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赞叹:“你这么好,在外面要想着填湖的事,在内想着给我挑鱼刺的事。左右不相误,你怎么这么好?”

她又来夸他了。

而不管多少次,她每次热血上头、热情夸他,都让言尚赧然。言尚低头认真挑刺,有些好笑:“怎么又来了?你天天夸我,我都要被你夸得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暮晚摇:“你就是这样好啊!这样好还不让人夸么?你做这么多事,没有人夸你么?”

言尚像是抱怨一般:“旁人都不会如你这样,想起来就说好多。”

暮晚摇:“可我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呀!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你好得让我有时都自卑,觉得我的境界跟不上你,配不起你。”

言尚并没有安抚她配不配的问题,而是答:“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可能有时候……就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吧。我也常有这种感受。但只是一会儿,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俗世男女,哪有什么配不配的说法。”

暮晚摇惊疑:“你会觉得你配不上我?因为出身么?”

言尚低着头:“很多原因啊。例如殿下的勇敢,纯粹,坚定,不管不顾的固执……我都会羡慕。”

他出了一会儿神,说:“我只会办一些庶务,摇摇却是大才女。我对很多事物缺乏欣赏,我看不出什么好与不好,我就会羡慕你怎么一眼就能觉得这个好,这个不好……

“摇摇眼中的世界,必然是五光十色,五色斑斓的吧?

“我眼中的颜色就好无趣,好单调。我经常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情绪起伏那么大,你看到的世界,该多精彩啊。”

暮晚摇托腮,眼睛弯起,笑而眷恋地看着坐在她下首的青年。他一边给她烤鱼,一边跟她细细剖白他自己的心事。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即使情人,爱到极致,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暮晚摇便极爱听言尚与她说这些他的烦恼,他的想法……她如听故事一般听着一个和自己全然不同的世界,再次赞叹人和人的缘分这样奇妙。

她的夫君是一个审美贫瘠的人。原来他也不是觉得自己好,他也会想要丰富的感官。

她和他在一起这么开心!

风吹面颊,暮晚摇俯身,将言尚落在颊畔上的一绺发丝捧住。她说他发冠歪了,让他不要动。于是言尚仍然低头烤鱼,暮晚摇则坐在比他高半个头的巨石上,低头给他整理发冠。

她垂头,看到他翘而浓的睫毛,看到他玉白的面,粉红的唇。

他在她恍惚时,抬起头来,将挑好的一块鱼肉递来。他眼中波光粼粼,碎星摇落,轻声劝告她小心烫。

一时间,暮晚摇被他投喂,觉得现在的时光这样好。好的她不舍离去,好的她不愿改变。

言尚举着箸子半天,也不见暮晚摇张口。眼见鱼肉要凉了,他不解地看她。他看到暮晚摇望着自己,缓缓的,她眼中流动起来了笑,唇角也抿开。

言尚无奈,却也被她的莫名其妙给逗笑了:“笑什么?”

暮晚摇笑着,抱膝托腮。她张口要吃肉,言尚却说凉了,不能让她吃了。他自己将挑好的那一点儿肉吃了,暮晚摇便抱着膝看他给她重新挑鱼刺。他忙活半天,自己也就吃了那么一点儿。

暮晚摇托腮凝视他,端详他,半晌她突然道:“怎么办啊二哥哥。”

忙碌的言尚微抬脸。

风拂碎发,衣飞如棠。暮晚摇托腮傻笑:“我不想回长安了。”

言尚一时没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暮晚摇看着他笑:“我不想回长安了,不想要那些权势了。每个月朝廷中大臣给我写的信,我都不想看了。我离开那里那么久,那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当女皇。

“我好像喜欢上了现在的日子。二哥哥在这里养病,庶务就也不会太多,可以多陪陪我。我把我少年时丢掉的技艺拿起来,看看书,翻翻古谱。我们待在岭南,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关心长安的风动云涌。

“我们像神仙眷侣一般!不,是给我做神仙我都不想换!

