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穰县县令府衙,已到深夜,依然灯火通明。

雨水淅淅沥沥,从月初就开始下,到现在断断续续,已经下了半个月。

一个面容肃冷的郎君不顾仆从的阻拦,一路闯入县令府衙,伸手推开门。他见到一灯如豆,言尚坐在书籍堆满的书案后,仍在批改公务。随着他闯入,言尚从书案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向他看来。

言尚唇角带着一丝笑,说:“子妄兄。”

他如清和月色,雅致安然,对闯进来的男子礼貌而笑,便抚平了男子的一身不平。

言尚又对跟在男子身后的韩束行点下头,说:“你先退下吧。”

韩束行点头退下,这个闯入的男子面容和缓,觉得言尚让自己的卫士退下,是给他面子。但是韩束行在后低着头,心中想的,却是大魏人奸诈,言二郎是他见过最为奸诈的。

言二郎明明在此办公,就是等着这人上门,偏偏还让他们拦一下,作出很为难的样子来。

这位深夜闯入县令府衙的人,是姜家六郎,乃姜家嫡系出身,他凭着好本事,如今任山南道节度使,即管辖南阳这边的军事。

这位姜六郎深夜闯入,是因为言尚刚下了一道公文,要剿平南阳附近的八十路山匪。此事涉及军务,这位六郎当然愤愤不平,觉得言尚越俎代庖,要来和言尚理论一番了。

姜六郎在屋中踱步,压着怒:“行,你言二郎好本事。自你来到穰县做县令,兴教,劝农,治安……姜家哪里不配合你?都是为南阳好的事,你几次到姜家求我太公出世,让几大世家投票支持你办学……看在你确实为千秋社稷的份上,我们一路配合。

“但是你现在又要剿匪!言二郎,你只是县令啊!这种事,应该是我的职务吧?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你……”

言尚微笑着看他,心中在想,姜家同意自己这般做,也不过是因为这些政绩,最后自己会和姜家平分。哪里是为的什么千秋社稷。

言尚看对方说够了,才温声:“子妄兄,据我所知,你出身姜家嫡系,但如今南阳刺史却非嫡系出身。这些年,你应该找机会揽功绩才是。为何这般既为百姓好,又有功劳的事,你反而拒绝呢?”

姜六郎苦口婆心:“因为你不懂这些山匪有多难剿,那就是野火烧不尽……不花费数年,是剿不干净的。我好好地当我的节度使就是,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且我要是同意你的事,分明是要和刺史抢功绩。如今我们家捧的人是他,我这么明摆着和人家对着干……哎,我知道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些大家族的事,但是我真不好如此不给他面子的。”

言尚轻声:“你可知如今穰县的实务到了何种水平?”

姜六郎不解:“穰县不过一个中县而已,能到什么水平?”

大魏的州与县,都量户口,分出上中下来。南阳在其中属于中州,南阳的州治所穰县,也是中县。

而今言尚突然提这么一句,姜六郎不禁眼皮一跳,干笑:“你别告诉我,穰县的户口变化很大……”

言尚轻声:“若不出意外,今年重新量制时,我就会离开南阳,而南阳刺史也要升官……但是姜家在南阳势力如此,怎好甘心离开?你也说,剿匪非一年之事,我的事是脱不了,但是你们若是剿匪,情有可原,是能拖在南阳不升迁的。”

姜六郎喃声:“如此一来,姜家就会支持我……”

他向言尚拱手道谢,不用多说,言尚给了他这房一个出路,还让姜家无话可说。心里乱想着言尚为什么这样帮他……姜六郎猜,应该是多年前言尚刚来上任的时候,刺史为了拉拢言尚,对言尚逼婚,所以言尚看刺史不顺眼吧。

打发走了姜六郎,处理完了这件事,言尚继续办公。

他虽然在穰县有房舍,房舍离县令府衙也不远,但是言尚常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府衙中的。就如此夜这般。

言尚坐在黑暗中沉思。

静默地想着长安那边的事。

陛下刚给了他一道暗旨,要他将姜氏拖在南阳,一年之内都无法抽身离开南阳。

言尚接到这样的暗旨,便知道长安局面有变,皇帝要他控制住南阳这边。思来想去,剿匪是拖住姜氏的最好法子了。而若真的剿匪剿干净了,百姓也能从中受益。

只是……陛下这道旨意,是不是说明,长安那边要对秦王出手了?

