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吉倒在春华怀中,他眼中失神,胸前流血。春华眼泪滴在他脸上,她握着匕首,她自己手上也渗着血。她再用那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

暮晚摇目中一缩,向前:“春华!”

暮岳尖叫:“母妃!”

从来柔弱的春华,第一次高声大喊:“谁也不要过来!”

她抱紧怀中的刘文吉,哭泣起来。

她自进晋王府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如同泡在泪水中一般。她整日在哭,永远在哭。她人生的苦太多,而她自己又太柔弱。

爱不得爱,恨不得恨。

儿子用异样眼神看她,主母用厌恶眼神看她,先主用很不成钢的眼神看她。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好。

春华抱紧自己怀中的刘文吉,她哭得厉害,从没有一次哭得这么厉害。她哆哆嗦嗦地去抚摸他胸口的血,她又颤抖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进王府……一切都会不一样。

“文吉,文吉……是我害了你,是我误了你。

“阿岳,我知道你恨我与一个太监苟且,恨我背叛你父皇。你没有告诉你父皇,没有告诉皇后,我感激你……但是文吉不是一般的太监。他是我的爱人,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是我唯一的爱人!我在进你父皇的府门前就有他了,我们根本不是背叛你父皇。

“是你父皇强要的我,强拆散了我们。我是为了生下你才这样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文吉。

“殿下、殿下……我让你失望,我知道文吉做了太多恶事,死不足惜。我只求我们死后,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再不想、再不想和晋王、和皇帝在一起了!我再不想那样了!”

她悲声痛哭,抱紧刘文吉。刘文吉怔怔的,目中的阴鸷却渐渐消失。他死前听到了她的心声,他终于有些释然了。

刘文吉心想,那就……这样吧。

他遥遥地想到那一年的冬日暖阳,惊鸿一面,她立在言家,回头对她一笑。

他目中噙了泪,喃声:“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他手颤抖地向上伸,想最后摸一摸她的脸。她低头将脸埋下,肩膀颤抖。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最开始就不该相遇。

一把火烧了此宫,言尚和暮晚摇离开时,暮已昏昏,天地大暗。

但是新的一天,又会开始了。

第168章

当群臣将目标放在刘文吉身上时, 有一个人趁夜深潜逃。

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兵部尚书,赵公。

赵公为虎作伥多年,自知若是事发, 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十分。门外小厮悄悄告诉他言尚和暮晚摇回来了, 所有人一同去皇宫了。

赵公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机会。

他让效忠自己多年的卫士在外接应, 用酒灌晕了看守他的人,赵公又和外面的小厮互换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这种粗服、戴着蓑笠,但生死关头,他只领着三四个卫士闷头往长安城外逃。

关中都不安全,去鱼龙混杂的河西之地,也许能躲过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刚结束, 长安城外已然平安。

赵公一夜潜逃,慌张无比。出了长安城数里,见身后没有追兵, 他将将放下心, 身后跟随的骑马卫士脸微发白,眼睛突瞪圆,仓促一声:“赵公!”

他们骇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赵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前方溪畔丛林前, 数人骑马相候,他们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 看似已经等了很久。

与赵公的视线对上,那行人纵马而来。赵公看着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 心中已然惊恐,他脸憋得发青,都快呼吸不上来。

但是那行人越近,赵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的为首者,是自己的女儿,赵灵妃。

赵灵妃领着数位卫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亲的逃生之路。赵公已经很久不见女儿了,甚至可以说,近十年来,他与女儿相见甚少,离别太多。

再次见到女儿,女儿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间,娇憨之气已经全然没有。她面颊瘦峻,长发束在玉冠下。年轻的女郎像战场上其他男儿一般,目光坚定冷酷,骑在马上,飒爽英姿。

赵公心生喜色,忙道:“灵妃,快帮帮为父!言二进长安了,长公主殿下……不,现在是大长公主殿下也进长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杀为父,你快帮忙。”

赵灵妃望着赵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转,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来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却无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父可懂?

赵公望着女儿波光流动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骂,但又生惧。他握着马缰,干干道:“灵妃,既然不救,你就让路,让为父走。阿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们父女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赵灵妃目中如同噙了泪。

可是一滴也没有落。

晨风中,发丝拂过她坚冷面颊。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赵公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赵灵妃手中长枪抬了起来,她身后的兵卒跟着她一同抬起了刀剑,对上面前的人。

赵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杀父么?”