“我突然……好像没那么喜欢权势了。我好像……更喜欢你多一些。权势足以自保便够了,二哥哥却是和我过一辈子的人。”

言尚怔望着她不说话。

暮晚摇撒娇:“说点儿什么嘛!我跟你告白,我说我喜欢你超过权势了,你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言尚目中光流。

他缓缓道:“摇摇,我很高兴。”

暮晚摇扬眉。

他轻声:“不是因为你说我终于在你心里占第一位了。而是因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终于跟过去和解了。我无意纠结你爱什么更多一些,那些没太大意义。人做真正选择时,一时间的冲动、真正的想法,和平日根深蒂固的想法可能都不同。

“我只是高兴,摇摇,你终于放下过去,走出阴影。我陪伴你数年,我们相识近十年……我能将你从过去噩梦中拉出去,能让你不耿耿于怀,能让你思考现在、未来……

“我配得上你的爱,没有辜负你,对不对?”

暮晚摇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中渐有些泪意,她想说什么,张开唇,却是笑意溢出唇角。心中又酸又涩,又苦又甜。她绝不感激过去的苦难,但她感激上天让她遇到言尚。上天终是待她好,剥夺了她一些东西,却将全世界最好的言尚补偿给了她。

她爱这种补偿。

暮晚摇乖乖的、撒娇的:“言二哥哥,你想抱一抱我么?”

她停顿一些,目中盈光如同泪光。她向他张开手臂,仰脸阖目,乖巧又妩媚:“你想亲一亲我么?”

言尚笑起来,他起身丢下自己手中忙的事,坐过来,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鸟语花香,人间静美。

夫妻二人依偎着,并没有温存多久,就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言尚松开暮晚摇,他站在坐着的暮晚摇旁边,手搭在她肩上,转过脸来,看到方桐手中拿着数封信,急匆匆地来找他们。

方桐面向暮晚摇:“长安这个月大臣们给殿下的信送到了。”

暮晚摇垂下眼。

方桐再面向言尚:“二郎,晓舟娘子给你写信了……但是却是通过韩束行与我们约好的紧急送信渠道,快马加鞭送来信的。”

言尚神色一静,他搭在暮晚摇肩上的手颤一下。紧急渠道,寻常时候自然不会用。晓舟……可是出事了?

他心中起波澜,被暮晚摇握住手。他定定神,对暮晚摇笑一下,这才撕开信。

暮晚摇一目十行地看了几个大臣给自己的信,觉得长安局势并无变动。她眼角余光,看到言尚神情越来越沉静。她心中因他而生气起忐忑时,他抬了脸,将信递给暮晚摇。

言尚:“杨三郎说的情报……必须快马加鞭,让长安知道。”

杨嗣如今在边关做苦力修城,但是杨嗣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敏锐观察力,不容小觑。

他借言晓舟的口,详细地说出数月来南蛮边军的不同寻常。例如兵马越来越收,和大魏的冲突频率与往年的区别……所有这些,都彰显一个情报:南蛮可能要对大魏动兵。

杨嗣判断,如今春草初生,万物复苏,南蛮从上一个冬天蛰伏里休养好,如果真要动兵,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期。

