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

他盯着对面那个端正威严的青年,被气笑:“殿下是在防贼么?把我锁着也就算了,何必将自己也锁起来?怎么,殿下怕我做什么?”

太子看着他,道:“将孤一同关进来,是孤打算亲自看着你。杨三,孤今夜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去,不能去找摇摇,更不能一时冲动,在这时候说你要娶她。”

杨嗣脸色蓦地冷下。

眼中神色变得尖锐,又一瞬间如同野兽一般凶悍。

沉静在二人之间徘徊。

二人盯着对方。

好久,杨嗣懒洋洋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你一直劝我娶摇摇么?我现在点头了,你却不同意了?”

太子道:“孤自然是一直支持你和摇摇的。只是今夜父皇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至少短期内,摇摇的婚事不定下来为好。杨三,你并不是只身一人,你背后有整个杨家。你纵是不听孤的,难道要整个杨家去对上父皇的铁拳么?”

杨嗣怒而跃起。

他长身而立,手指门外,高声:“那难道就这样不管了么?任由皇帝欺负摇摇?”

太子声音冷静:“父皇不想摇摇嫁人,你看不出么?!只要暂时不嫁人,她就不会出事。你要是不想杨家变成第二个李家,就徐徐图之,不要任性。”

杨嗣向后退一步,靠在墙上。

少年面容冷淡,低笑一声:“冷静么?”

太子看他半晌,缓缓道:“摇摇是我妹妹,我纵是利用她,却也不会心狠如我父皇。这点你总认吧?我起码不想她嫁回乌蛮去,起码不想赶她离开长安。我还在促成你与她的婚事……若是你们真的成亲,你便能护住她。只是这事需要时间,我现在还不到与父皇翻脸的时候。”

杨嗣冷笑一声,不语。

太子看他这般,叹口气,道:“她是我妹妹,但你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好友。我宁可她吃亏一点,也不愿你跳入火坑,你懂么?”

杨嗣道:“你就是太爱算计了。”

太子沉默半晌。

然后道:“总比看你去送死强。”

他淡声:“睡吧。今夜我会看着你。就如……当年看着你,不让你带她离开这里一样。”

杨嗣一下子静下。

头向后靠,撞在墙上。

想到了那一年,自己听到他们要暮晚摇去和亲,自己愤怒不平,想带暮晚摇走。

然而他带不走她。

太子亲自看押他,杨家日日找人说服他。当他被放出来时,早就于事无补。

杨嗣自嘲一笑,淡声:“当年如果不是你看着我,她根本不用嫁去和亲。”

太子点头:“不错。然后你们杨家也因你一人而葬送了。你从此和暮晚摇远走高飞,带着她东躲西藏。你一个男的倒是无所谓,有想过我那个娇滴滴的妹妹能过惯那种生活么?

“她当年不会跟你走。现在你也不能娶她。一样的道理。”

杨嗣垂目,半晌后,他坐下。收了自己周身的戾气,他轻声:“我只是不忍心……你们太心狠了。”

太子道:“那你就等我筹谋,何时时机到了,你就娶她,亲自保护她。”

杨嗣道:“我护不了。”

不等太子发怒,他侧过头,透过窗子,看外面的月色,缓声:“我从小看着这个妹妹长大,我虽然不忍心,但谁让我是杨家三郎。我如果没有抛家的勇气,我什么也做不成。

“我才不想娶她。我只希望这世上有一人真心待她,而在这之前,我尽量……只能尽量对她好一些。”

太子说:“你必须娶她。”

杨嗣不耐烦,翻身躺卧,将被子盖住头:“睡觉!”

太子叹口气,不再逼迫了。

言尚被方桐追了回来,被一路领进公主府,领入公主的寝舍门外。

方桐等人退下,示意殿下在里面等着。

言尚走到门前,便被里面的酒气熏得有些头晕。

他惊愕一下,沉思片刻,敲了敲门。

暮晚摇娇而冷的声音响起:“自己不会推门进来么?”

言尚默然,推开了门。

他迟疑关门是否有损公主清誉时,暮晚摇不耐烦的声音继续响起:“你不关门,是想冻死我么?”

言尚便关门,转身。

帷帐重重。

没看到公主的身影。

言尚疑惑:“殿下?”

暮晚摇道:“你就要守礼到这个地步,一步都不往前走?”

