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长发葳蕤至地,暮晚摇慵懒的,随意的,袅袅地向外走去。出了几张帐子,她脚步一顿,看到了言尚。

言尚显然比她醒得早了很多,他在窗前明光下,静静跪着。他长发也没有束起,凌散地披着,一身单薄夏衫,从后看他,隐隐透出背后上的料峭骨脊,如春山秀水般,清逸无比。

暮晚摇端详那跪在窗下、眼蒙纱面对着窗的青年,不知他是在发呆,还是在干什么。

她目光从他唇上扫过,又掠过他露出些痕迹的修长脖颈。暮晚摇无声地笑了一下,而他大约因为长时间看不见,听力变得极好。她赤足踩在地上也没什么声音,言尚就转头向她“望”了过来。

暮晚摇嗤笑:“大早上,你跪在那里干嘛?”

言尚低声:“什么大早上?已经中午了。”

他停顿一下,略有些懊恼的:“我在反省自己。”

暮晚摇挑下眉,她口中哼着小调,悠悠然从他身旁经过。她漫不经心:“那你慢慢反省吧。我饿了,我去吃饭了。”

香风袭来又远去,言尚心中对自己的懊恼和羞愧,变成了一阵不甘。他伸手,拽住她的纱衣一角。

言尚微恼:“你倒是心情很好?”

暮晚摇微笑:“是呀,我心情很好。哪怕一醒来就看到你一张晚娘脸,我心情也很好。你随便反省吧,反正我睡到了想睡的人,那人也拒绝不了我,谁管你呢?”

言尚脸色微僵,道:“要不是你给自己下药……我怎会如此!”

暮晚摇哼:“世上男人多的是,我离了你就不活了?而且你没有舒爽到么,那么沉迷的样子,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啊。”

她忽然俯身,勾住他下巴,在他略有些青茬的下巴上挑了挑。他瑟缩地向后退,暮晚摇却不让。

暮晚摇笑吟吟:“到底是三年不见,言二哥哥放得开很多了啊。嗯,我非常满意。”

言尚涨红脸。

他说:“……说这个干什么?”

暮晚摇不自意:“夸你嘛。”

然而羞耻心和被她拉下去的懊恼,已让言尚难受了一上午。他思量了一上午自己为何会这样,为何会控制不住,他如此好推,岂不是让她为所欲为?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划清界限,可是她低头与他一说话,香风阵阵,他就不受控地想到昨晚。

于是脸霎时红了。

那字正腔圆的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的话,就羞愧得说不出口。

言尚半晌,只说出一句:“难道你软禁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方便么?你就没有旁的事了?”

暮晚摇哂笑。

她说:“年纪轻轻你不做这事,你要什么时候做?等你七老八十做不动了再开始?年纪轻轻,就要整天抱在一起做在一起啊,就要每日每夜地纠缠啊,就要挥霍啊。”

言尚:“……我不会与你那样的!”

暮晚摇摆摆手,站起了身,她哼着小曲离去:“随便你。”

反正她想的时候,他摆脱不了。

暮晚摇走到门前,又想起一事:“你还是吃饭吧,下午我们去看看此地风情,看看百姓。你不吃饭,哪来的精力?”

言尚一怔,说:“你……还真的要去看百姓?”

暮晚摇回头瞪他一眼。

她说:“怎么,你想当可以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我就是站在你对面的小人么?我可不是做样子。你给我起来吃饭!”

但是言尚和暮晚摇依然在闹别扭。是单方面的闹别扭。可惜这单方面的闹别扭,对外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因为言二郎心太软了。

他总是说不理公主,可是公主那边出什么事,他又会很关心,经常忍不住插嘴,插嘴后便会开始懊恼自己多话。而暮晚摇吃准言尚的脾气一般,不管他搭理不搭理她,她一直很喜欢搭理他。

一路上又拉着他胡来了几次。

也不知道言二郎有没有抗拒得成功。

侍女们也没敢问,只一如既往地往屋舍中送水便是。那二人用不用,他们全当不知道。

如此一路磋磨,六月底,一行人到了金陵。暮晚摇马不停蹄地去看自己的外大公前,扒着言尚,给他好好收拾了一番。他本就好皮囊,不过暮晚摇仍嫌不够,只因金陵这边是李家地盘,她断不能让言尚一身布衣,被小看了去。