杨嗣怀疑,南蛮的内乱已经结束。如今不过是虚晃一招,麻痹大魏。南蛮野心勃勃,可能觊觎这场战事已久。

如此讯息传到言尚和暮晚摇这里,二人当然不能视作寻常。

言尚擅交际,他在官场结识的朋友诸多,杨嗣此信一处,言尚就开始写信给剑南道节度使、给陇右道节度使,还有守着两方大阵的数位将军,向他们询问详细的军务情报。

并且言尚担心岭南偏远,信件往来时间太久会耽误军务,他让这些人的回信稍后再回自己,最紧要的,是将回信送去长安。

数封情报一同到,言尚的老师刘相公坐镇长安,定会看出其中问题。同一时间,言尚也给刘相公写一封信,详细说明杨嗣之所以通过自己口传话的缘故。

甚至言尚留个心眼——他意识到,如果大魏和南蛮要开战,杨嗣的这封信,会成为杨嗣戴罪立功的突破口。

言尚不光要为大魏着想,他还想趁机脱掉杨嗣身上的罪,帮杨三郎恢复名誉。

四月时节,长安城中官场进入紧张状态,刘相公主持召开廷议,商议南蛮情况,商议大魏兵马调动,准备粮草。

刘文吉身上挂着军职,当然也会参与这种廷议。

唯一被排除出去的,是皇帝。

但是皇帝显然也不关心——臣子们太厉害,皇帝无所事事。满朝文武商议言二郎送来的情报可信度有几分、大魏对南蛮是战是和时,皇帝在磨着大臣们,答应让他巡游天下。

皇帝兴致勃勃,想要以天子身份巡游大魏国土,看看自己治理的大魏是如何强盛。

政务们有几位相公管着,皇帝插不上什么手。言尚在长安的时候,皇帝还试图跟大臣们争一争。言尚走后,皇帝发现自己争不过这些大臣,他又唯恐时间久了,暴露自己才能浅薄,便干脆随大臣们去了。

而今,皇帝只是想巡游天下而已!

但是刘相公等人拍案,要打仗。要打仗,自然要户部对账,要保证国库粮草充裕,要算着每一分钱的用处。皇帝想要巡游的事,自然要拖后,不能准。

刘相公为人刚硬,他一力压下朝堂上反对打仗的声音。在他看来,南蛮筹谋已久,若是大魏不开战而求和,会让南蛮得寸进尺。大魏兵力也许不如南蛮,但是大魏充裕的后备物资又远非南蛮可比。

这场仗,无论输赢,大魏都要打。

刘相公本提防着刘文吉从中使绊,阻止战事。因士人和内宦的矛盾如此明显,刘文吉会反对他的一切决定。

但是刘文吉并不反对战事,让士人们松口气。

刘文吉确实不反对战争。士人团体能从战争中获利,内宦也可以。战争是升官最快的一种途径……刘文吉要将内宦的势力安插得更深,要把赵家为首的投靠自己的士人势力全都捧上高位。

只有皇帝不痛快,跟刘文吉抱怨自己巡游天下的机会被刘相公打回来,没人在意自己一个皇帝。

刘文吉敷衍应付着皇帝,心中鄙夷对方的短视。

然刘文吉这番配合战争的心态,在四月底改变。一行南蛮人乔装打扮入长安,他们不见皇帝,先见这位刘公公,让刘公公配合南蛮。

言尚和暮晚摇待在岭南,每日一封书信,快马加鞭在长安和岭南之间传递。只怪他们住的地方实在太偏远,讯息滞后太多,根本得不到最快的消息。

言尚心中煎熬,夜里开始失眠,唯恐战事早早爆发,而长安还没做好准备。

言尚夫妻失眠之夜,南蛮已整兵,分为两军,各自从河西、剑南开始进犯。河西之兵由其他人领,剑南因是富饶之地,被南蛮阿勒王盯着,阿勒王亲自布兵,坐镇此处,想拿下剑南。

蒙在石跟随在阿勒王身边,见一旦决定开始打仗,这位刚愎自用的王者就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直觉。阿勒王不但让人去长安见刘文吉,还让人去调查剑南官兵们,调查对方的弱势。

这一夜,剑南道这方边关之处,因对南蛮有了警惕心,边军比往日严格了许多。但是到了后半夜换防的时候,守卫也开始松懈。

累了一天,杨嗣在帐篷中和往日一般入睡时,他闭着眼,忽感觉到光影移动。他当即坐起,一帐睡得昏沉的士卒间,他看着帐篷。一会儿,再有走动的人影照在帐篷上……

杨嗣长身一跃,从帐中翻出。

燃着火的箭只在黑暗中突袭营阵,敌人如刺客一般小心翼翼地摸过来杀掉守岗的士兵,一回头,见到一个黑衣青年拔身而来,身如黑电——

“找死!”

杨嗣一声长啸,整个军营就此苏醒,战局打开!

月明星稀。

打更声后,长安城中刘文吉的私宅中,刘文吉坐在角落里,看着那异国人操着生疏的大魏话,对他侃侃而谈:

“公公做的那些事,我国大王都留着证据。您的老师成安公公,如今好吃好喝地被我们大王供着。什么时候大魏完了,他才能完。不然这位成安公公,我们会亲自送他回大魏,让他与您见上一面。

“师徒一场,不知道公公想不想见他呢?”

