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发怒他逾矩之时,良好的修养让她不能将塞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她只好愤愤不平地用力去嚼嘴里的糖,这糖甜丝丝的,但竟然不腻,还有点儿酸……

什么糖啊?

言石生舀了一勺浓黑药汁,要喂到她嘴里。

被他扶在怀里的娘子已经清醒,之前装模作样不过是试探他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既然早就醒了,暮晚摇当然不肯喝药了。她幽幽道:“原来你就是这样哄骗一个病中的可怜人儿喝药的啊?”

言石生端着药匙的手轻微一颤。

靠着他肩膀,不喝那药,暮晚摇慢吞吞地抬眼,凝目睇来,冷然怒意与似是而非的慵懒气息同时向他裹挟而来。

她很有气势。

如果不是嘴里没有完全咽下去的糖害得她说话声含糊的话,丹阳公主理应更有气势些。

而言石生心中平静。

他早猜到她清醒了,不然侍女们不会强作镇定。

但是公主要试探他,他只能满足她,被她试探了。

言石生改了称呼:“殿下。”

暮晚摇唇角勾一下,言石生起身请罪之际,她手中一掀,就将药碗掀翻,砸到了地上。药碗砸碎,药汁溅在地上,吓得外头的侍女们慌乱来看,不安地请罪。

而言石生后退之时,衣料粗糙的衣摆也溅上了药汁。

他却只是俯身行礼,眼睛看也不看溅到自己脚边的药汁,口上欢喜道:“见到殿下醒了,小生总算放心了。”

暮晚摇拍床板:“你放心个……!”

因为不雅,她最后一个“屁”字没有说出。但她坐在床上气势凌人地瞪着言石生,俨然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架势。

言石生温声:“其实小生早就想过,小生虽照顾公主身体,但也间接逾矩,殿下醒来必然要与我算账。我既不能放任殿下不管,也不能坐着等死,便绞尽脑汁,也想了法子来帮殿下秋后算账。”

暮晚摇衣衫不整地坐于榻上,酥肩半露,玉颈修长,乳儿被掩在长发下,若隐若现。而她俯身,感兴趣道:“你又有法子帮我解惑了?”

言石生眼睛立刻挪开,不多看她一分。他道:“所谓惩罚,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短痛的话,殿下一剑杀了小生,便了结此事了;长痛的话,殿下多折腾小生几日,大约也能消气。”

暮晚摇眼神讳莫如深。

她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选长痛?”

暮晚摇笑道:“我选短痛。”

言石生一滞。

他余光看到她下了榻,雪玉一般的赤足踩上地衣,之后裙襦才落下,挡住了她的雪足。她就这般走下来,一步步向他走来。香气缕缕,脚步停在了他面前。

一声“叮”,当是抽剑声。

言石生想起来,床幔角边可是悬着一把剑的。暮晚摇要抽剑,实在容易。

他蓦地抬头,向她看来。果然,暮晚摇手中的剑已经拔出,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剑搭在了他肩膀上。

暮晚摇慢悠悠:“这剑,是当今太子殿下送给我的,说有此剑在,我杀了谁,他替我一力担着。我之前试了试,这剑吹灰可破,牛毛可斩。比之前方卫士那把剑,不知道好了多少。我将它挂在床头,便是防着不法之徒,对我不敬。”

言石生与她对视。

男女之间,博弈若此。

言石生道:“太子殿下将此剑送给殿下,当是爱护,却也是警告。小生以为殿下当小心使用此剑,些微小事,也不必上纲上线。”

暮晚摇:“叫我‘摇摇’,这是小事么?”

言石生叹:“是殿下逼着小生叫,小生不叫殿下就不喝药,小生不能见死不救,也实在没办法啊。”

言石生紧张那把搭在肩上的剑,暮晚摇却轻松:“你这般说,可见你是笃定我不会杀你。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不杀你?”

言石生看着她。

他缓缓道:“我确实在赌。

“赌殿下……怜惜小生。”

暮晚摇:“……”

言石生见好就收。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剑抽走,远远地丢开。他作揖道:“殿下且饶我一命吧。殿下要杀小生容易,后续事件却麻烦,还不如殿下放我一马,让小生‘长痛’来伺候殿下呢?”

