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束行怔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言尚的意思,是给他自由,他可以离开长安,想去哪里去哪里。欣喜若狂的情绪先涌上,之后却是茫然不解。

韩束行:“二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低下头,沉默半晌道:“我这些年,从没有自己主动去过哪里。我已经……不适应外面世界了。二郎,我武功好,你留我当个卫士吧。我不用月钱,二郎管我饭吃便好。”

言尚温和道:“我身边没有武功如你这般好的卫士用,你愿意留下,我自然欣喜。然而我不能因此耽误你。

“你只是多年被关押,失去了目标,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这般是不正常的。我希望你能离开长安,不拘于去哪里,四处走走,也许你会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你生存的意义。韩束行,你已经不是奴,不要再将自己看成奴。

“你自去这个天地多走走。若是许多年后,你仍是没有目标,不知生活意义,再来找我也不迟。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对旧人弃之不管的。”

韩束行怔怔看他半晌,终是点了头。他并不明白很多道理,只是觉得言二郎说话很好听,每次都能说到他心里去。这种说话技巧他不理解,但言尚的推心置腹,仍让他心中生暖。

韩束行跪下,向言尚郑重行了一个大魏人的礼数,才推门出去。

解决完韩束行的事,言尚继续在书舍办公。他琢磨着自己的行程,却又心神不宁。

因他没有忘记,今日下午,是杨嗣约暮晚摇去慈恩寺看戏了。

那日他被困在车中,羞耻至极,恨暮晚摇恨得无法,怒她将自己逼到躲在车中那种地步。之后想起来,言尚又记起杨嗣跟暮晚摇的相约,心里就一阵热一阵冷。

他想过问,可是他又在和暮晚摇赌气,不应该过问。

然而言尚心中在意杨嗣,远胜过他在意蒙在石的存在。因为暮晚摇不喜欢蒙在石,可是暮晚摇和杨嗣却那般好。杨三郎少年风流,意态潇洒,长安的女郎们天天追在杨三郎身后跑,暮晚摇也是喜欢的吧?

言尚觉得,若不是自己横插一脚……也许暮晚摇会和杨嗣修成正果。

他在意杨嗣在意得心里发酸,坐立不安。

言尚写了一会儿折子,仍是稳不下心神。他只好让仆从云书进来,故作无事地让云书去问:“殿下可曾回来?”

过会儿云书回来说,殿下午时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云书看言尚:“郎君有事寻殿下?”

言尚垂目静坐,说:“没事。”

可是过了一会儿,言尚又忍不住派仆从去问,而暮晚摇依然没有回来。来来去去好几趟,眼见天色到了傍晚,那女子仍不回来。言尚心浮气躁,胡乱猜测为何久久不归,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他自然相信他二人的人品。

可是、可是……

郎君坐在书舍中办公,云书站在廊下感叹一句:“天快黑了,坊门马上就关了。殿下今晚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话一落,书舍的门就打开了。

言尚面色不自在,却正经地轻声:“我去慈恩寺一趟。”

云书:“可是去接殿下回来?”

言尚:“自然不是。是、是……我向慈恩寺捐了些香火钱,主持一直想寻我道谢,却被我躲着。而今我突然想起此事,要去处理一下。”

云书便去备马了,而云书回头看一眼回房的郎君,心里忍不住一叹,为自家郎君抱屈。

心想二郎脾气也太好了。

哪有和气地回答自己仆从问题的郎君?

又哪有明明在生气、却还要去接人的郎君?

云书从来没信言尚是去见慈恩寺主持的,言尚这般施恩不图报的人,捐了就捐了,不会等着人来谢。言二郎去慈恩寺,只能是为丹阳公主……自家郎君这般温柔,丹阳公主可不要辜负才是。

言尚出门的时候,长安城门进了驿站来的信使。

一封信送往韦七郎的住处,一封信送往暮晚摇的住处。

东宫之中,太子一直关注着此事。信使一入长安城,东宫便已然知道了。

自从演兵之事结束后,可以说,太子一直在等着信使进长安。太子乃心机深沉之人,知道李家和皇室的关系一旦和缓,李家一定会有下一步动作。

而今他等来了。

虽然不能截获来自李家的信,但是这信同时送去韦七郎和暮晚摇,已经给出了一个讯息。

太子沉思着。

如果他是金陵李氏的家主,当暮晚摇在长安权势一点点增大后,当皇帝和金陵李氏开始和解后,他就会立刻促成暮晚摇和韦树的婚事,让南方大世家和北方大世家结盟。

两大世家结盟后,韦家便会帮李家重新回到长安。

太子自是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的。他当日召杨嗣回来,就是为了拉拢李家。可惜李家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暮晚摇和杨嗣的态度也反反复复,这个联姻一直推行不下去。

