,有令妹的照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点了点头,他挥手想派人上前锁拿,我道:“王爷何必惊慌?本妃手无缚鸡之力,自跟你们去了便是。”

信王微一迟疑,便停了下来。

我踱到床榻边上,似是要拿起横在床榻上那件披风,却猛地抽出被披风盖着的一把精光闪亮的小刀,横在了脖子之上。眼眸回转,我望着信王诧然的目光,道:“王爷,臣妾既犯此大错,无颜再见皇上,你转告皇上,臣妾多谢他的厚爱。”

牢狱内惊呼声、倒吸气声此起彼伏,我看见粟娘着急地在外围踱步,几次想推开守卫冲进门来,终不能够。

信王常居军旅,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劝道:“娘娘,事情尚未查清,你何必如此?”

我对信王道:“信王,既已证据确凿,臣妾无话可说。”

刀子在另一个胡饼之中夹带进来。当时粟娘被那长命锁吸引住全部的心神,自然不会再去查另一只胡饼。

有时刀子不需要大,只需锋利便成。

我一挥小刀,只觉颈部有液体流下,想必鲜红色的液体浸满了素白的衣裳。屋顶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我听到粟娘大声地道:“快叫御医,娘娘,你不能死!糟了,没有脉搏了…”

留在我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一切都顺利才好。

沉沉浮浮,终得以逃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道:“妹妹,怎么还不醒?应该醒了吧?”

那是娘亲的声音,一种狂喜侵入我的大脑:我成功了吗?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隐约见到一张惊喜之极的面容,“妹妹,你醒了?终于醒了!你可睡了差不多七天了。”

我想说:“七天,岂不是我们定好的日子?”可才开口,却发现声音嘶哑,喉咙有如被粗沙子划过。

娘亲忙扶住了我,“妹妹,你躺好了。你刚刚吃了如此伤身的药物,得慢慢调养才行。颈部的伤口倒是轻伤,娘亲早叫人给你包扎好了。”

夏侯辰自以为让李大人派了最好的人待在我身边,对送给我的物品一一加以检查便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一些特殊的药物还是夹杂在食物里送了进来。今天送一个加了白芪的糖饼,明日送一罐滋阴补阳的煲汤,有时送的衣服用香熏染过…我便依时而为,让这些药物在我身上渐起作用,直至最后一道胡饼与那几样小菜。胡饼表面本该用芝麻,可送给我的胡饼上贴的却是西域产的曼陀罗籽。粟娘对我的防范日益松懈,并隐隐有与我互称姐妹的倾向,我却在胡饼送达之际,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对我既失望又畏惧,让她把所有的视线转向担心她的儿子,让她以为胡饼的作用便只是收藏她那只长命锁,从而忽视了其余的一切。声东击西之计,我在尚宫局常用,往往一击即中,这次也不例外。

曼陀罗籽与芝麻形状相似,本比芝麻略大,一般人下药,往往把药物捣碎才混入食物之中,他们哪里会想到,我竟让人用原样的药物在她眼皮子底下送到了我的手里?

这样东西有让人昏迷的麻醉作用,其情状如假死一般,再加上混和其他药物,我才能得偿所愿,让自己的呼吸停顿了十几分钟。其他人阻挡住粟娘的观察,但此时,却会放开一条通道让她进来,让她知道我的呼吸已经停止。这个时候,信王使人急慌慌地抬了我出门,奔向宫内御医房,而她不能阻止,而是按我先前说过的话,推迟半个时辰向上报告。她的确做到了,这个时候报告刚刚好。

时下年关将至,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各省前来送贺礼、上贡之人往来不绝。

尚宫局每年这个时候是最忙的时候。春节之时,宫里头宴席连连,所需吃的用的不少,样样讲究精致,便都要各省送了上来。

可前几日的大雪封了通往京城的不少道路,让各省上贡的人阻滞在路上。今天刚放晴,为免受到官衙贵罚,这些人便成批地赶着车队进入京城。京师道路之上,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更有胆大妄为的盗匪趁机捞上一笔,可谓四处吵闹非凡。而从宗人府送我往御医之处,却不得不经过一条挤满马车的大街,这时若有盗匪趁机作乱,也不足为奇了。

信王所带人马只有十几人,怎对付得了那些如潮的民众?混乱之下,装载着我的那辆小车不知所终,便也不是他能料得到的。

我想,这一次真的连天都帮我。刚刚好昨日停了雨雪,今日便放晴,一切皆如我所料。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皇后依我的话,叫信王来狱中提我,但是,我又怎么能信得过皇后,信得过她的人马?我告诉她的是,只要把我接出宗人府牢狱,来到御医院,找一个相熟的御医证实我的死亡,便可以李代桃僵地换了我出来,但我知道,说不定按此计划我倒真正成了一个死人,所以,我唯有如此。