言尚微蹙着眉,心想若是如此,是否会影响暮晚摇的婚事。

他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心想长安那边都说她和驸马形影不离,驸马也对她极好……她是不是终于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了?

言尚既难过,又为她高兴。他多希望她能走出旧日的影响,当个开心的公主,有幸福美满的婚姻,有一心向着她、心里只有她的驸马。

她如今地位那般,若是愿意出嫁,便说明是真心喜爱的吧?她嫁人了,他才能放下心。

言尚静静地垂头坐着,漆黑中,他摸索着站起,扶着墙,从墙上一机关掩着的空墙内,取出一黑檀匣子来。他重新坐下时,将匣子打开。

屋外檐下雨水滴答,屋中灯烛光一闪,照在匣子里的荷包上。

言尚伸手将荷包取出,手指摩挲着这些年来,他已经摸了无数遍的纹路。他俯眼看着这荷包,至今猜不出她绣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像水草,但也像大虫。

而说不定……她当初绣的,其实是鸳鸯呢。

鸳鸯双双归,她当初应该想的是这个吧。

他伏在案上,肩膀轻轻颤,又手撑着额头,缓和自己的心事。

言尚闭目,压下自己心头的涩然枯意。他只是坐在黑暗中看着这荷包,就如往日无数次那般。

但是她如今要嫁人了。

他说好要让她好的。

那就应永不打扰她,永远走出她的生命才是。

何况日后他也要成亲了……心里总是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对谁都不公平。

如同一团白雾坐在暗光下。言尚手指摩挲着荷包,闭上眼,既像是劝自己,又像是劝别人。他轻声喃喃:“摇摇,你要好好的。

“日后,我再不管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心里想,摇摇是杂念那般多的一个人。

他怕她一想起他就生气,怕她一想到他就开始怀疑婚姻和爱情的意义。

他也怕她一想起他就留恋,怕她被困在过去走不出来。

所以他要将长安的房子全都卖掉,所以他一点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要干干净净地断掉。

爱如烈火,亦如寒水。

烈火绵延不绝,寒水渊渊成冰。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是他这么差的一个人,他帮她忘掉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事。

暮晚摇这边,一路出行,离开长安。

中午休憩的时候,其他人在外面用膳,暮晚摇则坐在车中,并没有下去。她翻看着一本乐谱,心中研究着古乐的时候,车门打开,夏容神情古怪,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暮晚摇眉一扬,仍在低头看书:“让裴倾过来。”

裴倾过来后,便向暮晚摇请安。他看到暮晚摇翻乐谱,便想到她是如此有才华的女郎。听闻丹阳公主才乐双绝,他要如何才能听到她弹箜篌,奏古琴呢?

低着头看书的暮晚摇:“据说你安排的行程,和我们去金陵的路有点偏差。这好像不是去金陵最近的路。”

裴倾抿一下唇。

说:“是。”

暮晚摇淡声:“为何呀?”