刘文吉目光阴鸷地盯着这个络腮胡子的异国人。他缓缓问:“你们要什么?”

对方答:“要割地,要钱财,要金银珠宝,美人琳琅……公公,我们看中了剑南那快地,大魏如果送给我们,我族王者愿和大魏陛下签订盟约,永不进犯大魏!”

刘文吉不语。

心想剑南……你们可真是狮子大开口,敢要啊。

刘文吉垂目噙笑:“我需要想一想。”

对方道:“不要想太久了……公公,如果所料不差,我们的第一支军队,已经进入你们大魏了。”

刘文吉眼睛猛地一缩,雪光迸出,对方恶意地笑,说:“你们大魏兵马,可打不过我们。”

第159章

刘文吉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和南蛮合作。

他先将来使稳定下来, 在自己的私宅住下。他敷衍着对方,说要考虑几日。

来使一声冷笑,知道刘文吉想看看战报再做决定。来使身为南蛮人, 心中本能瞧不起大魏的兵力。南蛮人在战场上岂会输给大魏?这位刘公公想看, 便看吧。

接下来数日, 传入长安的战报, 皆是两方战场有关。河西站场是大魏的主力兵,那里常年提防邻国游牧民族,精兵常年以待。

南蛮短期内没有从河西战场上讨到好处。

多年来,因地势优劣缘故, 河西战场一直是大魏和周边游牧民族交战的主战场。往年大魏和乌蛮开战时, 战场也在河西。此次,大魏虽借杨三郎的眼睛提前看出南蛮情况有变,但朝中认为南蛮若想进攻大魏,主战场当仍是河西。

即使到现在, 大魏中除了刘文吉和南蛮来使交谈过后有了猜测, 其他人仍没意识到这一次,南蛮主兵力放在了剑南战场上。

大魏总共只有陇右道、剑南道和南蛮相邻,陇右道地势有优,剑南地形峻险……谁会放着河西不要,而去纠结剑南呢?

除非,南蛮此战的目的, 是得到剑南。

剑南之前和乌蛮相邻,乌蛮与大魏打仗时在剑南也吃了不少亏。乌蛮回归南蛮后,阿勒王看中剑南的心脏位置,心知若是有剑南在,南蛮难以冲入关内, 冲入大魏真正繁华的地段。

只有将剑南变成自己的……日后想和大魏开战,会容易很多。

自然,河西也重要。若是得到河西,破玉门关,万里平原直下,直夺长安,生擒大魏天子……好处也一样。

南蛮阿勒王此次野心勃勃,征集全国所有兵力,称有四十万大军,兵分两句,哪方战场先有突破,就先扶持哪方战场。

战报连日来不断在长安的官员间传阅,战事当前,兵部成为如今的热门。不只刘相公催问不停,连刘文吉都一日三遍地问兵部战报,这都让兵部尚书压力甚大。

压力更大的,是战报结果并不好。

阿勒王自己亲自坐镇,要一举拿下剑南。剑南边关最先生事,连日来,来自剑南的战报全是败,让刘相公脸如黑锅,整日阴沉。不断的败仗中偶尔带着几次少数打赢的战事,就让人十分关注了——

廷议中,内宦和士人们也不吵了,一起坐下研究战事。

刘相公若有所思地看着战报中的“赢”场:“谁带的兵?把这几场战胜的将领提拔上来,封官封爵,上主战场!”

兵部尚书擦汗,十分尴尬:“这几场打赢的,只是侥幸,当不得常态……”

刘相公问:“谁带的兵?”

尚书顾左右而言他:“虽然我等一时吃亏,但我军粮草充裕……”

刘相公重复:“谁带的兵?”

刘文吉在旁轻笑一声,阴阳怪气:“罗尚书,兵部这般没本事,难道打着拿兵卒性命去填补战场的打算?粮草再充裕,也会用完啊。何况大魏其他事情便不用花钱了,户部全供兵部么?