她以为我会按计而行,为获取我的信任,早放了我的娘亲,只等着取我一命,再以畏罪自杀的罪名颁告天下,让太后一案永远尘埃落定,让皇上不得不认同她的处理。她以为我处于狱中,手里握的只是她一个把柄,因而只能全盘依赖于她。可是,我有一个好娘亲,一个泼辣而性格与我相似之人。我给她的银钱,足以让她在外做生意,而且越做越大。有我在宫里帮手,她有了自己的人手,因而,她并不只是一位光是富足的老太太。京城里有两间极大的绣房,绣出的东西精美华丽无比,皆是她在幕后操纵。她还兼做珠宝生意,让人自各原产地收购殊玉,加工成形,制成钗环出售。有我在后作指导,款式自然与众不同。

而我早叮嘱过她,为免惹人注意,她只在幕后策划为好,并不要抛头露面。

我一向认为,若我出了宫,一定会比在宫里好,再不用被夏候辰折磨,不用使尽了手段攀附上比我份位高的妃嫔。

看来一切尽如我愿。

这次的昏睡,对我身体损害颇大。毕竟用的全是有些微毒的药物,再加上颈部的伤,虽说大量的鲜血是割破缠在颈部高领之中的鸡血所为,但我为求逼真,以便让粟娘上前检查之时看清我颈部皮肉翻转的模样,倒真用刀子割破了颈,让人血混着鸡血流了下来——伤口未用清水冲洗干净,没有人能知道究竟割得有多深。

至于我尸体的失踪,则让皇后与信王去烦吧。信王只知道要把我提到宫内,并不清楚皇后与我的协议,想必他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一想及此,我便微微地笑了。至于粟娘,我并未叫人动她那两名孩儿,只叫人拿了他们颈中的长命锁罢了。她几天不回家是常事,等她回到家里,发现一切如常,她会不会还恨我呢?

我说过,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完成李士元给她的命令,而我的所作所为,只为了求生存而已。

养伤期间,我不时叫娘亲上街打听官府颁布的告示,若真的颁下告示,太后之事元凶自杀身亡,我便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信王亲眼看到我自杀身亡,在皇后主持下亲耳听到娘亲所述香囊的事,他便不会再怀疑这事另有内情。但即便再怀疑又能怎么样?我将此事已造成了事实,他师出无名,只得回转边疆。皇后没有了我这个假想的对手,想必每日里睡眠好很多。至于夏侯辰,我帮他这么大一个忙,让他既成功地摆脱了太后,又未起大的波澜,他应该感谢我才是。

不过,依往例来看,他依旧不会感谢我。

这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我偶尔也会想想,太后到底是由谁人所害?既不是我,到底是谁放不过她?但马上我便不再细想,太后仇敌满宫,连她亲手养大的皇上亦与她翻脸,我又何必在此事上再花心思?

颈部的伤本不深,未伤及动脉,过了十几天,便渐渐地好了。娘亲每天为我熬汤,拔除体内多余的毒素,毒渐渐除清,人也养得滋润起来,居然胖了不少。

娘亲大感欣慰,告诉我道:“妹妹,你看你珠圆玉润的样子,十足十以前那样。

瞧瞧你在宫中这几年,瘦成什么样了?”

我自不会告诉她,我在宫里头吃穿用度虽俱是最好的,可每天思虑不停,哪会胖得起来?

我斩断了与宫里头的一切关系,那里的人与事已不关我的事。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起。又过了十几日,那些我原本去争去抢去巴结的人居然都面目模糊起来。我想,再多一段时间,我便连想都想不起他们来了吧。

京城风平浪静,听闻信王已带人回了边疆,可太后遇害一案官府却从未颁发正式的公文。这让我不禁有些忧心,很害怕其中又节外生枝。一年一度的春节游行又来了。每到这一日,皇上便会率领一帮朝臣或宠妃,登上城楼观看烟火,与民同庆,到第二日清晨,再由仪仗队开路,巡过京师最大最宽的一条青石板路。

这一日,也是皇帝与民众最接近的日子,是所谓的与民同庆的日子。

我的案件仿佛泥入了水潭,未掀起半点儿浪花。原本不应该这么平静的,我隐隐感觉害怕。

娘亲隐于幕后,生意不是太大。在京城之中这样中等生意的店铺约有百来家,我们除却做工精致一点儿,丝毫不引人注目。娘亲感觉到我的担忧,反劝我道:“我们离开京城去往别处不也一样?”

