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手还托着她的手腕,隔着袖子,感受到她手骨的纤细柔软,她柔柔弱弱的,十分惹人怜爱。然而那不过是假象。

言尚慢吞吞:“找你行卷的话,你会帮我?”

暮晚摇诧异看他一眼。

然后噗嗤笑了。

她美目飞扬,乐不可支:“……确实不会。”

她一把挣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下唇,侧头看来:“我会好好折腾你一番。”

言尚心想我就知道。

他默然不语时,暮晚摇却又拧起眉,道:“不过你找张相公行卷的话,张相公可是和这次的主试官旧日有过罅隙。二人面和心不和,恐怕张相公递过去的行卷,主试官心里会有意见,不利于你的目的。”

言尚请教:“敢问主试官是哪位?”

暮晚摇道:“韦树都不知道,我会先告诉你?”

言尚:“……”

暮晚摇:“你不是很厉害么?等我告诉韦树了,你慢慢找你的好师弟打听吧。”

正这个时候,外头韦树道:“殿下,你的侍女们来寻你了。”

暮晚摇没吭气。

她和言尚对视一眼。

二人竟有些默契地收了方才那番对峙的态度。

韦树在外等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进里间时,看到的便是暮晚摇坐在矮凳上擦着发,言尚在烧水。好像方才自己听到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只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暮晚摇忽得抬目,向韦树瞥来一眼。她美目流波,对他嫣然一笑,烂烂若花开。

韦树一怔,然后脸爆红,再不及细想,扭头就退了出去。

言尚一声叹。

暮晚摇立刻:“叹什么气?好好烧你的水!关你何事?!”

言尚回头笑看她一眼,被她瞪回去。

韦树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里面的吵架声,他再次掀开帘子。

里面依然岁月静好。

暮晚摇娴静优雅地坐着擦发,言尚沉默地烧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韦树沉默。

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公主的侍女们找来后,暮晚摇也不在这里多留。

不等侍女们进来和言二郎惊喜重逢,暮晚摇就出了门,由春华撑着伞,众女浩浩荡荡地走了,去寺庙前院寻晋王妃汇合。

韦树倒是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韦树难得留宿在这般粗陋的房舍,倒也没有贵族子弟的毛病,他冷冷淡淡的,看着适应的还不错。

夜里二人抵足而眠,自是不必缀说。

雨下了一夜。

从永寿寺出来的晋王妃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来求子、天就下雨,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暮晚摇敷衍地安慰了这位王妃几句,把王妃送走,关上公主府门,回头就开始审问府上的仆从。

坐在正堂,雨淅淅沥沥连着四方天地,只有灯火重重,四方所设的“悬黎屏风”上的古画美人映着火光,缥缈朦胧。

暮晚摇让人把言二郎寄来的一封封信拿出来。

她拍案,质问府上人:“所以你们都知道他来长安了,都知道他改名了,却没有一人想到应该告诉我一声?”

众女中,春华大着胆子顶了一句:“殿下不是……已经忘了他,说再不想听到他的消息了么?”

暮晚摇一怔。

她忽地侧过脸,看向檐头向下滴落的雨水。

她确实已经忘了他了。

如果不是今日重逢。

然而今日在寺中见到他,看到他从书案后一点点站起来,露出面容……千万般说不出的滋味,重新涌上心头。

岭南淅淅沥沥雨水声下,她在马车中将他拉上来,强迫地亲他……重新浮现。

她又想起这个人了。

春华观察公主侧过脸后的淡漠神色,小心判断公主的心情,道:“要不,殿下召言二郎登门?”

暮晚摇顿一下,淡声:“不必。既然他是如此薄情的人,也不必登我公主府门。

“散了吧。”

众人被公主的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言二郎怎么就薄情了……连言二郎的信都懒得看的人,明明是殿下啊。

不过没人敢说。

言尚确实很会做人。

第二日天晴后,他就带着致歉信,亲自登公主府门拜访。

不过可惜的是暮晚摇不在。

言尚只留下了致歉信,等暮晚摇回来的时候,他人早就走了。

春华观察公主的脸色,道:“言二郎既然已经来了长安,日后登我们府门的机会,必然多得是。”