裴倾:“此路不会去金陵最短,因为我们中途会经过一个地方。我们中途会经过,南阳。”

他盯着车中的公主,一目不错。

暮晚摇缓缓抬起眼来,注意力终于不在书上,而是放到了他身上。

暮晚摇冷冰冰:“你是找死。”

裴倾道:“臣是觉得,殿下对旧人念念不忘,也许只是记忆太过美化。臣即将是驸马了,臣实在想帮殿下挑出那根刺。殿下再见到那人,就会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

裴倾重点强调:“有些人,是会变的。”

暮晚摇淡漠:“他不会变。”

裴倾:“没有人会如记忆中那般好。”

暮晚摇便看着他不说话。

裴倾心中紧张,极怕她发怒。毕竟是公主,毕竟她是君,他是臣。她若坚决不想去南阳,他根本无法阻拦。

暮晚摇缓声:“随便你。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了……有些人,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三月中,暮晚摇一行人入了南阳境。

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下雨,淋淋漓漓,影响了车马的进程。雨水绵绵,下得人心烦意燥。

好在有马车。

只是丹阳公主和未来驸马并不坐同一车,因公主说她喜静,她要读书,不想听到任何人呼吸。而未来驸马向来逆来顺受,自然另坐一车。

车行在山道上,到了南阳境内,裴倾紧张地来告诉公主一声。裴倾比暮晚摇自己还要紧张很多,但是暮晚摇一直坐在车中安静地看她的书,对他们到了哪里完全不当回事。

她有时候会情不自禁,但更多时候她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忽然,马车咚地一声,摇晃颠簸起来,把车里的暮晚摇吓了一跳,头撞在了车壁上,痛得眼泪掉出。

一行车马被陷入了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众人撑着伞,拼力将公主从车中救出来。暮晚摇火冒三丈,提着裙裾被夏容搀扶着,瞪着这些卡在路上大坑上的马车。

暮晚摇压抑怒火:“怎么回事?路上好好的,哪来这么大的坑?”

她目光望去,见这一行山道路都被挖得坑坑洼洼,就算马车这会儿不陷进去,一会儿也要陷。

而众人不解,谁也不知道南阳在干什么。

这边人被困在这里时,夏容为公主撑着伞,裴倾领人去研究怎么把马车从坑里挖出来,而方桐立在公主身边,忽然:“呃。”

暮晚摇扭头:“怎么了?”

她顺着方桐的视线看去,刹那间,便静了下去。

蜿蜒前道上,一路人大约听到了这边动静,向这边过来。那些人大部分穿着小吏服饰,当是这边的官吏。

但他们的为首者,白袍落拓,并不是官吏的样子。

他面容清隽多雅,仆从在后撑着伞,他衣袍却还是溅上了泥污。而他眼上罩着白纱,一径覆到眼后的纱带在风雨中轻扬。

他被小厮扶着手,被人指着路,向这边走来。

他声音清润:“各位贵人,初来宝地,尚未曾远迎,害贵人们落难,实在惭愧——”

暮晚摇侧着肩,静静地看着言尚被人扶着走近来。不曾见人,他躬身就先行礼,先说抱歉。

看他眼蒙白纱,看他气质端然。

看他唇角噙笑,看雨水濛濛笼了眉眼,挡了视线。

无数飞雪般的光从松树下飞来,天地如织,山林如烟。

遍天遍地,她立淤泥中,他如玉人白。

与他重逢时,正是雨水如洪,自天上而来。

第121章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 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 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 但记得斑斑点点, 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贺新郎·读史》

长安雨不停歇。

杨嗣刚从郊外军衙回来, 因下雨,街道上行人稀疏。他骑马在空荡的长街上疾驰,到一家经常来沽酒的酒肆前停下马。

当即酒肆门口有机灵的伙计前来拴马, 杨嗣则丝毫不在意身上被雨水淋湿,他直接抬步进酒肆。

酒肆因为下雨而客人稀少, 一楼的柜台前, 言晓舟戴着幕离,正与台后掌柜说话。

她正轻声细语地向掌柜介绍自己放在柜台上的一坛酒:“这正是灵溪酒, 我亲自酿了三年才成。掌柜不如尝尝这酒, 再说值不值这个价,如何?”