我摇了摇头,“事情未解决之前,一动不如一静。现在各个城门口不知有多少暗探在观察搜索。再说我们原本就不是能经得住奔波的人,还不如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行动,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

娘亲听我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劝说。

我的伤口痊愈之后,平日闲极无聊,便也偶尔与娘亲出去。每次皆戴帷纱而行,所去之地皆为偏僻之处。因面纱遮面,无人能识,渐渐地,我便去娘亲的铺子打理生意。自己只居于内室,一切皆吩咐下人来做,我只指导下人们绣制图样而已。

寥寥几句,便引得一班匠人心服不已。她们哪里知道,我的功力是经过十来年磨砺而成的?

即便如此,我依旧小心翼翼,所设计的花式绝不涉及宫内式样,全以天然为主,也不做豪门大宅生意,保持在中等偏上水平,倒也银钱不缺,生活得自由自在。

有时我坐在店内,望着街道上行人如梭,太阳光给黄土地铺上一层金粉,灰尘在空气之中如仙灵般的舞动,便觉得红墙内的争斗有如一场梦,但梦醒之后的生活却是如此平淡,我甘心吗?

但我是一个惯会审时之人,宫内的局面对我来说如此危险,我还能回去吗?

一想及此,我便把这一点儿妄想抛诸脑后。宫里虽为权势的中心,可没有各方面的支持,哪能站得稳。与那不切实际的权位诱惑相比,自己的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

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这一日阳光明媚,因前一晚下了雨,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气的味道,清新稚淡,想到好几日未和娘亲四周围逛逛了,我便打扮整齐,披着内衬狐狸毛的披风,准备去隔壁邀请娘亲一同出去购买些金丝银线回来,也好研究些新款。我们铺子里的货品毕竟不能与宫里的有相同之处。

风声平静之后,我们始终要离开京城的。各省所出的珠钗佩环贡品我皆了如指掌,待一切皆定,我便携同娘亲离开京师。天下这么大,总有我的立身之处。

来到娘亲的屋子里,却发现娘亲未曾回来睡觉,我便知道娘亲又一夜未睡,想是铺子里新收了客人的订单,她前去督促帮忙了。娘亲的脾气还是这样,争强好胜,真不知以前她居于大娘之下,是怎么忍下来的。叫服侍的丫环上了杯茶给我,我便坐在她的屋子里等待她归来。屋子里布置得华丽非常,有些刺绣摆设更是娘亲亲手绣威的,美丽绝伦。

红木雕就的三面屏风围着架子床,青帐上钧绣着雏乌争食的图案。屏风上用纯正的、鲜艳欲滴的朱红,再加上漂亮的金箔,雕出的一幅幅不是平常闺阁常雕的《琵琶记》等画像,而大多是稚子投球、顽童戏水等图案。我仿佛发现娘亲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她房间里的一景一物,无不寄托着对我的思念。

正四周围打量着,听见身后有声,回过头来,却是娘亲回来了。她脸上略有些疲倦,见我等着她,便笑道:“妹妹,这么早便起身了?这次那个客人要求可真高,幸好娘亲功力尚在,赶了几天,好不容易才赶了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环把一个精美至极的黄檀木盒放在了梳妆台上。那木盒年代久远,已经被人手抚摸得光滑至极。盒上坐在绷架旁边手持针线的绣娘,仿佛从盒盖上突了出来。这是娘亲的绣盒,里面放的,都是她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绣针,有大有小。我略感奇怪,便问她:“娘亲,连这个都拿了出来,看来那客人的要求的确很高。”

娘亲略有些得意,“这位客人因家中老父的寿诞之日将近,求人绣一幅松鹤同春的祝寿图,要求却很高,要松鹤骨骼层次分明。这等要求,需要以垫高绣的手法,使绣物有如浮雕,富立体感。他求过许多人,皆达不到要求。那一日我恰好坐在帘后,听到了,一时技痒,便接了下来。那人价钱出得极高,够我们娘儿俩以后的生活了。”

我奇道:“娘亲,是什么人如此富贵?”

她道:“这我倒不知。看那人的穿着打扮不是寻常人,反倒像番外过来的。

妹妹你放心,娘亲不会如此糊涂的,不会露了马脚,此人绝对和官衙扯不上什么关系。”

我略放下心来,便笑道:“娘亲的刺绣功夫不减当年,一定让那人满意而归了。”

娘亲被我逗得开心,笑道:“多年未曾动手,初初动手,倒是有些生疏…”

我掩嘴一笑,便不多作言语。娘亲难得如此高兴,我又何必打扰她的雅兴。

她偶露技艺,当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吧?想我身份一向低微,在那人眼里当不会如此重要,不会一个多月后还派人以这么麻烦的方法找我出来吧?