兼之韦树尚且少年,太子便想不急,再等等。

而今韦树也不过十六。但是在李家看来,联姻的时机恐怕已经到了。

太子却要放杨嗣离开,不能用杨嗣来笼络暮晚摇。

太子沉吟着,喃喃自语:“不能让六妹和韦家联姻,他二家好上加好,孤却得不到太多好处。成亲后,六妹会偏向韦家那般中派,孤这边的势力就要弱了……最好,是将六妹留下,将李家笼络到孤这边。”

他手敲着桌案,微微露出一丝笑:“好在,暮晚摇对韦七郎,应该没有男女之情才对。她有男女之情的人……是言尚啊。而今,言尚到了户部,正归孤管。

“孤若是要六妹和言尚成亲,岂不是既做了好人,又得了李家资源?”

李家不就是想回来长安政治中心么?自己也可以帮忙啊。

当下有了决定,太子起身,准备去见皇帝。

暮晚摇一无所知,正与杨嗣在慈恩寺看戏。

言尚策马入寺,入了纷涌的人流,四处寻找那二人。

韦七郎府邸,赵灵妃奄奄一息地趴在案上烦恼自己被逼婚的事,韦树坐在她对面,打开信纸,看到自己老师、即暮晚摇舅舅李执的信——

无他。

希望他和暮晚摇即刻定亲。

窗外噼啪一声,雨点如豆,敲在木檐上。天幕昏昏,风雨晚来,云卷如潮。

第100章

长安的戏场大多集中在晋昌坊大慈恩寺。

暮晚摇就是和杨嗣去慈恩寺看戏的。

此年代的寺院功能极多, 不只拜佛求缘, 还能供书生借住, 供病人疗养,供大师讲佛法,供戏场娱乐。慈恩寺作为长安足够有名的大寺, 看戏时,有专门为公主设的供座。

不过今日暮晚摇和杨嗣都没有用贵族人士的特权,而是如寻常百姓一般,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下午戏。

晚上佛寺会燃灯,傍晚时下了雨。众人纷纷进庙中、廊下躲雨。杨嗣和暮晚摇也随着人群去屋檐下躲雨。二人刚冒雨躲到屋檐下,暮晚摇哆嗦了一下,杨嗣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了。

她瞥目望他一眼。

英俊高大的、像哥哥一样的少年郎手搭在她肩上,对她一笑。那般无所谓的风格, 独属于杨三郎。暮晚摇便也禁不住笑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杨嗣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二人一同看着昏昏天幕下突如其来的暴雨,看其他百姓仍在雨水中穿梭, 找躲雨的地方。

暮晚摇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杨嗣:“怎么?”

暮晚摇望着雨下躲避的那些百姓,轻声:“我是想到,如果言尚在的话,他肯定要下场去给人送伞、或指挥人如何躲雨了。”

杨嗣微顿。

说:“他那么爱多管闲事么?”

暮晚摇淡淡的:“嗯。”

她眯了下眼,眼中被雨水沾染得雾濛濛。她声音轻柔:“我就是他当初管闲事管出来的。”

如果初次相见,不是他多管闲事为她指路去哪里躲雨,也不会有两人现今的缘分了。

杨嗣探究地低头看她, 看她侧脸如雪,黑眸长睫。她安然无比地望着天地大雨,这般恬静的模样这样动人,乖巧的……有些像他以前认识的暮晚摇了。

杨嗣低声:“真好。”

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长安,将暮晚摇托付给言尚。一个让浑身扎满了刺的公主信赖的人,应该是值得他信任的吧?

暮晚摇没有问他说什么“真好”,只道:“你什么时候离京?”

杨嗣笑:“今晚就走。”

暮晚摇诧异,扭头看向他:“这么急?你一个人走么?”