暮晚摇卧在美人榻上,手支下颌,慵懒道:“小小一个书生,快别整天拿来烦我了。”

春华:“……”

如此,公主府上人就真的搞不清楚公主对言二郎的态度了。

第26章

暮晚摇在帮韦树投了行卷、得到了此次科考主试官的认可后, 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召见。

暮晚摇被请去东宫, 太子却迟迟不来。

正殿中清寂非常, 只有暮晚摇一人坐着。

她心里冷笑, 知道太子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然而今日的丹阳公主, 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因为别人给了冷脸、就羞耻得恨不得死去的小娘子。

现在的她,哪怕旁人一句句话戳上心头, 她也能唾面自干,再骂回去。

太子妄想通过冷落她来让她惶恐不安,是不可能的。

自然, 暮晚摇也知道, 依附于太子, 自己应该表现得乖巧一些, 才能让太子殿下信任。

然而暮晚摇既不想乖巧, 也知道乖巧这种态度, 在政治上作用不大。

反正她后方站着金陵李氏。

先后留下的子嗣, 就只有她一个了。若不是她同母同胞的亲哥哥死了,有金陵李氏在, 现在的太子,又怎么可能是太子呢?

昔日李氏在长安权势何等煊赫,如今虽败回了金陵, 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太子会因忌讳而忍让她的。

清楚知道这点,所以即便东宫的主人迟迟不来,暮晚摇也施施然,让侍女们递茶递瓜果。

她随意找了一本画册, 就闲然无比地坐在殿中,边看边吃,好不惬意。

如此一来,太子镇不住她,就不得不出场了。

太子的声音从侧门后传来:“六妹来了?”

暮晚摇抬头,见相貌端正、衣着常服的太子殿下从外而来,一边将脱下的大氅递给侍女,一边眼睛瞥了下被暮晚摇磕了整整一盘的瓜子。

太子眼睛轻微地抽搐一下,看暮晚摇起身,恭敬又含笑地向他行个礼。

太子压下自己对暮晚摇那散漫态度的不喜,示意暮晚摇坐下。

待殿中的侍女重新换了茶盏,人都退下后,太子才揉着脖颈,和暮晚摇叹道:“孤刚才被父皇召去,问了些吏部的事,才让六妹久等了。”

太子愁绪满满:“父皇病又加重了,孤看着父皇的样子,心里实在难受。“

暮晚摇心中冷笑,想你估计巴不得那老头子赶紧死了,好让你登位。

但是皇帝这么多年都不死,太子能不气?

暮晚摇却装作听不懂那些,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虚情假意地忧愁了番父皇的身体,才诧异地看太子一眼,慢吞吞道:“吏部不是三哥的人在管么?父皇怎么问大哥你?”

太子和煦道:“确实是三弟的人在管。只是之前吏部出了一个错,孤和三弟因此争了几日,父皇才过问的。”

暮晚摇“哦”一声。

看太子盯着她不放,暮晚摇笑吟吟:“我不懂这些。我和三哥又不熟,关系也不好,大哥你是知道的。他那边在做什么,我从来都是避着的。”

太子微笑点头。

正是因为这个妹妹和三弟的关系不怎么样,自己才能轻松将她拉拢过来……只是近日嘛……

太子手托着茶盏,非常随意地用杯盖磨着杯缘。

他眼睛盯着水中茶渍,口上似闲话家常:“不过方才和吏部那边对话时,孤才得知六妹最近因为行卷的缘故,和吏部那边走的比较近。听说六妹还亲自领着人,一起去见过新任的考功员外郎?”

吏部考功员外郎,负责科考。

暮晚摇和韦树,确实去见了。

这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暮晚摇便只是笑了下,没说什么。

太子脸色淡了,放下茶盏,看向暮晚摇道:“你似乎不怎么与杨三郎一起玩?”