他温声细语,又眼中带笑,半是开玩笑,半是真赔罪。

倒是这种态度,让暮晚摇也不好生气了。

因为……本来就是一件小事。

暮晚摇板着脸:“我病中的样子……”

言石生:“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暮晚摇:“那叫我‘摇摇’……”

言石生:“以后绝不敢叫了!”

暮晚摇脸色冷一下,好像有些生气,但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她最后闷闷道:“那这事便算了,下不为例。”

言石生松口气。

外头小心翼翼观望的侍女们也松口气。

暮晚摇解决了此事,脸色便好很多,她向言石生扬下巴:“我打算去看看春华。”

言石生闻弦知雅意,立刻道:“那我陪殿下一道去。春华娘子已经醒了,应该没有大碍。”

暮晚摇点头。

她道:“我要更衣。”

言石生转身向外走。

暮晚摇喝道:“你走什么?!”

言石生后背僵住,迟疑回头:“……那总不能是让小生来服侍?”

暮晚摇大怒,要张口,却又抿唇,半天不知道怎么说。言石生疑惑而专注地凝视她,安静等待。好一会儿,暮晚摇眼神向上轻轻飘一下。

她道:“你给我吃的糖……”

言石生懂了。

他小声道:“你还要么?”

暮晚摇:“……不要。”

言石生不说话,他只是走了回来,将袖中放着糖的荷包放在了床边小几上,让暮晚摇触手可碰。而他再次拱了拱手后,这次真离去了。

待他走后,暮晚摇摸到那荷包,从看着用了很多年、一点儿也不好看的荷包中掏出糖豆来吃。

依然是甜甜的,酸酸的。

暮晚摇一个人坐在屋中吃了会儿糖。

她目光瞥向窗外,隐约能听到自己侍女们关心地在询问言二郎,问言二郎有没有被公主吓到,而言石生温柔回答。

暮晚摇咬着糖嗤一声,心里骂他虚伪。

他这样的人,处处体贴,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了。

日头刚升,春华坐于屋前晒太阳。

刘文吉犹豫着过来,看到她脸色雪白地坐在太阳下,他脚步都有些慌。而扭捏了半天,他红着脸上前,将一个草编的小人放在了台阶上。

刘文吉轻声:“听说你醒了……我送你玩的。”

春华惊讶,抬头看这清俊书生一眼。她指尖颤颤,接过了那草编小人。春华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刘文吉倒是吭吭哧哧地开口:“我知道你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我这样的白身,现在是攀不上你。但你且等一等,待我中了进士……”

有女声懒洋洋地传来:“等什么?”

春华立刻惊慌站起:“殿下!”

刘文吉有些茫然地看去——

那女郎摇着扇子、自屋廊口拐入,梳高髻,插步摇。裙摆曳地,披帛飞扬。

而跟在她身后的人,穿窄袖文士衫,布束发,目清雅。竟是言石生。

言石生看刘文吉一眼,示意刘文吉赶紧请安,别得罪丹阳公主。

刘文吉却在沉思:言二郎为何跟在公主身边?

言二郎怎么和公主这么熟?

言二郎和公主这么熟,那他和春华是不是……

不等他思量完,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暮晚摇看去,见是卫士们拦住要闯过来的人。那闯过来的人,是言石生的大哥和三弟。

暮晚摇诧异。

言石生心中却一动。

言大郎和言三郎到了他们这里,只仓促地向公主请了安,就神情复杂的:“州考结果出了……今年的名额,是刘郎,刘文吉。”

言石生不说话。

言大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努力压抑自己的同情:“……二郎,没事,咱们还有下一年。”

言石生回过神,笑道:“该是恭祝刘兄。大哥三弟,我不难过。”

因为这正在他的预料中。

但是周围一片愁云笼罩,除了刘文吉和公主,这里其他人好像都因为喜欢言二郎的原因,没有人开心——

“言二郎,没关系,你一定能去长安的。”

“二郎,你别伤心。”

“二郎,要不你求求人?”

最后那句是春华在暗示言石生求助公主,言石生一一回答大家的关心,看着很忙。

暮晚摇倚着廊柱,摇着扇子看他们。

她真不懂他们伤心什么。

她奇怪道:“他失败不是意料之中的么?你们愁什么?”

众人敢怒不敢言。

暮晚摇根本不在乎这些,她看向言石生:“你身上什么香?”