而暮晚摇也问清了那御医,对方自离开长安,目标直接是金陵,赶路比暮晚摇这样硬拖着不情不愿的言尚上路,还要快些。暮晚摇他们到金陵的时候,那御医竟然已经到了。

颇让暮晚摇惊喜。

御医来不及好好看言尚的眼睛,言尚就被暮晚摇拉去见她外大公了。言尚一路被暮晚摇牵引,只觉得轿子转了又转、停了又停,暮晚摇拉着他的手心出汗,他心想,她大约有些怕她的外大公。

李公病入膏肓,直接在寝舍中见自己的外孙女,大魏的丹阳公主。

老人家满头银丝,一脸沧桑,病气沉沉。听到暮晚摇与其驸马来见,李公撑起精神来——他本就是撑着精神,在等暮晚摇。

暮晚摇见到上一次见是还精神矍铄的老人变成如今瘦削苍老模样,心中也一时难过,坐在榻边,目中隐隐浮起怅然色。

李公拍了拍她的手,目光看向榻下站着的眼蒙白纱的青年。李公看到对方眼睛上蒙着纱,诧异了一下,还是招手让人过来:“你就是摇摇的驸马吧?”

言尚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听到暮晚摇反驳的意思,他心里略有些不舒服,觉得自己是在代替裴倾见她外大公。可是心中难受归难受,言尚并不想让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多想,便俯身行了一礼,弓身:“外大公安好。”

李公觉得这驸马礼数还不错,点了点头。

李公道:“裴郎君啊……”

言尚轻轻应了一声。

暮晚摇一顿,看向言尚。言尚一句反驳没有,显然是打算当一回“裴倾”,聆听李公的教诲。他这般安静沉默,一时让暮晚摇难受,恼他为何总是这般为旁人着想。

他心这么软,弄得她总在委屈他一样。

暮晚摇打断:“外大公,你弄错了。”

言尚似有所感,脸偏向她的方向。暮晚摇在众人疑惑目光中,走到了言尚身旁。她握住了言尚的手,言尚被她握住的手颤一下,却没有挣。而暮晚摇面向李公,微笑:“外大公,他是我驸马。但我驸马已经不是裴倾了,而是言尚。”

言尚微怔,垂着眼,心想:驸马?她有跟他商量过么?

没有。

但是他唇角噙了一丝微微的笑,立在大堂中,感受到所有人打量的目光,却并没有反驳、拒绝。

“言尚?”一道声音从外而入,“可是海内名臣言素臣么?”

暮晚摇回头,见是她那本在岭南当官的舅舅,李执,回来了。

第134章

暮晚摇带着言尚向自己的舅舅行礼。

多年不见, 只靠书信往来, 此时见到, 暮晚摇但觉舅舅依然如旧日那般, 清矍儒雅。若非外大公病重,舅舅是万不可能回来金陵的。

李公披衣坐在榻上, 向李执探究地笑:“怎么,你认识摇摇这位驸马?”

李执未答,反而是言尚温和道:“数年前, 学生在长安时, 因乌蛮威胁之事,曾拜托公主殿下求助府君照应学生的家人。府君的风采,尚自那时,便极为瞻仰。”

李执但笑不语。他盯着这位说话和气、不紧不慢的青年郎君,见对方不卑不亢,面对他们,丝毫没有来自小门小户的拘谨, 才放过了言尚。

李执却向自己的父亲解释:“言二郎仍然谦逊了。当日他在长安时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在那更早些时候,摇摇被那乌蛮王威胁, 言二郎身在岭南乡野,青萍之时, 他向摇摇和我献策,算计了那乌蛮一把。”

李公感兴趣了:“献策?你们竟是那么早打过交道?”

李执淡目看着并肩而立的言尚和暮晚摇,见暮晚摇若有若无地站前一分, 分明是护着那个青年。李执淡声:“当年,言二郎尚未入仕,少年之龄,所献之策实则粗鄙浅薄。摇摇现在想来,会不会觉得当时你太过天真?”