暮晚摇道:“我与他性情不是很合。因为我脾气大,他脾气也大。我和他在一起总吵架。玩不到一起去。”

太子微笑。

他眯眸,似追忆往事,道:“杨三郎从小就是个倔驴子,天老大他老二,谁的话也不听。孤记得那时候,也就只有你一哭,他被你哭得不耐烦了,会收了脾气回头找你。”

暮晚摇默然。

然后轻声:“……那时候大家都很小,和现在也不一样。”

太子点头,道:“是啊。谁想到现在,杨三郎的脾气没有变,倒是六妹你的脾气变了。曾经那般柔弱的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而今也是动不动阳奉阴违、不给人面子啊。”

知道太子在讥嘲自己明明站队太子、却还是帮韦树。

暮晚摇面不改色道:“韦七郎是我舅舅的弟子,年龄又小,还被韦氏排挤。我舅舅让我关照一二,我随手为之。即使我不出手,韦七郎有韦家的背景在,磨上几年也会出仕。我不过是卖个人情。”

太子哂笑。

太子说:“不提他也罢。你打算何时与杨三郎完婚?”

暮晚摇:“……”

她蓦地抬头,看向太子。她目如冰雪,冰雪冻成冷刃,猛一下刺过去,像是一刀子戳上人心口。

竟让人几分不忍心。

太子叹口气,声音温和下:“六妹,我并非逼迫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乌蛮那边的战争打了一年了,听说很快就能结束了。蛮夷那边没有礼数,父子之间用同一个妻子都是常事,何况这任乌蛮王是新冒头的?”

太子并不知道现任乌蛮王是以前那位的长子。

太子现今只是语重心长劝暮晚摇:“等乌蛮结束了战乱,大魏作为他们的父国,他们一定会派人来长安朝见父皇。到时候,你若是还没有成亲,就不怕那位乌蛮王向父皇索要你么?难道你和亲过一次,还想和亲第二次?”

暮晚摇面容雪白,她不言不语,只是扶在凭几上的手臂紧绷。

太子道:“如果你嫁给杨三郎,有你和杨三郎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分,有杨家相护,有孤相护,那乌蛮王当然就不能再将你索要走了。孤知道你和亲那一年,你必然在乌蛮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才会导致你性情大变,与旧日完全不同。

“你已经性情大变了一次,难道还想变第二次么?

“摇摇,不是每一次,你都能从深渊中爬上来的。”

暮晚摇静静看着太子。

她心想:如果我和杨三郎成亲了,金陵李氏必然不满。李氏说不定会抛弃我。而没有了李氏的扶持,我还拿什么资本来待在长安,不任人拿捏?

她要两边讨好,又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大家都挺不满的。

怎么好像就她一个人谁都可以,没什么想法。

暮晚摇轻轻笑了一下。

她垂着眉眼,宛如春水,风情万种。

她愁苦叹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我觉得杨三不喜欢我。”

太子笑:“他就那个脾气,你别多怪。他对你总是特殊一些的,不然怎么到现在都不成亲?难道不是在等你么?”

暮晚摇笑一下。

她面容微红,睫毛轻颤。如同思春少女一般,咬着唇在思考自己的夫君应该是何等英姿。

看她并不排斥,太子见好就收,不再多提。

暮晚摇出了东宫门,脸上那少女怀春一般的酡红就收了。

待她出了宫城门,就连表情都收了。

暮晚摇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等外头侍女们递牌子进出。

忽而听到马蹄声,她诧异是谁敢在宫城门前这般喧哗,掀开了马车帘子看去。

看到一个少年郎纵马而来,黑衣红襟,一身武袍。他伏在马背上,马速极快,向宫城门前冲来。

守卫们面如土色,少年郎却眉目不变,马速不收。

红色的发带在风中轻扬,腰间佩戴的刀剑铿锵沉寂。

眉目冷峻深邃,一眼瞥来,傲然无比。

当真是鲜衣怒马,风采卓然!

整个长安,独此一份,当是杨三郎杨嗣!

杨嗣一直到宫城门下,才收了马速。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时,察觉到旁边有人注视。

他侧头看去,与坐在马车上的暮晚摇妙盈盈的水眸对上。

暮晚摇故作好奇:“杨三郎这是又要去东宫啊?你这一天三趟地去东宫,若你是女儿,恐怕现今太子妃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吧?”

杨嗣盯着她。

慢悠悠:“被太子骂了?”

暮晚摇:“……”

杨嗣牵着自己的马,瞥她一眼就收回目光,淡声:“自然比不上你,每次去东宫都是挨骂的。”

暮晚摇对他虚伪一笑:“这不是太子关心我何时能与杨三郎完婚嘛。”

杨嗣慢声:“你想何时完婚就何时,我无所谓。”

暮晚摇捂唇诧异:“难道你喜爱我?”