言尚轻叹一声,听出她一句比一句不耐,估计快到忍耐边缘了。他站在这里,被满室的酒气包围,目光一扫就扫到了好多空坛子。不知那个酒鬼是喝了多少酒。

言尚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显然他不觉得自己能和一个酒鬼说清楚。

然而已经来了,就看着办吧。

言尚掀开一重重帷幔,向里面走,寻找公主。忽然,一个人从里撞了过来,向他抱了过来。

女郎两只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整个身子埋入他怀中,脸贴在他胸口。

言尚僵硬,两臂张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张口结舌:“殿下……”

暮晚摇埋于他怀中,紧抱着他的腰,轻声:“别那么守礼,别那么急着推开我。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她声音若碎,空荡荡的,让人想到秋日落叶,冬日枯雪。

她太不好受了。

言尚顿半天,手臂落于她后背,搂住了她。

他俯下头,拥抱住她。他圈住她,将她搂于怀中,轻声温柔:“别那么难过,殿下。”

他微微一笑,柔声:“我便是觉得殿下会很伤心,想着总是不放心,便想无论如何,我今夜该见殿下一面。该亲口求殿下一句话。”

暮晚摇仰起脸,眼神迷离,喃声:“求我什么?”

言尚望着她:“求殿下,不要与臣生分了。”

——他是这般会说话,这般给她面子。

明明是他该生气该不理她,他却求她不要与他生分。

第36章

今夜注定所有人都睡不着。

皇宫中的清宁宫, 是皇后的寝宫。自皇后仙逝,清宁宫就被封了起来,再没有人住了。

而今夜从宫外回来, 皇帝竟然到了清宁宫。

宫人们慌乱地简单收拾了一下,皇帝坐于清宁宫的大殿中,面前案上摆着一盘黑白棋。

这棋局在封宫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皇帝不让任何人移动,而今皇帝重新回到这里, 见到这棋局竟然还如当初, 不禁悲喜交集。

然而他抬目,本应坐在棋局对面、与他对弈的那名女子, 早已不在了。

皇帝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低头咳嗽。

服侍皇帝的内宦听到咳嗽声, 连忙进来,见到陛下如此,顿时明白这是睹物思人, 陛下在想念皇后。

然而何必呢?

皇后不是被皇帝自己害死的么?

内宦不敢多提先后, 只小心翼翼:“陛下, 清宁宫凉,不如让人把炭烧着吧?您也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

皇帝摇头,道:“朕只是坐一坐。朕的身体早就不行了, 今日的药就不用喝了。”

内宦再劝,皇帝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怔怔看着这盘未下完的棋局。

内宦心中叹气, 先后乃是金陵李氏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雍容华贵,自生来就该做皇后。皇后蕙质兰心也罢,偏偏于政事上一点就通。而皇后背后的李家又何等势大。

这犯了皇帝的大忌。

皇后是必死的。

因皇后若不死,死的……也许就是陛下了。

然而在皇后去后,陛下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似乎心力交瘁,精神已经跟随皇后走了。

因为身体不好,皇帝不断放权,如今这朝局,几乎是太子和秦王、晋王三位皇子在管,皇帝三日一朝,却连奏折都很久不看了。

正是放权放得这般厉害,才造成太子和秦王斗得这般厉害。

然而,这是好事么?

皇帝缓缓道:“今夜丹阳拒婚,你觉得如何呢?”

内宦抬头,见皇帝眼睛看着的是棋局对面,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皇帝问的,是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皇后。

果然,下一刻,皇帝喃喃自语:“是,摇摇从今夜开始,就会明白,依附谁都不可靠,她得有自己的势力。太子擅谋,秦王擅武,晋王性柔。你说这三人,谁才能得到这个位子呢?”

皇帝似疑惑:“说起来很奇怪,大概是朕太擅长帝王心术了,朕总是很看不惯别人在谋划。每天看到下面几个孩子斗来斗去,朕都觉得可笑,都想……将他们全都收拾一通。”

皇帝沉默半天,好像在听对面的人说话一般。

他笑了笑,道:“你放心,朕只是说想收拾,却到底没有收拾,不对么?只要摇摇不太过分,朕就不会伤她。二郎真的不是我杀的,为何你总也不信我?为何你总觉得我会这般心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会杀?”

停顿片刻,皇帝面容微肃,似被激怒,他自言自语道:“不错,是一定范围内。你放心,朕也没几年活头了。且看看他们能成长成什么样子。在朕临死前,朕一定会将所有的隐患拔掉。

“你纵是再说朕心狠,朕也一定会这么做。”

内宦在旁边听得一身冷汗,心想皇帝这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现在竟然出现癔症,和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聊了这么久……

内宦怕皇帝整日神神叨叨地与先后说话、哪一日就疯了,忍不住打断皇帝的话,强行插入皇帝和一个不存在的人的聊天中:“陛下,您放权放得这般厉害,真的不担心有一日被架空么?”