暮晚摇目有不悦,却微笑:“是。当时我不懂政务,全凭舅舅指教,帮我大忙。”

李执叹道:“你也不必这么说。当日言二郎那般粗陋的献策,我都同意了,其实并非完全为你。实则我见有人少年时就有勇气向一公主献策,觉得有趣,虽然计策浅些,但假以时日,若为我所用,未必不能被我调教出来。

“我直接将那策献给了边关,本也没觉得真能成事。我被贬官去南海,绝无可能离开南海,我心中想言二郎为我所用,便只能让言二郎来南海见我。我当时想的,本是那计谋失败,激怒乌蛮,乌蛮出兵大魏,需要有人为此负责。

“我会将言二郎推出,又会以主公身份替言二郎担责。如此让言二郎心服口服,为我对他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言二郎被我收服,跟随我在南海,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惜蛮人比我想的更蠢。”

屋中一时静谧,暮晚摇眼眸微瞠。

她当年初入政坛,尚且青涩,未曾多想。哪里想得到她舅舅随意一个“可”,背后包藏了这么多祸心。

诚然,现在看来言二郎当时的献策,确实太简单,但是言尚当年只有十七岁……李执未免太欺负人了。

言尚半晌笑着拱手:“惭愧,谢府君指教。”

李公看他们一来一往,抚须而笑,指着自己的儿子李执叹了半天,最后说“那你还不来给两个小辈敬杯酒喝”。屋中几人皆笑,因暮晚摇忽然换驸马之事而引起的尴尬,在此时被所有人选择性遗忘。

言尚心中叹自己要学的何其多也。舅舅可以不把当年的事掰开告诉他们,但是李执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因随着言尚和暮晚摇的成熟,旧日这事一定会成为一根刺。李执不如自己挑破这根刺,让双方之间的罅隙猜忌消除。

不愧是曾经长安的风云人物李执啊。

他这般想时,感觉到暮晚摇隔着袖子轻握了下他的手,她知道他看不见,便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他。言尚心中温暖,轻轻回握了暮晚摇一下,告诉她自己不在意。当年他那般年少,李执算计他们如同算计小孩子一般……

但到了今日,李执向他们开诚布公,不正是不敢再小瞧他们的意思了么?

言尚看不到李执的相貌,只凭声音猜对方应该是一个冷酷的人。他这般想时,喝下了李执敬来的酒,然李执今日好像专门盯着他了,在言尚饮酒后,李执又问:“你做摇摇的驸马,日后可是要帮着摇摇,引领寒门了啊。”

言尚心想什么驸马,暮晚摇从来没跟他商量过。

他只拱手而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执盯着他:“海内名臣言素臣,你有此名,可见一路艰辛,我也敬你几分。但摇摇虽贵为公主,却也是我的外甥女,你当知,为了摇摇的婚事,我操心了很多年。可惜摇摇任性,不喜欢我为她选的,还将人逼出了大魏,让我等鞭长莫及。我想摇摇选你,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我也不多问。然据我所知,你被升去南阳做县令,是因你逼死了户部左侍郎的缘故。

“户部左侍郎临死前的遗言,如今我们都知道了。当年你对摇摇犯下这么大的错,我实在好奇,你如今还有脸面求娶她?”

言尚脸色微白。

暮晚摇立时:“舅舅!我不怪他!”

李执淡淡望她一眼,说:“你自然可以不怪。身为你的舅舅,我却不得不为你多问他一句。”

言尚良久,声音沙哑地回答:“当年之事,是我年少,考虑尚未周全。若再来一次,我不会让殿下陷入那般境界,我会与殿下商量好……”

李执打断:“双方立场不同,有何可商量的。”

言尚霎时沉默。

良久,他艰涩道:“倒也未必全然不同。摇摇内心深处与我是一样的,只是琐事太多,她无暇顾及。我只要为她扫去尘埃,我与她立场实则一致。”

暮晚摇当即:“对!我当日就与外大公说过,我也想做英豪。并非我一时妄语,外大公不记得了么?”

她向李公求助,不想舅舅再逼问言尚了。言尚心中煎熬,他自己本就后悔得要死,因为那事,他觉得自己不配去爱任何人,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服自己走向她……舅舅何必再将人逼回去?

屋中静谧,侍女屏息入室,将药盏端给李公。李公一边喝药,一边凝视着他们几人。

李执见暮晚摇都向自己父亲求助了,便一笑,不再追问此事。

他又问言尚:“言二郎不要在意。如今你与摇摇结亲,以你的名气,以摇摇的势力,再加上我金陵李氏,如此,便代表我金陵李氏和寒门结亲,支持寒门。我多问几句,也是为了了解你。”

言尚轻声:“无妨。我自该对诸位坦诚相待。”

李执:“那且问言二郎,在你心中,君与民,谁更重?”