赵灵妃声音发抖:“我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听言二哥的吩咐,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断错了,希望我不会等到阿父。我还想着若是见到阿父,我会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赵公目露喜色。

赵灵妃眼中神情却越发绝望。

她厉声:“可是我做不到!

“我见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养我,但是你错了!我是不孝,我会被天下人唾弃。连自己生父都不肯放过的人该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义,但到私下总是求个私人恩怨。

“我本也会这样。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数十万命丧黄泉的将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两朝宰相刘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私欲而死!我无法交代,无法面对……

“放走阿父,我无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错,但我宁可从此之后做一个不孝女!”

她嘶吼着,激动愤怒,想要抒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说不尽的,是数不清的。她从少女长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身后的兵士们想到了战场,都心中悲戚,看向赵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赵公惶惶。

见赵灵妃流下眼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儿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赵公被赵灵妃在天亮时押送回长安。

天亮的时候,新的小皇帝已经登基两月,却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设了屏风,怀着惧怕的心情坐在屏风后。太后心中一边想着自己家族要因为儿子而崛起了,一边想起昨晚刘文吉的惨死,又对这些大臣们心里生惧。

此朝大臣,各个强势,未免可怕。

他们孤儿寡母,务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顾,仓促之际,他身边的大内总管,换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摇夫妻磕头,泪流满面,称自己一定到死辅佐小天子,绝不会让刘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顺利。

他乖觉无比,在昨晚谁都没反应过来时,就最先叫了一声“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庙的圣旨。他的父皇对言尚忽远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却故意钻空子,只给言尚一个“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将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为宰相,小皇帝难道能指挥得动这些大人物么?他尚听不懂这些大臣们在说什么。

韦树升官为了礼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们开始讨论将刘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内宦势力依附于皇权,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内宦势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枢对内宦们定罪,一桩桩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战事已经结束,大魏要杀阿勒王,祭奠死去的军士;同时,他们要从活着的南蛮俘虏们选一个人为南蛮王,和大魏谈判。

和谈之事,自然要相公来,礼部官员也在其中。

同时,为了避免南蛮因为穷困,走投无路不得不对外征战,大魏决定接管南蛮的经济。大魏早已决定对南蛮实行羁縻政策,从文化、经济、宗教、军队等数方面对南蛮管制。

实则大魏早有这种想法,但那时想法不成熟,又赶上皇位风波,与帝王猜忌。如今言尚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来想了无数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长脖子,努力地聆听下方大臣们的讨论。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们都围着言尚,言尚年轻善谈,风采极佳。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姑父好厉害。

这般能说。

这般风采翩翩。

这就是书上说的君子之风吧?

太后在竹帘屏风后见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声提醒。

言尚回头,见到小皇帝瞪圆眼睛盯着下方臣子的样子。小皇帝对上他的眼睛,连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样。但是他不过六七岁,再扮成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言尚莞尔。

他思索一阵,说:“该给陛下找太傅,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觉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时:“我……朕四岁开蒙,一直好好读书的!”

言尚温声:“不是那种书。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他顿一下:“另外,从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宫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寝宫睡了。臣今日会与几位相公讨论陛下读书之事,明日给陛下重新安排伴读。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听到自己不能再和母亲一起睡了,有点失落,但是听到言尚要给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跃起来,迟疑一下:“我可以让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读书么?”

言尚微笑:“陛下与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欢他这般好脾气,又缠着问了许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渐渐满意,轻易地为自己这位姑父的风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经开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兴。

言尚此举,是断绝内宫干政,这么早就让小皇帝离开她,是在堵内戚之路。言尚还不让小皇帝长在后宫妇人手下,要从前朝开始教小皇帝。如此下来,小皇帝长大,和太后恐怕并不会很亲。

何况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隐隐觉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欢言尚,这让她更加产生危机。

她不觉小动作频频,想将自己的儿子领回自己身边。但这事并没有做成,因为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的暮晚摇进了宫,与太后深谈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开始闭宫,吃斋念佛,不再干预小皇子的教育问题了。

一个不再长在深宫妇人内宦之手、由前朝大臣们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之后,大魏在与南蛮谈和。

赵公在八月底被斩首示众。

赵灵妃在人群中混乱的骂声中,看到自己父亲身死。她看完后,悄然离开。韦树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长安,行踪不定,未曾给他人留下一言半语,只告诉韦树,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杨嗣的死让她一夜成熟长大,赵公的死又让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为游侠,想帮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无颜面对故人,没有脸面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离开长安,远走荒漠。