不知为何,我感觉我的死或许可以骗过一般人,但一定骗不过他。

日子缓缓而过,一连几日,宅外行人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我便暗暗放松下来,暗笑自己在宫内多年,神经过敏至极,略有风吹草动,便怀疑针对的是自己。

这日,我正懒懒地坐在黄檀椅上晒着午后的阳光,只觉浑身酥软舒适。阳光从树叶之间透了下来,照在脸上,虽闭着眼,也可感觉到那种金光耀眼。感觉有人走近,遮挡住了照射在我眼皮之上的阳光,我以为是小丫头祺月,便道:“祺月,厨房的莲子粥可炖好了?炖好了便给我端来了吧。”

良久未听到她出声,我微睁开眼,却见树影之下,背着阳光,有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我的榻旁望着我。由于他身背阳光,我一时之间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大惊之下,厉声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转过一个角度,缓走一步,我便看清楚了他的容颜。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俊颜微冷,未说话时仿佛有无数心事,可不正是夏候辰。

我一见之下,竟吓得不知从椅上站起下跪行礼,只喃喃地道:“不可能…”

他轻声一笑,斑驳的阳光从树叶之间照射到他的脸上,竟仿如拼凑出来的人一样。他道:“宁雨柔,你可知道朕这一个月用了多少种方法来找你?朕知道你狡猾如狐,稍有风吹草动,你便会藏匿得不知所终,所以,朕试过了无数种方法。朕跟你说的话,看来你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朕说过,只有朕答应给你了的东西,你才能拿走…”他停了停,道,“包括你这条命!”

他语气平平地说着,我却感觉到了他话语中隐藏的惊天风暴。我浑身一抖,这时才醒觉,忙滑落椅子,跪伏在地,“皇上,臣妾该死。”说罢便伏地磕头不止。除了此话,我不知道还应说些什么。

应是娘亲那一手与众不同的浮雕绣暴露出我们的所在吧。老天爷当真是疏而不漏,连这一次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一定在想,自己已死过一次了,不在乎多死一次,是吗?”

我口不择言,只道:“皇上,臣妾怎么有如此的念头。”

“宁雨柔,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伏地连连磕头,“皇上,臣妾不敢,臣妾在皇上面前什么都不敢做。”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得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怎么会在他面前说出如此不当的话来?

他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处,给我的震惊实在太大。不知道为何,一见到他,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害怕。

他的脸庞藏在浓密的树影之间,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为何他会花这么大的工夫,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找我?既然他最终以娘亲的一手浮雕绣才得到线索,我便知道,他找的并不是我们一家绣房。如此的心思,如此的人力,只为了找我回去?

忽然之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是我平日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莫非他真的对我有了几分情意?如若如此,我倒可以善加利用。

如此一想,我便试探着抬起头来,对他道:“皇上,臣妾实不该丢下皇上的,可臣妾实在怕死,只得只身逃了出来。臣妾出来之后,甚感后悔,每每念及皇上.便…”

只要我望得他脸上有半分对我的情意,我便有了筹码,或许能因此而峰回路转。

他的脸从树荫下露了出来。我望见他的脸上有略略的讽刺之色,眼眸硬如冰石,苍白的脸色仿若冰玉雕就,仿若看清了我的所图。他道:“宁雨柔,你若以为朕会容忍一名逃妃在外逍遥自在,你就想错了朕。朕从来不知一位低等的妃嫔有如此大的能耐。朕一向小看了你。”他嘴角有讽笑之意,“如果不是朕还用得着你,朕派出来的,只怕便是杀手了。”

他的话语如冰,我失望地垂了脸。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情意,眼眸更如千年寒冰。我忽然明白,他与我是同一类人,不会为无谓的情意所困。他之所以找到我,并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其他而来,为了我能被他利用的某些东西而来。

一想及此,我失望之余便开始紧张地思考,要想摆脱当前困境,我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

我跪在地上,望见他藏青色的衣摆渐行渐近,心中的惧怕越来越甚。我跪在地上,无法后退,只能看着他的靴子停在了我的面前,暗想他盛怒之下会不会一脚踢了过来。可那靴子略一停顿,却往那黄檀木椅而去了。他一撩衣摆,便坐在了那黄檀椅子之上,姿态甚是闲适,戴着玉扳指的纤长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又落圣手,终定协议

素白的手指衬着略有些老旧的黄色,却显现出莫名的高贵来。这个人无论在哪里,都让人不可望其项背。想起他的嗜好,我心中不觉一颤。一个多月未曾有过的居于人下的感觉又来了,永远的战战兢兢,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永远准备着让他发泄,脸上却只能挂着永远的微笑。我跪在地上,忽地心中升起无比的厌烦,难道我所做的一切挣扎,换来的,只是如此吗?

难道我便永远都无法逃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