言尚:“民。民,口在上;君,口在下。这便是请为人君者,多听民之诉求。而我等为人臣子,食君之禄,便应将民声传去天子耳中。我为官便是为了民生,此心绝不改。”

李公微微挑一下眉,不禁看向暮晚摇那个清瘦至极的未婚夫君。他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纯粹的人了,觉得既可笑,又感慨。

李执:“你初心能一直不改?”

言尚:“至少至今不改。”

李执:“若是摇摇有朝一日,和你的民生为敌,你站谁那一边?”

言尚静半晌,说:“世事浑浊,政局反复,其实并无黑白至清之分。立场随时可改,翻云覆雨皆是手段。我与摇摇不会走到那一步,她……不是那种人。”

李执并不放过:“如果她就是那种人呢?如果她为了一己私欲,就是要数百万百姓陪葬呢?你会杀了她么?”

言尚脸色更白。

暮晚摇望他,觉得他整个人透出一丝凄然来。她握着言尚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她心中不忍,想舅舅为何非要这般逼人。

暮晚摇要代替言尚回答时,言尚已轻声:“我会杀了她。”

暮晚摇一颤,她欲松开握他的手。言尚却反手握住她,向她看来。他眼上蒙纱,众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却仍能感受到他周身的那种孤寂悲意。他对暮晚摇轻声:“真到了那一步,我将性命赔给你。”

暮晚摇沉静片刻,唇角轻轻浮起笑意。她轻轻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她不要他的性命相赔。她和言尚好好活着就很好。

李执淡声问:“哦,如此,也可。只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我尚有一疑问,若是你所效忠的天子,与你的意向相悖,他时时压着你,让你不能施展才能,反而为他所困,那你要如何啊?”

他的问题,不可谓不充满恶意。

然而这种问题,比起让言尚在民生和暮晚摇之间选择,已经容易了太多。言尚稍加思考,就给了答案:“古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若天子不足恃,自然是卷而走也。”

他是说,若是理念相同,则为官;若是不同,则不为官。如此简单而已。

李执点头,他还要再问,暮晚摇已经十足不耐地打断:“舅舅还要问多少?我们初来乍到,没和外大公说几句话,反倒一直被你问问题。纵是长辈,也未免欺负人。”

李执笑,他拱一下手,说自己失礼了,显然不打算问了。

暮晚摇松口气,但是这一次,李执放过了他们,言尚却追问:“两家结亲,舅舅谨慎,舅舅问我这么多问题,是应该的。但我也有不解的问题想请教舅舅,不知舅舅可否解答?”

李执眉心一扬,看向这个不卑不亢向他拱手的青年。他心想看来言素臣也不是一味受人欺负的啊。

李执不在意,失笑:“你但问无妨。”

言尚一字一句道:“当年因李家与天子的相争,致使公主和亲,百姓也受多年疾苦。尔等朝堂之争,于黎民无益,亦于公主无益。但当时正因为你们为了权势争执,让边军无将可用,大魏大败连连,公主被迫和亲以消除两国祸患。

“将天下子民拉入你们两方的争斗,让你们的亲人为你们的人祸和亲……不知舅舅可曾后悔过?”

霎时间,堂中静得一根针落声都能听到。

不说李执怔然无语,就是病榻上的李公,都遽然双目圆睁,厉目扎向这个胆大妄为、竟敢质问他们的狂徒。

暮晚摇轻扯言尚衣袖,道:“不要说了。”

言尚回身,对她柔声:“殿下受委屈多年,一直未曾得到你们一句忏悔。你们利用她的婚事,利用她的价值,她辗转于太子殿下与金陵李氏之间,那数年间,她一个十几岁的女郎如何生存,你们可能想过?

“你们今日为她而问我,那我便要为她问你们一句——可曾后悔?”

他跨前一步,长袖翩扬,面对着满堂的李氏子女,面对着那病入膏肓的李公。

言尚长身如玉,语气微绷,向来不高的声音,此时也不禁抬高带颤:“你们,可否是欠她一句道歉?!

“既然今日为她问我,为何不还她一句道歉?!”