“据我所知,前两日河北来报,河北大地龙苏醒,死了不少人;雨季到了,今年淮南、江南洪水冲堤,淹了不少房子,当地官衙都被水冲没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宫里的殿宇因年代久远而漏水,前日娴妃娘娘宫里塌了几个房,压死了几个宫女和内宦,连大皇子都受惊被送去了其他妃嫔那里养着。宫中也要钱,要重新修葺啊。今日只是砸死了几个宫女,哪日砸死了娴妃、砸死了陛下……这可不好说了。

“还有陛下想要出长安巡游,中书省一直不批,陛下这两日可不高兴。

“你看,桩桩件件,都要户部出银子。即便战事紧急,我等的事往后拖一拖也无妨,但是战事再吃紧,若是一味空投,却看不到结果,似乎也没意思吧?”

兵部那边官员各自怒目而视。

刘相公转向刘文吉,语气冷淡:“如此,刘公公有什么指教?难道是公公自己有惊世之才,对战事有独到见解?”

刘文吉笑:“不敢。战事不力,主将撤职。臣只是觉得,兵部尚书若是当不好这个官的话,改让旁人上也无妨。再不然……大魏当真打不赢战的话,求和也无妨。”

一时间,士人间掀起哗然,陷入新一轮的争执。

所有大臣们开始就此事争吵,混乱中,只有礼部的一位郎中,韦家七郎韦树安安静静,不言不语。

韦树沉静无比地看着他们争吵,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刘相公为领头人的士人团,看这时候世家和寒门竟然联手,一起攻击内宦;他再看看刘文吉,刘文吉言辞很厉,很快。

韦树睫毛微晃,垂下眼,无意识地摩挲着凭几案木:刘文吉目中有焦灼色。

他焦灼什么?

什么事情会来不及?

难道刘文吉格外希望大魏赢了这场仗?

韦树蹙眉,觉得这不像是他认识的刘文吉。当然,他和刘文吉总共只说过几次话,还是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时间过了这么久,刘文吉变了这么多,韦树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

但是有一个人会比他了解刘文吉。

韦树决定回去给言尚写信,告知刘文吉的异常,请教言尚是否能看出什么。

这一日的廷议,以兵部尚书愤而请辞为结果。刘文吉眼睛眨也不眨,就把和自己关系极好的赵家当权者赵公推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士人们无法,他们总不能看着大魏求和。

可是打败仗的是士人团,大内宦刘文吉死咬不放,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看一眼那个唯刘文吉马首是瞻的赵公,刘相公懒得多看一眼,拂袖而走。

出殿后,平复了些心情,刘相公问身后一内宦:“陛下这两日在做什么?”

内宦低着头:“陛下为战事忧虑,去皇陵祭拜诸位先祖,回来后,又连日闭殿,吃斋为我大魏祈福。”

刘相公当即冷笑——连廷议都不参加的陛下,说自己在吃斋念佛给大魏祈福,谁信?

但是刘相公心烦地挥挥手,想只要皇帝乖乖呆在宫里、不乱折腾,爱怎样就怎样吧。

刘相公下丹墀时,忽想起一事,他回头想问兵部尚书,但是回首间,官员们三三两两,遍是庄严的官服,紫袍朱服,气势赫赫。刘相公却想起来兵部尚书刚刚请辞,已经不在这群官员的行列中了。

立在丹墀上,明明遍地是人,刘相公却一时感到空茫,觉得身边空无一人。

一官员关心问:“相公这是哪里不适?”

刘相公回神:“年纪大了,走神了。”

官员当作没看大奥刘相公一瞬间露出疲态的眼睛,只说:“相公保重身体,我等都靠您呢。”

刘相公颔首,他问正好过来的兵部右侍郎:“方才你们尚书没有说,打了几次胜仗的人到底是谁。他吞吞吐吐,到底是何缘故?”