杨嗣啧啧,吊儿郎当道:“不然呢?我在长安也没什么事,没什么牵挂了。早走早了嘛,何必一直吊着不放。”

暮晚摇淡声:“杨三郎总是这般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不受任何人束缚。”

杨嗣沉默半晌,自嘲一笑。

他说:“我也是受人约束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自在。”

看暮晚摇不信地看他,杨嗣道:“我希望我阿父阿母平安健康,希望我关心在意的人活得特别好。”

他稍微停顿一下,才压低声音:“我也希望我此去陇右,能够帮到朗大哥。”

暮晚摇没说话。

杨嗣口中的“朗大哥”,自然是太子殿下,暮朗。只是没人会像杨嗣这般喊人罢了。

他们一直避着人,卫士们不让寻常百姓靠近二人。杨嗣语气平静:“朗大哥一直没有兵权,长安被秦王的人马管得滴水不漏,他实在艰难。好不容易借助演兵一事渗入了一点兵部,让秦王被关在府上休息……我又走了,让他在长安的布局得重新安排。

“我啊,就希望我从一个小兵做起,在陇右能够发挥出一些优势。改日我凭自己在陇右拼出了一个将军位,朗大哥在长安的局面就能好一些。一个太子,好不容易掌控财权,却没有兵权……还不如一个郡王,实在太可笑了。”

暮晚摇说:“你对他真好。”

杨嗣没再多说了。

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一直很好,不用旁人多说。太子明明需要他在长安,却放他离开。而他在陇右杀戮场中拼杀,也希望能够帮到太子。

杨嗣低头认真道:“摇摇,我希望我走后,你能和殿下和平共处。”

暮晚摇嘲弄道:“这取决于他,不是么?他是我的天然选择项,我没有其他人可选。可是他待我这个亲妹妹,却还不如待你这个外人心诚。我自然会想和他和平共处,好好合作。但是我也不能给你保证。

“杨三,你希望我们都好。我也希望我们都各取所需。但是这一切都有前提,不是么?”

杨嗣俯眼望着她,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他抬头去看雨了,雨水哗哗,渐渐小了一点儿,暮晚摇听到杨嗣叹了口气。

让杨嗣这般意气风流的人叹气,暮晚摇心里有些难受。

暮晚摇垂眸:“我到底不是你记忆中的暮晚摇了。”

她依然可以和杨嗣一起来慈恩寺看戏,但是少女时期那个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嗣身后的小公主,到底已经消失了。她可以伪装自己还是当年的她,然而她和杨嗣都知道,看一场戏,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杨嗣低头看她,说:“不要这么说,摇摇。人都会长大的。你经历了这么多……如果还是当初的你,岂不是太可怕了?”

暮晚摇仰起脸来,漆黑如水的眼睛望向他。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其实也有很多遗憾。我遗憾当初你和亲时,我为什么没有带你走。我遗憾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去乌蛮。我遗憾我为何是杨家三郎,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多少次有冲动去找你,都被拦了下来。有时候我都遗憾……为什么早年时,更早的时候,我们没有定亲。”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候我们有婚约,你是不是就不用去和亲了。我想保护你,可我没有能力。你不知道我多少次为此痛恨自己。”

暮晚摇抿唇。

她眼中雾水涟涟,尽是雨水惹起来的。除了在言尚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任何人哭了。

所以她现在也哭不出来,她只是心里难受,觉得一些委屈。

暮晚摇终是垂目笑:“我相信你。但我现在也很好,不是么?”

杨嗣“嗯”一声。

他站直身子,没有再说话了。他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着天地间慢慢小下来的雨。

雨水小了,天也黑了。寺中渐次亮起了灯火,砌下、庭中、行廊等处纷纷燃灯。

天地变得幽暗又光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能灭了灯烛,那躲在廊下的人流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也不顾小雨,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去看灯舍钱了。

暮晚摇听到杨嗣在耳边道:“摇摇,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弥补遗憾了。但是我们还有未来。”

这是尚未及冠、还是个少年的杨嗣,留在暮晚摇心里,最重要的一句话。长长年年,日日夜夜,午夜梦回时,她会经常想起这句话。

之后杨嗣便与暮晚摇告别,说要出城了。暮晚摇心中不舍,便也牵来马,说要送他。杨嗣心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呢。