满堂没人说话,李公盯着言尚的目光初时锐利,转而复杂,他轻轻一叹。李执看着言尚不说话,而李执之下,其他李氏子孙愤怒地瞪着这个言二郎,想杀了这人的心都有了。

众人还有一种牙疼的后悔感——不愧是让长安官场闻风而变色的“海内名臣”。有这么大的名气,他们竟然招惹,怎么竟想不到一个寒门子弟有这种名气,必然语出不凡,必然不为权势折腰呢?

而暮晚摇,暮晚摇眼中已经不看李氏那些人了。没有李公的示意,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就连她舅舅,也是欲言又止,最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言尚。暮晚摇不在乎那些,她已经不在意那些很久了。

她站在言尚身后,温柔而眷恋地看着言尚的背影。她目中盈盈闪着泪光,波光流连潋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言尚,她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有他为她发声。

只有他怜惜她。

便是这满堂的人都不在意她,只要有言尚一人在意她,暮晚摇又何必管他们?

那日堂中对峙,暮晚摇并没有等来一句道歉,但是无所谓,因从那日开始,他们居住在李家,李家诸人面对言尚时,都会忍不住绕着走。

显然他们都怕了言二郎,再不敢如最开始那般小瞧言尚,觉得言尚一个寒门子弟,不配立足李家。

而对于暮晚摇和言尚来说,两人的私人关系暂且不论,到了李氏地盘,二人忍不住私下里,谈的就会是一些重要的事。比如——

言尚坐在榻上,老御医正在为他检查眼睛,给他敷药。

等老御医上过药后,言尚闭着目,听到暮晚摇在外面和御医说了几句话后,暮晚摇进来,淡声:“我让御医去给我外大公看病,我外大公初时推辞,在我强硬后他推辞不下,只好就医。御医方才告诉我,外大公的病说是急,但实则只要好好养上两三年,未必不能活到百岁。”

言尚侧过脸,“望”向她,轻声:“可是你外大公说的,是自己病入膏肓,他用这个借口,让你来金陵见他最后一面。如果御医没说错,那么……是你外大公,自己不想活了?”

暮晚摇陷入沉思。

言尚低声:“你舅舅被贬去南海,不得回金陵。然你舅舅是李氏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外大公需要你舅舅回来,主持李家。李氏是被贬,只有你外大公去世了,你外大公才能厚着脸皮上书,求陛下让你舅舅回金陵守孝。

“守孝三年,即使无官身在身,对你舅舅来说也无所谓。而三年后如何光景?世人皆知你父皇身体不好……你外大公在赌你父皇活不过三年。三年后,你舅舅依然可以留在金陵,扶持李氏东山再起。

“何况你这些年在长安势头渐盛,如今说服李氏和寒门结亲,便是要李氏扶持寒门。可是李氏毕竟有前科,陛下不会放心李氏崛起。那么,你外大公只能让自己死,让你舅舅上位……新旧交替,用这种方式告诉陛下,李氏已经换了家主,换了新的人上位。新家主,可行新政。李氏扶持寒门,就不会让陛下再转头压李氏了。”

暮晚摇缓缓点头。

她边想边说:“李氏如今与我互相依存。我来金陵,也是被我父皇嘱咐,让兵马从李氏私兵那里走,去长安。因为南方以李氏为尊,这些世家掩护下,不动用边军,长安那边才会不知道。我父皇既然有求于李氏,那李氏自然也要谋位。

“我舅舅推荐了两个李氏少年,到时候随我们一起回长安,他让我随便给这两个少年安排官位。我与李氏正在关系最融洽的时候,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拒绝。”

暮晚摇走向坐在榻上的言尚身畔,将手搭在他肩上。

脸颊能感受到窗外吹来的风,听到廊外隐约人声。言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分,面上也毫不在意一般:“那你如何想?你要让御医为你外大公治病么?”

暮晚摇沉吟片刻,轻声:“他不想活了,我为何非要逼他老人家活?他不会感谢我。既然他自己不想活,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吧。”

言尚低头不语。

暮晚摇忽低头看他,凑近他的脸。他感受到她的呼吸,猝不及防向后仰:“你做什么?”

暮晚摇:“你脸红什么?”

言尚:“……”

他微绷:“窗子开着,外面尽是人来人往,这里是你外大公家!你说我脸红什么?”