右侍郎小心地回头看一眼背后金銮殿,小声:“没有其它缘故,是因为那位身有谋反之罪,陛下在看着呢,我等不好提拔——是杨三郎杨嗣。”

刘相公沉默,一时间明白了缘故——陛下心眼小,恐看到旧日随太子一起谋反的人被脱罪,会不舒服。

刘相公叹口气,打算回去给言尚写信,把杨三郎这件事,交给言尚去办。

他下台阶的步履蹒跚,背越弯越佝偻。他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最近常失眠,常会觉得累……他想等这场战争结束,该是他辞官的时候了。只是到时候,需要将言素臣调回长安来。

他的几位学生中,还是言素臣最让他放心。并非其他学生的政治手段输于言尚,而是言尚深陷政局、却能守住他自己的那般难得。到时候他的学生们、刘家等世家一道支持言尚,言尚将内宦压下去,刘相公就能放心离开了。

他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待他辞官,他就离开长安,去找他最喜欢的小孙女、孙女婿一起住。前年小孙女给添了重孙子,他都未曾见过呢……想到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刘若竹,刘相公目中也浮起温和色。

同时还有许多忧虑。

因他的孙女婿如今在河西任职,刘若竹随她夫君一起在那里。如今河西战事紧张,私人书信都为军情让路……刘相公许久没联络上自己的孙女。

他很担心他们。

可他是大魏宰相。皇帝无能,宰相当政——他不能把私人情感凌驾于国事之上。

只在夜深人静时,祈祷孙女一家平安渡过难关。

河西四郡是河西最重要的四个关卡。战事一开始,整个陇右都进入了战争时期。陇右因常年与外国相邻,历来军官话语权便高。当南蛮进攻陇右时,陇右所有的文官团体都为武官让路。

武官打仗,文官转移百姓,这已经是陇右发展这么多年后、双方配合得极为熟练的合作。

刘若竹的夫君,林道便是这样一个文官。

当他所管辖的地段被战火吞并时,他便与其他官员一道将百姓们向关内转。百姓们不愿离开故土,舍不得家中房粮,这都需要官员强硬驱赶。在林道这里,他和刘若竹刚发现情况不对时,就已经让家中姆妈和侍从们带着幼子往关内逃。

刘若竹没法走。

因为比起寻常百姓,她还要保存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多年、从各国抢救下来的珍贵书籍文物。

那些书帖典籍,是千百年遗留下来的瑰宝。若被战火所吞,一切都没了。刘若竹和林道在河西收集多年,才保存下来的典籍,夫妻二人如何舍得抛弃?

是以,他们只能带着家中那些藏下来的两车书一起逃亡。中途遇上百姓,夫妻二人顺道救援百姓。此一路虽然偶尔遇上战火,会丢失一些书籍,但比起全然丢弃,已然好了很多。

陇右地貌多变,既有沙漠万里,又有沃野弥望。

午后,刘若竹和林道躲在一沙丘后。吃了点儿干粮,他们和百姓们躲在背风处休憩。林道眉头拢着,看着他们运送书籍的车马。

刘若竹握住他的手,他看向妻子。刘若竹柔声:“夫君放心,我爷爷在朝中,一定不会看着河西沦入南蛮之手。我们只要到秦岭下,就能平安了。这些书,我们一定能保存下的。”

林道:“若是来不及,你护着书和百姓们走。南蛮人也需要和河西官员对话,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刘若竹怔忡。

她一目不错地看着他,目中光若星夜,碎星流动。

她道:“你怕河西落入南蛮手中?不,不会的。中枢不会放弃河西的……我爷爷不会放弃河西。”

林道搂着她的肩,道:“我只是说万一。我们做最坏打算……河西如此重要,中枢怎会放手。只是怕万一。”

刘若竹含泪:“没有万一。即使有万一,我也不会丢下夫君一个人逃亡。我会与夫君一起。”

林道斥:“胡闹!你素来懂事,怎么此时不知轻重?你与我一起,谁管这些百姓,谁管我们好不容易保下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买回来的书籍,谁管我们的孩儿?若竹,不要小孩子气性。”

刘若竹转过脸,看向起伏沙丘。她睫毛上沾着水雾,轻声:“夫君,不是这样算的。若真有那么糟糕……我会与夫君做好准备,安排好一切。但我不会丢下夫君一人走。

“没有情非得已,而是在这世间,与我相伴终生的,其实只会是夫君一人。人的性命不能轮回,错过的悔恨不能弥补。我们既然志气相投,自然该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