言石生:“啊?”

暮晚摇看着他:“我要。”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暮晚摇根本不为言二郎的州考失败伤心了。言石生无奈的,微笑着看她一眼。

第15章

言石生彬彬有礼道:“小生不曾用香。”

暮晚摇不信。

她耸鼻子嗅了嗅,确实觉得言石生身上有一种极淡的香,闻着很雅。丹阳公主自然也不必看旁人的脸色。她喜欢这香,便走向言石生,拽住他袖子就要细闻。

暮晚摇上前一步。

言石生后退一步。

暮晚摇再上前。

言石生再后退。

暮晚摇不高兴了:“你躲什么?!”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言二郎再镇定,也不由面容通红,哪里撑得住公主这般肆意妄为?

哎。

关上门也罢……

大庭广众之下……

不对,关上门也不能罢。

在暮晚摇拽住言石生的袖子就要他停下来别躲时,言石生退无可退,只好急促地打断她的靠近:“殿下,小生想起来这是什么香了!”

暮晚摇掀眼皮,似笑一下:“我一靠近你,你就想起来了。你的急智,难道还要靠我激发?”

语气中暗藏讽刺。

言石生装作没有听懂公主的嘲讽,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袖从暮晚摇手中拽出,冥思苦想后答:“……小生确实不用香。但我家小妹正是爱俏的小娘子,恐怕是我平时帮她薰衣时,不小心沾了点儿香。

“此香叫‘降真香’。殿下可以问问我小妹。”

暮晚摇“哦”一声,无可无不可。

而有公主这般打岔,众人都怔怔看着言石生,大概在猜言石生和暮晚摇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已经不太关注言石生又失败了一年这样的小事……

之后暮晚摇进了屋,问了春华的身体几句。

期间,暮晚摇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撩过站在屋外和言石生说话的刘文吉。她看到言石生向刘文吉贺喜,刘文吉眉目间皆是志得圆满的欢喜……暮晚摇冷嗤一声。

春华正被侍女们搀扶着回到榻上歇着,她见暮晚摇一直瞥那屋外的刘文吉,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殿下……是不喜欢刘郎么?”

暮晚摇收回视线。

她喝口茶,美目轻轻一扬,黑色瞳孔下,妩媚神色一勾而逝。她蹙着眉:“我喜不喜欢也没关系。只是他州考出来了,怎么还不回他家,还住在言家?是为了膈应言石生么?”

春华心跳咚咚。

她面红绯红,暗自猜测刘文吉是为了她而赖在言家不走。

春华支吾道:“也许刘郎和言二郎关系极好。”

暮晚摇:“言石生和谁关系不好么?”

春华与公主怔然对望,这话……她无话可说。

暮晚摇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无所谓。他们谁中谁不中,又有什么用呢。刘文吉倒是现在看着志得圆满,好似中了一个州考就能飞上枝头了……等到了长安,他才会知道像他这样的神童,长安不知有多少!”

她幸灾乐祸:“州考只是第一步。没有名望的人,想向上走。等他们在长安蹉跎上几年,钱财花光了都寻不到一个出路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春华唏嘘。

春华问:“殿下,我们何时离开此地?”

暮晚摇一愣。

她有些忘了这事了。

原本取完白牛茶树就应该去南海找她舅舅了,但是机缘巧合,她又回来了言家,重新碰上了言二郎……暮晚摇含糊道:“等你身体好了。”

春华抿嘴,其实她身体已经可以出行了。

只是……春华看看窗外的刘文吉,她心中有了心事,便也作鸵鸟状,不主动说什么了。

暮晚摇在春华这里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走了。待公主一行人走后,春华坐于屋中,听到外头刘文吉说话:“娘子?娘子,你可在听我说话么?”

春华下了床,走到屋门前。听到刘文吉在外低声:“我与我家写了书信,说留在这里教言二郎读几天书。我看娘子伤势未好,娘子有需要我照应的地方么?”