暮晚摇稀奇,她指腹轻蹭他滚烫脸颊,低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怕什么?当日不是在我外大公和舅舅面前,都承认你是我驸马了么?你都承认了,你还怕人看到我们亲昵?”

言尚:“谁与你亲昵了?不过是看在你外大公病重份上,我不想反驳罢了。谁是你驸马了?哪里有公文,哪里有明示?谁与我商量过,谁问过我的意见?你自作主张,根本没问过我,鬼做你的驸马。”

暮晚摇笑:“这驸马,一时半会儿消息也到不了。说不定长安那边的旨意已经改了呢?我不与你商量又如何?到了今天这一步,难道你还会拒绝?”

言尚反问:“为何我就不会拒绝?”

暮晚摇脸色蓦地沉下。

她咬牙:“你就嘴硬吧。”

她推他,言尚被她往旁边推,以为她要坐,他只好挪位给她。但是他才挪了一下,香风入怀,暮晚摇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搂住他的脖颈。言尚本就有些红的脸,立时红得更厉害。

乌发下,他耳朵红得如同一滴红豆,极为可爱。暮晚摇爱的不行,听他低声:“你又干什么?”

暮晚摇低头来与他唇轻轻挨着,笑吟吟:“言二哥哥,有没有觉得身上很热啊?”

言尚不自在地拢了下自己在大夏日都包裹得严实的袖口,他心凉身清,本没有出汗,可是暮晚摇这般坐在他腿上闹他,他确实有些热。他踟蹰了半天,忽反应过来:“……你不是又给我下药了吧?”

暮晚摇得意地笑两声。

言尚当即涨红脸:“太胡来了!你怎能、怎能……这里是书舍!书舍!”

暮晚摇笑眯眼,如偷腥小猫一般来舔他。他又嫌恶又喜欢,又推她又抱她。他像个矛盾体一样,讨厌死了这只闯祸的小猫,可是她投入他怀里,他又舍不得将她扔出去。

珍惜般地紧紧拢住她抱他时,便也要忍受被她压着亲。

言尚与她推来推去、挣来挣去间,还是被暮晚摇强迫地到了原本摆着花瓶的圆架前。她随手一推将花瓶砸地,那清脆声弄得言尚紧张僵硬。可是她热情地揽着她,赤足轻轻地蹭他的腰,言尚只能步步沦陷。

而他还仰头与她喘息着商量:“……不能回房么?”

暮晚摇娇俏又故意:“不能!我早就想和你在书舍中玩这个了……嗯……”

她一声沙沙的吟,换他血液如崩,控不住自己。

而半是沉醉时,暮晚摇拥着他,下巴磕在言尚肩上。她侧过脸,与他微有些汗湿的脸颊轻蹭。视线朦胧,快意如阵,暮晚摇手指勾言尚的肩,忽然来咬他的耳朵:“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言尚恍惚沉迷中,耳朵被她一咬,又刺又舒适。他不禁扣紧她,好一会儿才无奈哑声:“你又怎么了?”

暮晚摇悄声:“我没有给你下药。”

言尚:“……暮晚摇!”

她哈哈大笑,趴在他肩头拍打他的肩,被他的反应逗得前仰后合,又被言尚紧张捞入怀中,他伸手来捂她的嘴,让她不要笑了——笑得这么无所谓!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似的!

过了几日,李公在秦淮河上设宴,让言尚和暮晚摇来吃宴。二人来的时候,见李氏子女都在,李公难得下了榻,穿着常服,和气地对着他们笑。两个小辈自然见礼,李执坐在自己父亲身边,让出座位来,让暮晚摇和言尚坐在李公旁边。

李公先让人给二人倒酒:“前两日言二郎之问,让我醍醐灌顶。摇摇,这一杯,是我们所有人敬你,我们欠你一句道歉,今日在此,我以李氏家主的身份,向你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暮晚摇受了他的酒,含笑:“我不介意的。”

和亲离她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又苦又难熬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迟来的道歉她不稀罕,也不在意。如今吃李公这酒,也不过是为了明面上冰释前嫌,双方好心无芥蒂地继续合作。

李公又敬言尚:“多谢言二郎一番话,打醒我这个老头子。”

言尚说不敢,也是恭敬吃了这盏酒。

李公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