杨嗣同样诧异:“我何必要喜欢你?没人规定做了驸马,就不能纳妾了吧?”

暮晚摇咬牙切齿:“做我的驸马,就不能纳妾。”

杨嗣颇为淡然:“你管不着我。”

暮晚摇隔着车帘盯他半晌,忽而将车门掀开,一把将一连串的茶盏等器物砸了出去。

而杨嗣早有准备,他只稳稳退了一步,就躲开了她的发脾气。

看这位公主气得伏在车上,胸如雪酥轻颤,美目喷火。

杨嗣眼睛上的睫毛弧度极小地颤了下,他移开了目光。

杨嗣道:“你脾气这么坏,还是好好养你的韦七郎吧。做我杨家媳妇,是要三从四德的。我看你是不行了。”

暮晚摇道:“那你自己去跟太子殿下说,说你讨厌我,一点都不想娶我吧!”

杨嗣道:“倒也没有讨厌你。我不是说了嘛,娶不娶无所谓,反正我能纳妾。”

暮晚摇怒瞪他半天,到底是沉默下去,将帘子扯下,不再和他车轱辘话来回说了。

杨嗣站在原地,见丹阳公主府上的马车悠悠驶远,他才回了目光,拿回自己被宫城门守卫验查身份的鱼符,牵马入城。

他的仆从跟在这位身材高挑修长的少年郎君身后,低声:“三郎何必每次都气六公主?”

杨嗣不语。

仆从再说:“六公主必是又被太子说了,三郎若是能够对公主笑一笑,她出城时便能心情好些。

“三郎不喜欢公主,就应该早早娶妻,断了太子殿下的念想;三郎若是喜欢公主,就不该总是气公主。”

杨嗣垂下目光。

仆从喋喋不休地同情暮晚摇,杨嗣半晌后才开口道:“太子太急了。阿诺,有些事,我是不方便做的。我是不能对摇摇太好的。”

仆从一怔。

问:“您在帮公主?”

杨嗣短暂地笑一下。

然后慵懒道:“反正我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其他的,先放着吧。”

仆从对此自然无异议。

杨三郎是太子的伴读、洗马,他的天然立场就在太子这边,杨家的立场也跟随着三郎在太子这边。三郎和太子的关系又很好,三郎当然应该帮太子。

只是有些事……三郎也不是很情愿。

晋王妃又要找暮晚摇了。

这次是好事,因晋王妃上次求子后,府上的一位侍妾就怀了孕。

晋王妃惊喜不已,带着那位怀孕的侍妾登门,央求暮晚摇再次陪晋王妃一道去永寿寺还愿。

晋王妃絮絮叨叨:“没想到那寺里的菩萨这般灵!我才求了几天啊,我们府上就有人怀孕了。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妹妹,当日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今日你再陪我一道去还愿好不好?”

暮晚摇烦死了。

她正要疾言厉色将这位皇嫂骂走,冷不丁一看,看到晋王妃眉目间蕴着一些轻微的哀愁色。似乎那位侍妾怀孕,王妃既高兴,却也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高兴。

暮晚摇顿了一顿。

是了。

晋王妃盼着自己王府能有子嗣,自然是只要有人怀孕,她就高兴;然而这孩子终归不是出自她的肚皮,她连年为晋王纳妾、往自己夫君床上送女人,不就是为了子嗣么?

长安中的贵人们都觉得这位王妃不着调,不喜欢与这位王妃打交道,然而身为一个续弦,晋王妃又岂是容易?

暮晚摇沉默片刻,少有的心软了一下。

觉得没有人理会的晋王妃有些可怜。

暮晚摇咳嗽一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再不跟着你去求子了。”

晋王妃当即欢喜,连连道:“多谢妹妹!妹妹果真好心,与那些人说的完全不同。妹妹放心,永寿寺的菩萨真的很灵,嫂嫂这次还愿后,也会帮你一起祈祷好姻缘的!”

好姻缘?!

暮晚摇吓死了!

她现在就怕姻缘落到自己头上……在太子和李氏之间勉力平衡,这位王妃一点都不懂她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