隔着一扇门,刘文吉等了半天,才等到屋中女郎细弱的声音:“有的。”

他顿时心生欢喜!知她是隐晦地同意他留下。

下午的时候,暮晚摇午睡醒来时,言石生的妹妹言晓舟来登门,说为公主献上“降真香”。

刚睡醒的暮晚摇揉着额头,在侍女夏容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夏容观察镜中公主的面容,见暮晚摇唇角噙着一丝笑,显然此时心情不错。

春华病了后,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就由夏容顶上。夏容有心讨好殿下,就一边为公主梳发,一边说:“言小娘子应当是二郎派来的。二郎为人实在太体贴,殿下随口一句话,二郎就放在心上了。”

暮晚摇听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

暮晚摇道:“什么叫我随口提了一句,他就放在心上?我那是见他被众人围着,我可怜他,帮他解围。我帮他解围,他投桃报李,不是应该的么?”

夏容愕然。

身后其他服侍的侍女们同样愕然。

夏容代表众女说出了大家的震惊:“殿下那话,竟是在帮言二郎解围么?婢子、婢子……倒没有看出。”

暮晚摇心情仍很好,没有呵斥侍女们:“你们这般蠢笨之人,自然不懂我的好。言石生能听懂就行了。他果然听懂了。不枉费本殿下难得散发善心。”

言晓舟以前就有点怕暮晚摇。现在知道了暮晚摇是公主,她在进屋后,立在暮晚摇面前,更是局促。小娘子面容娇俏,却一径低着头脸红,让暮晚摇看得稀奇。

言晓舟将自己怀中的匣子递给公主的侍女,闷声道:“这匣子里是我二哥与我一起制的香饼。我用了大半,仍剩下一些。殿下若不嫌弃,拿去试用便好。殿下若喜欢,我再做些便是。”

暮晚摇让侍女们收好香,见言晓舟屈膝行礼后就要退出去,她一瞥,看到小娘子眼角有些红。

暮晚摇:“哭什么?送我点儿香,让你这么委屈?”

言晓舟被公主的眼尖和冷言冷语吓一跳。

她抬头,果然眼圈红红。但她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因为送殿下一点儿香哭的!殿下喜欢这香,是我的福气,我哪里会委屈?”

暮晚摇望着她。

言晓舟眼圈依然红红的,抿着唇。

暮晚摇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颌,懒懒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要学你二哥那样拐弯抹角。”

言晓舟脸再红,这次是羞的。

她小声:“……我二哥读书那么多年,殿下真的不能帮他么?”

暮晚摇:“能。”

言晓舟本只是试一试,暮晚摇如此干脆,她当即惊喜抬目。

但是暮晚摇撩目微笑:“然而我要他来求我。”

言石生坐于案前,正在整理书册,沉思接下来一年的计划。

他预计自己成了殿下的救命恩人,在公主走后,下一年的州考所点名额是他囊中物,根本不用他多费心。

他轻而易举能去长安。

但是长安乃是整个大魏的政治中心,天下学子、才子都在长安。那么多人耽误许多年,在科考上都没有结果……他这个诗赋不好的人,凭什么能脱颖而出呢?

得在有些地方下些功夫才是。

言石生边想边写,列举自己下一年要看的书目,定下自己要掌握的才学,打算如何抓住暮晚摇没有离开的这段时间、从暮晚摇那里套出长安名士们、豪门们的信息……他如此严谨,边写边将写好的字条烧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言晓舟敲门进屋,便被满屋的烟熏火燎呛得直咳嗽。

言晓舟:“二哥……咳咳,你又在烧东西了啊?”

言石生起身将妹妹迎入,开了窗子走风,再递上茶水,温和笑道:“天有些冷,我烧些东西取暖。”

言晓被哥哥按着肩坐下:“……”

她不说其他的,只进入自己的主题:“……总之,殿下不是不帮你,是等着你求呢!二哥你快去吧!”

她仰望自己二哥,欢喜催促道:“二哥你之前的打算是对的。我看公主殿下还是很喜欢二哥你的。”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颇有些大义凛然,拂袖道:“大丈夫屹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走这些偏门之道?小妹,平时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不用多说!让我以色侍人,就算了吧。”

星月载天,边关之地,守卫大魏边界的边军,迎来了一行骑兵。

那行骑兵从南蛮的方向疾驰而来,尘烟滚滚之下,兵临边郡城下,自称是乌蛮王来见。

军马出城,边军将领在帐中听到消息,如临大敌:“乌蛮王?一年前,乌蛮不是已经陷入内乱,自顾不暇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