掌柜笑道:“当真是灵溪酒?小娘子莫诳我,我这酒肆来往的客人可不少是达官贵人,若是他们说是假的,我店中招牌砸了,可是要找娘子算账的。”

言晓舟含笑:“正要说这个呢。掌柜随时可来找我算账。只是这酒价……”

原来, 言晓舟是来酒肆卖酒了。

言三郎和言晓舟到底没有将房子卖了,因暮晚摇不允许不知根知底的人住在自家对门。言三郎还有些愁怎么跟自己的二哥交代时,暮晚摇就和她那个未来驸马一同离开长安了。

这对兄妹商量一下后,决定给二哥去个信,先在二哥的家里住下,以考试为主。

那掌柜即便隔着幕离,也隐约看出这位娘子貌美青春。且小娘子说话轻轻柔柔,声音又好听,楼中客人又不多。掌柜便乐得在这里和言晓舟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价,和小娘子说得高兴。

忽听青年自外而来的朗声:“店家,沽酒!”

杨嗣踏门而入,向这边走来。

那店家连忙停了自己和言晓舟的聊天,高声应了一声。言晓舟看店家着急,便猜来的客人身份非同寻常,她借店家要忙着应对身后的缘故。三言两语定了价。

店家没空讲价,连忙应了。

杨嗣手撑在柜台上,垂眼慢声:“店里有没有来什么好酒?”

他垂下的视线,看到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女郎。一袭幕离,从头裹到脚。白纱幕离后,女郎的胭脂纯色长裙十分鲜妍。他面无表情地,脑海里却想回想自己方才进来时听到的这位娘子的说话声。

常年的陇右军人生活,让他养成了一种和往日杨三郎浑然不同的习惯——他会注意自己身边接触的每个人,防止对方是边关的细作,来套自己的话。

杨嗣觉得这位娘子的声音很熟悉。

那种又轻又糯,还有些南方人独有的吴侬软语的感觉。说话像是唱歌一般,声音清婉柔和,不是长安人的样子。

他修长的手指扣着案面,心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他垂下的眼皮,感觉到那幕离后的女郎在凝视他。杨嗣扣着案面的手指停了:嗯?

正这时,店家笑问杨嗣:“店里刚到的灵溪酒,三郎要不要尝?”

杨嗣漫不经心:“唔。”

立在他对面的少女一声轻笑。

杨嗣蓦地抬眼,眼睛如鹰隼锐利,笔直射向对方。那幕离后的娘子大约也被他周身的冷冽气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但言晓舟只退了两步,就镇定下来。她屈膝行个礼,柔声解释:“妾身只是在笑店家如此会做生意而已,绝无冒犯郎君的意思。郎君误会了。”

言晓舟此时已经认出了这位郎君是自己之前来长安城前在山路小溪边救的郎君。但是明显这位郎君对人十分有戒心,言晓舟也没有套近乎的意思,便只是柔柔解释一句。

在店家将一串铜板给了言晓舟后,言晓舟再次向那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郎君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拿过自己的伞,出酒肆去了。

酒肆中,掌柜亲自为杨三郎沽酒。杨嗣目送着言晓舟的背影,脑海里还在回想那股熟悉感。忽然,他脑中如被电击,将方才那年少娘子的声音,和自己前不久刚听过的声音对上了——

那个送他去驿站的一对兄妹中的妹妹!

那婉如唱歌般的吴侬软语,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是他的救命恩人!

杨嗣想也不想,不等自己的酒,转身就往酒肆外追去。掌柜在身后呼唤不住,杨嗣出了酒肆,看到天地间大雨茫茫,根本不见方才女郎的身影。

酒肆门口的伙计刚为郎君牵好马回来,看到杨三郎出来,连忙赔笑脸:“郎君放心,马已经拴好了……”

杨嗣:“把马给我牵来!”

伙计:“啊?”