皇帝看一眼内宦。

哂笑道:“朕掌权三十载,民心所向。你真以为现在朝臣们纷纷站队,就是他们有多忠心那几个皇子?不过是因为朕不管事而已。这朝局这般乱,不过是朕给他们机会搅浑水而已。

“朕若真想收回权,易如反掌。帝王之威,忠信所向,士人们的信仰,你这样小小的一个内宦,怎么会懂?”

内宦便说惭愧。

可他又疑惑问:“那陛下为什么要让几位皇子掌权?为什么要看他们搅浑水?陛下要做什么?”

皇帝漠然道:“没什么,不过是在朕临死前,掐灭所有隐患而已。”

内宦听不懂,但看着皇帝的癔症不再发作了,就插科打诨,伺候皇帝回寝宫休息,不必多提。

此夜丹阳公主的府上,言二郎进去后,侍女们都松口气,觉得有言二郎在,今晚应该妥了。

而对于言尚来说,言尚无法拒绝一个喝醉酒的公主。

他自己不饮酒,所以通常都是他在最后照顾酒鬼。

言尚以为今夜也差不多。

按照他对酒鬼的认知,对方要么特别胡搅蛮缠,要么特别乖巧听话……言尚想暮晚摇平时就那般气焰高涨,喝醉酒岂不更能折腾?

然而他想错了。

暮晚摇比他想象中乖的多。

她除了缠着他要他抱她,也没有其它过分要求。

到后来,言尚拒绝不了,只能暗道惭愧后,被迫入了公主寝舍,坐在了公主的床榻上。

帷帐放下,暮晚摇被他抱于怀中。言尚心脏一直狂跳,却说服自己,如同照顾自己妹妹一般照顾这个少年公主就好了。他不必多想,今夜特殊,明日公主就会忘了这些的。

而不断这么自我说服着,言尚的身体总算不那么僵硬了。

让一直靠着他的暮晚摇感觉明显。

可是她埋于他怀中,却清楚地听到他狂烈的心跳声,砰砰砰,在夜中格外清晰。

暮晚摇暗笑,想这个人看着那般镇定,原来其实也没有嘛。

言尚有起身动作。

暮晚摇一下子抬头,指责般地瞪他为何要走。

她自以为自己在瞪人,但她双目含雾,眼尾流红,又兼散发让面颊变得更加小巧。这样子,非但不凶悍,还透着楚楚可怜的感觉。

言尚心软,低声:“我只是想找人拿帕子为殿下擦擦脸,这样殿下明日起来会好受些。”

暮晚摇一下子了然。

言尚以为她喝醉了。

他以为自己在哄一个醉鬼,却不知暮晚摇酒量了得,轻易不醉。可是言尚这么温柔地待她,暮晚摇又不想说破。她情愿由他这样抱着她,让她感觉好受一些。

暮晚摇不说话,只是抓着他的衣袖,就那般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就将言尚看得心软了。

他侧过头,微微咳嗽一下。昏昏月色照入,暮晚摇隐约看到他耳际有些红,霎时狼狈。

他无奈地坐了回来,搂着她:“好吧,我不走了,殿下睡着就好了。”

暮晚摇:“今晚都不许走。”

言尚:“……这于理不合。”

暮晚摇:“不许走。”

言尚默然片刻,她再次抬头看他,他俯眼与她清泠泠的眸子对视一会儿后,点了头。

暮晚摇这才放心了。

她重回窝回他怀中,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一直萦绕她鼻端,而他怀中那般暖,又不灼烫,是格外合她心意的温度。

暮晚摇茫茫然,心想原来有人的怀抱是这种感觉啊。

既不会冰冷得让她害怕,也没有滚烫得让她窒息。

他总是和她遇到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然而暮晚摇又不信,男人间的区别,能有多大呢?

暮晚摇悠悠想着那些,闭上眼,轻声喃喃:“以前我二哥还活着的时候,我生病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抱我一整晚。可是他后来不在了,我就都一个人待着了。”

言尚微默。

想到了暮晚摇说的二哥,是曾经的太子。那才是先后所生的嫡子。

风华绝代,文武双全。可惜天妒英才,他十五岁时坠马而死,少年早夭。

据说天子与先后悲痛万分。

言尚温声:“那公主将臣当作兄长,也是可以的。”

暮晚摇:“……”

她就是装醉,也忍不住冷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半岁么?言二弟弟?!”