然而看暮晚摇一眼,他还是默许她送了。

二人骑马出寺,在黑夜中穿行。刚下过雨的天地泛着一股浓郁的潮气,泥土香、花香,都掩在空气中。幽幽静静,丝丝缕缕。二人边骑马,边聊天,就如往日一般——

杨嗣骑在马上,大声:“说起来,我还感谢言二郎,把你这个难搞的女郎收走了。”

骑马跟在他笔直挺拔的身后,暮晚摇隔着幕离瞪他一眼:“乱说!他没有收走我。”

杨嗣扭头看她,笑:“怎么,你还要始乱终弃啊?太残忍了吧摇摇。”

暮晚摇:“我这边复杂着呢,谁像你那么简单。”

杨嗣:“你就是放不下利益而已。不就是夹在太子和李家之间么,李家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你也不必处处看人脸色嘛。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就让你从此逃避?

“我要是你,我早点头嫁言二了。言二多好欺负。”

暮晚摇怼道:“你当然愿意了!你早说过你就喜欢他那样的女郎,你还天天跟我打听有没有换个性别的言二。你也好意思!”

杨嗣大笑。

他随意道:“有何不可啊?咱们兄妹,看异性的眼光,不是都一样嘛。说起来,言二真的没有妹妹啊?”

暮晚摇:“没有!你别做梦了!”

杨嗣遗憾,又来劝她:“好儿郎不能等,等着等着就没了。凡事到最后,其实都是临门一脚的功夫。你总是这么犹豫惧怕,可别把自己耽误没了。你也得坦诚一点……言素臣虽然脾气好,但是你也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你怎么忍心玩弄人家?”

暮晚摇心里想他说的可真简单。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道:“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没有去岭南就好了。反正太子逼着我嫁你,嫁给你也挺好的。”

杨嗣:“别!咱俩不要互相折磨了!我喜欢的是以前那个乖巧的妹妹暮晚摇,不是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暮晚摇。我啊,我要一颗琉璃一样独属于我的心。你没有了,不要来折磨我。”

被人这么嫌弃,暮晚摇生气,抓紧马缰快几步,一鞭子挥在杨嗣座下的马上。那马受惊,瞬间扬起蹄子快跑。

杨嗣却丝毫不慌,他轻轻松松地重新控马。马冲了出去,风中反而传来他的朗声大笑:“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暮晚摇忍不住笑了。

她唾一声:“疯子。”

也不得不追上他。

卫士们远远跟在郎君和公主身后,见二人又说又笑,你追我赶,何其轻松自在。卫士们也跟着十分放松,并不着急公主会遇难。毕竟有杨三郎在。

二人在城门前下马,递了腰牌后,二人牵马出城门。

话已经说到了最后,杨嗣最后劝了一句:“反正你有什么麻烦,要跟言二郎说。就是嫁不了人,也要说出来。一直憋着,憋到最后两败俱伤。这种事,太多了。摇摇,不要没长嘴。”

暮晚摇怼他:“长嘴了就要吓跑人了。”

杨嗣回头:“也许不是吓跑呢?你怎么不试试?你不能对人多点信心么?”

暮晚摇目中一闪:“哎……”

她看到城门口站着一众黑影,好似在等人。她认出了为首的一人,正要提醒杨嗣,杨嗣却还跟她调、笑,只是一扭头,杨嗣看到了城门外的人,一下子深吸了口气。

杨嗣一下子站得笔直了些,语调都一本正经了:“阿父……你怎么来了?”

杨父领着府上卫士,就站在城门外等着儿子出城。看到儿子和公主一起,暮晚摇神色冷淡,杨嗣有些局促,杨父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没说他们。

暮晚摇面色冷淡,心里也是瑟缩一下。杨嗣的父亲是个冷面匠,特别严肃。杨嗣小时候经常被他父亲吊起来打……以至于暮晚摇现在看到杨父,都有点儿小腿肚子发抖。

杨嗣站得那么笔直,也能理解了。

他是有点怕他父亲的。

杨父却只道:“你母亲哭得受不了,非要我来送你。我便来了。”

杨嗣挠头,干干说了一句:“……哦。”

他有点不自在的:“多谢二老……关心?”