杨嗣想了下:“算了。”

他不再等伙计把马牵回来,而是直接闯入了雨丝连绵的天地间。他熟悉长安,目光一寸寸梭过周围的建筑,当即向一个方向追了去。他在小巷中穿梭,时而在巷中奔跑,时而翻墙跃树,终于,眼前豁然一亮,他出了弯弯绕绕的巷子。

巷子口,杨嗣喘着气,擦掉自己睫毛上沾到的雨水。视线模糊中,他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言晓舟被她哥哥扶住上了车。

杨嗣:“哎——”

车门关上,车夫赶马行路。禁闭的车门,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杨嗣不管人家马车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声向马车喊:“我们还会见的——”

他不抱希望,但是那辆马车已经拐向一条街、要消失在他视线中时,车窗打开,言晓舟向这边看来。

她在车中坐着,分明没有再戴幕离。杨嗣视觉远比旁人好,不管下雨后的光线有多暗,他也看清了那车中回首看他的娘子丹唇皓齿,眸心莹黑。

如一道闪电袭来。

杨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不染尘埃,剔透晶莹;眼眸微弯,唇角噙笑。她是天然的纯真甜美,又何其冰雪聪明。她并未说话,只是隔着窗,向这边轻轻摆了摆手。

杨嗣眼睛亮起:她是不是认出他了?

杨嗣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半晌,他兀自笑出声。

当夜杨嗣去东宫用晚膳。

太子见他一脸高兴,不禁问:“什么好事儿?”

杨嗣:“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我的梦中女郎么?我今天遇到她了。”

太子挑眉:“长得很好看吧?”

杨嗣笑而不语,但只一会儿,他就仰头大笑出声。

太子不禁摇头笑:“德行。”

一会儿太子喃声:“也好。你早该成亲了。”

能够跳出这摊淤泥便好。

太子便对杨嗣的梦中女郎十分感兴趣,细细询问对方家世如何,杨嗣是一问三不知,然而却十分有兴趣和太子就此说道说道。二人鸡同鸭讲半天,杨嗣这混不吝的样子终是把太子弄得烦了,不再搭理他了。

这一年雨水多。

长安在下雨,南阳的雨更是足足下了半月。

下雨前,南阳县令和节度使一起对山匪进行剿灭,和山匪斗智斗勇许久。但是一下了雨,这剿匪就被拖住,双方都着急。

更麻烦的是,言尚亲自去看情况,他们在山道上挖的那些专用来坑山匪的大坑,没有将山匪坑到,反而先把一行路过南阳的贵人们的马车给困住了。

言尚当时就在山上,当即不顾自己眼上的伤,亲自来致歉。而对方要求他们赔礼不提,先要在南阳住下,等雨小了后再赶路。如此小事,言尚又岂会拒绝?他身为县令,即刻当着对方贵人的面,运用职权,要调用城中的房舍给对方。

对方要求住在他的府邸。

言尚想大约这些贵人觉得他一个县令的府邸是此间最好的,所以才要住在他的地方。这也无妨,只要对方不嫌弃就好。

如此,暮晚摇一声未吭,指挥着裴倾和言尚说话,轻而易举定下了接下来的住宿安排。

于是,县令府邸中的一间厢房处,裴倾在门外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他推门而入。原本在屋中为公主擦发的侍女们向他行个礼,退出了房舍。

裴倾向那坐在床榻上的女郎看去。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软罗长裙铺在榻下,她纤长的手指托着腮,腮如玉雪,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

裴倾略有些恼:“殿下,我们为何要在此间住下?”

暮晚摇看向他,淡漠道:“不是你想看看言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不是你想拔掉我心里的刺么?不和他近距离接触,我怎么死心,你又怎么死心?”

裴倾一怔,怀疑是自己太敏感了:“原来方才殿下在山上那点儿时间,想到了这么多。”

暮晚摇没说话。

她哪有想到那么多。

她看到言尚走过来,她半个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时,他站在了五步开外,笑着向他们行礼,而她盯着他眼睛上覆着的白纱,就想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