言尚:“……”

他道:“殿下可真是难哄啊。”

暮晚摇:“是你自己说错话。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你弟弟了。”

言尚:“是,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暮晚摇噗嗤笑起来,唇角翘起。她悄悄地伸展手臂,更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这不怪她。

今晚她本打算自己一个人熬的,是他非要过来说那般惹她委屈的话。确实都是他的错。她就想任性一把,暂时丢掉外面那些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她此时,就是想和他这样卧在床上。哪怕他不是很情愿。

可谁让他脾气好呢?

脾气好,就应该被她欺负。

月色照入,清寒移砖。

言尚渐坐得有些身子发僵,也不知道怀里的公主睡着没有。

他向后靠了靠,背靠上身后的墙,却又一顿,因发现自己的腰被公主抱得太紧,无法挣脱。他展开手臂,发现自己腰以下被箍着,完全移动不了。

言尚蹙眉,有些发愁,想该怎么在不惊动暮晚摇的情况下,把暮晚摇移回床上、解脱自己。

他沉思时,暮晚摇忽然开了口,原来她还没睡着:“其实嫁给你挺好的。”

言尚一愕,低头,看到她乌发下露出的一点儿雪白面颊。

他叹道:“殿下怎么还醒着?”

暮晚摇闭着眼,自顾自地说:“嫁给你其实挺好的。你虽然心思多,再磨练几年,大概就滴水不露了。但是你为人正派,对谁都好。不管你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我眼看着,你是打算一辈子这么下去了。哪怕你是假君子,你装一辈子,也装成真君子了。

“而以你的道德水平,一旦你娶了我,你不管喜不喜欢我,你都会对我很好,会特别疼我,会一心为我着想。我没有遇到过一心为我好的人,但我觉得如果我们成亲了,你就会那样。你的道德约束住了你,它约束着你不会负我,不会让我难过。你不会和其他长安子弟一样嫖妓,不会跟他们学坏。你连酒都不喝,就为了时刻清醒。

“虽然我觉得你活得太累了。但是你的累,能够对我好,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若是成了亲,你会答应我每个要求,会我说什么你都尽量满足。你会帮我画眉,会为我调胭脂,会服侍我。

“而且你脾气那么好。我不知道谁能让你真正生气。你不会骂我,不会生我气,不会转头不理我,不会惹我掉眼泪。我若是太任性了,你也一定只是叹气,无奈看我一眼。你那般宠爱地看着我,我还有什么会不喜欢的……”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说得自己都有些痴了。好像她真的能够想象到他们成婚后的生活一样。

她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看向沉默的、低头看着她的言尚。

言尚眼中神色复杂,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莫名的、压抑的情愫,在二人眉目流转间轻轻荡着。

柔情缱绻,迷惑惘然。想近不敢近,想退不舍退。

便只是静静看着。

好久,言尚才声音微哑:“然而你拒婚了。”

暮晚摇笑了笑。

她重新垂下了眼,睫毛覆住眼中所有神情。

她有些落寞地淡声:“因为我就是不甘心。命运被掌握在别人手中,当年要我嫁人我必须嫁,现在随便指派我还得点头。那我的人生始终是任人宰割。我才回来长安多久啊,父皇就想再一次地将我打发掉。

“我不甘心。我宁可在太子和李氏间寻平衡,我也不要出局。我要保护我身边的所有人,我要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再不用牺牲。我要权势,那我现在就不能出局,不能嫁人。”

言尚没说话。

暮晚摇忍不住心情烦躁:“你怎么不回答?”

言尚便道:“我原本以为殿下拒婚,有一层意思,是怕自己现在和我成婚,影响我的仕途。怕陛下打压殿下,顺便打压到我。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殿下根本没有为我着想过。”

暮晚摇愕然,抬头看他。

他眼中带着一丝笑。

她便一下子知道他不过是开玩笑,是逗她开心了。

暮晚摇轻轻“啊”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

他僵硬一下,她却跪直,不让他退,柔声:“你又在找借口为我说话了……你人真好。我本来确实没有想到你,但是你这么说,我准你日后想起这事,觉得我是为了你好了。”

暮晚摇郑重其事:“你要觉得我是一个为你着想的好人。把我前面说的那些不甘心都忘了,就记得我是为了你好了。”

言尚忍笑,道:“臣遵旨。”

暮晚摇便跟着他一起弯起了眉,他太神奇了,三言两语就让她不难受了。可是她还是担心,她忍不住再次重复问:“你真的不怪我拒婚么?不怪我那么说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