暮晚摇:“……”

觉得他肯定又欠抽了。

然多年不见,也许是杨嗣大了、再打儿子不好,也许是杨父老了、挥不动鞭子了,杨父居然对杨嗣的混账毫无反应。

杨父说:“你让太子来给我们做说客,太子说是他让你去战场……但是我们还不清楚你么?你要是不想去,殿下岂会逼迫你。八成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杨家在边军从来没有势力,也没有人能够照顾你。只有一些世家交情,你到陇右后有困难了就去找人帮忙。

“我看你此次是打算常年在那里待着了。这些资料你拿着,也许有用。”

杨父淡着脸,让卫士取出了一个包裹递给杨嗣。

杨父看一眼包袱:“里面应该还有你母亲给你准备的衣衫、干粮,还有一些疗伤的神药之类的。去了后常和家里写信。”

杨嗣静静听着他父亲对他的安排,初时以为父亲会责骂的隐患消失后,他身子放松下来,然后看到这些林林总总的准备,又沉默了下去。

半晌,杨父交代完了,转身要毫不犹豫地回城时,杨嗣追上一步:“阿父……我走了,会不会让你们为难?”

杨父回头:“为难什么?”

杨嗣:“就是,我不是咱们家的嫡系唯一郎君嘛……”

杨父:“那你不必担心。为父正准备趁着还有力气,再生一个儿子出来。纵使没有,以后过继一个过来。难道你以为嫡系指望着你光宗耀祖?我们从来就没指望过你。”

这话说的,暮晚摇噗嗤一笑。

被杨嗣瞪一眼。

杨嗣也被他父亲噎住,干笑道:“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杨嗣本就没有那么重的心思,他轻轻松松地再次跟暮晚摇和杨父等人告别后,翻身上马,直接走了。尘土在他身后卷起一阵,如浓黄的风一般。他御马了得,马上风采极佳,让城门口的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背影。

暮晚摇站在杨父身边,听杨父低低叹了口气。

听到他说:“三郎,从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愿你平安一生。

“莫要死在战场上,让我们白发送你。”

那声音极低,语气带着寥落。是暮晚摇从未在杨父身上听过的。她诧异地扭头看他,黑暗中,隐约觉得杨父和自己以为的那种严肃可怕的人不一样。

杨父对她道:“让公主见笑了。”

暮晚摇有些慌,轻声:“我只是没想到……您有这样一面。”

杨父:“以为我见到杨嗣就想揍他么?殿下,天下岂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暮晚摇没有说话。

她立在城门口,让出了路,和杨父谦让一番,还是让杨父一行人先回城了。之后暮晚摇看一眼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城外,再看一眼城中远去的杨父一行人。

想到日后很长时间见不到杨嗣了,她心里也一阵失落难过。

然后她在心里回答杨父:有的。天下是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暮晚摇重新回了慈恩寺。没有其他缘故,因为她的侍女们还在寺中等她,她要回寺带人一起走。

然而这一次回到慈恩寺,因为雨已经停了,寺中通明,四处灯火达旦,照得亮堂堂的。人们擦肩接踵,密密麻麻,让暮晚摇看得一阵头大。

暮晚摇让卫士们进去找侍女,便只站在寺门口一片地方等人。她对看寺中灯火没有兴趣,将发间的幕离摘下,在手中摇晃着扇风。而这般随意地看着寺中来往进出的行人,暮晚摇目光忽一凝。

她看到了言尚。

他长袍束带,一身青白色,长发用白色发带束着。发带落在他衣上,和衣袖缠在一起。他在人中行走,四处张望。那芝兰玉树的相貌,在人群中显眼无比,引得无数女郎悄悄看他。

有大胆娘子前去和他说话,便见他礼貌后退三步行礼,还和那主动搭话的娘子说话,像在询问什么。

暮晚摇便隔着人群,这样看言尚,心想原来他在外面,是这个样子的啊。

哎,宛如玉竹,俊美清逸。

言尚这边找人时,暮晚摇就那样站在人群外观察他。他有些迷茫地立了一会儿,目光随意地向寺门口这个方向看来,这一下,暮晚摇便看到他呆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亮起。

他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向她这边要走来。

暮晚摇心想:哎,这人好无趣。看到她隔着人观察他,故意看他找人,他都不生气的么?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么?之前还在生她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