她信中说对不起韦树……韦树不必再等她了。

她轻声:“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虽然我与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们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见,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新南蛮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给二哥去信,说自己要回岭南看家人了,又给言尚送来了许多新奇的西域货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剑南和岭南,问起言晓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没有走出心结,言尚想让言晓舟来长安,跟他和暮晚摇住上几年。

岭南来信,说言晓舟回来过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谈一次后,在韩束行的保护下,去辽东了。

言尚看到信上内容,心中顿时发酸。

辽东,是杨嗣家人被发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着平静,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可是言晓舟并无法放下杨嗣。她始终记得,始终念着。

言尚便写信给已经识了些字的韩束行,让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着保护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对言晓舟无法再操心更多,因为他分身乏术。暮晚摇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养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蛮谈和的事,还要日日被暮晚摇逼着灌药喝。

他对亲人的关心,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重阳之日,在暮晚摇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这一日他说好与暮晚摇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师刘相公。

刘家在城郊南山下给刘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摇本和言尚说好了,清晨起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让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脸色苍白的模样,不觉心疼,道:“你还说如今身体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长安后并没有生过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让御医来一趟吧。”

暮晚摇手搭在额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计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从小在长安长大,还会水土不服?”

暮晚摇见他坐于榻边温声细语,分明是要与她天长地久说下去的架势。她早习惯了他的套路,觉得他好烦,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让他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个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师吧,等你回来时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无奈。知道她不想就医,无非是多年喝药喝得恶心,轻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药了。

他心中琢磨着等回来再看暮晚摇,她要是还这样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请御医来府中一趟。再叮嘱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顾公主,言尚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绵绵。

言尚在刘相公的墓碑前伫立。他端正无比地祭自己的老师,沉默安静。给老师上了三炷香,他才低声说起朝堂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自己的师兄们在朝上如何关照自己。

说到痛处,勉强忍下,只说高兴的事,报喜不报忧。

身后传来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发带拂过青袍,睫毛上沾着山雨。他清润明澈的气质,让登山而来的刘若竹与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刘若竹看到他的样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间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言尚的模样。

刘若竹目中微热,微笑:“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能在爷爷跟前见到言二哥呀。”

言尚与林道互相行礼,问他们夫妻:“你们刚回长安么?”

林道说:“我与夫人昨天才回来,回来只是为了祭一下爷爷。休息两日,我们便还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长安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说:“不劳言相费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书,保护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轻声:“你与若竹烧书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烧尽了,没有一本保存下来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摇头。他说:“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这是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兴。再好的、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刘若竹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话,她望着墓碑,脑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爷爷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开始发酸,但她并不愿落泪。刘若竹转头,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泪光,对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爷爷和众相公们,还因为你打过一个赌。如今看来,他们都输了。你快下山,找他们要奖励!”

言尚便顺着刘若竹的话:“什么°?”

刘若竹笑盈盈:“张相公他们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中书舍人,我爷爷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经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们都输了,只有你是赢家么?”

言尚一怔,转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风雨下,沉静安然,一如刘相公的肃冷。

言尚轻声:“这种赌,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若竹脸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赢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们都需要言二哥……我爷爷在天之灵,会为言二哥高兴。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黄泉之下,爷爷一定要拉着其他几位相公痛饮,得意他叫出的好学生了。”

她眼中眨着泪花,笑道:“爷爷虽然看着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泼的。”

她说着自己爷爷的许多往事,林道撑伞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从撑伞。他们半身都被雨水淋湿,但没有人打断刘若竹。

青山永驻,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许这就是意义。

当晚,暮晚摇睡醒后,得知驸马已经回来了。侍女说言尚进来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让暮晚摇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体已经不如何难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见了他老师,又在老师墓前遇到了刘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摇在家中后院一长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还是出去时那身竹叶青袍,发丝却已有些乱,从发带间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独自坐在一张方案间,双目微阖,给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风吹枫红,肆意风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间,手中的酒樽被夺走。他侧头,暮晚摇已经挨着他坐下,娇声斥他:“你真是学坏了,如今也会学别的男人一样喝闷酒了。臭烘烘的,你这样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饮酒而微红,肤色白净,微张的唇也红妍无比。

言尚脾气倒是好,任由暮晚摇不高兴地夺走他的酒樽,他撑着额,低笑:“我没有喝多少,也不会喝闷酒。我只是喝一点儿,不会让自己醉的。”

暮晚摇:“听你骗我!”

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恶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