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双肩猛地一振,他身上忽然凝聚起了一股力量,绷紧着。他并不抬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的两张票是不是一起的座位?这两个女人上了飞机,是不是还以为都是要跟你飞到兰州去?结果她们两个总算见面了。”
我被那双狮子般的眼睛盯上了,他猛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一杯茶水倾倒,洒了一地。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不要知道一点就在这里唧唧呱呱!你不说话,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将军的声音高亢撕裂,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你给我滚出去!”
静了一会儿。
我舔了舔嘴唇:“老大,两个里面……你更喜欢谁一点?”
将军瞪着我,可是我不怕他,我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我觉得我看见这个男人自己了,而不是那身军装。我需要怕他么?他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也是。
慢慢的,他的目光退缩了,失去了焦点。他佝偻了背,狠狠的吸了一口烟,慢慢显得苍老起来。最后他坐回了椅子里,仰身看着天花板,双手撑着办公桌。
“我哪知道?我这不是一直在想么?想了四五年了,还是没想明白。”他声音很低。
“老大,你说,要是你死了,她们会不会分遗产打架啊?”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们会很伤心?一起哭啊哭啊的?”
“江洋,不要说这种孩子话,我是一个军人,她们最初就知道,也该习惯了。”
“她们只是知道,不过并不明白吧?”
“我很喜欢这把椅子,大公司的派头,跟我们部队的就是不一样。”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转了过去。
2008年7月14日下午,3:30。
浦东国际机场,机库。
老路钻在鹞的机腹下面:“把那个欧姆计给我。”
我把欧姆计递了过去。
“改锥,8号。”
“拿着。”我递了改锥过去。
“好了!”老路一猫腰,从机腹下面闪了出来,搓了搓手,上面粘了润滑油。
“已经全部换装了地狱犬挂架,全套十八枚响尾蛇,就算遇见捕食者也可以拼一下了。”老路拍了拍导弹,像是摸着他自己儿子的头。
“哦。”我拎着飞行头盔,傻傻的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东西要走。
“江洋,有大行动对不对?”他忽然停下,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别瞎猜。”我摆摆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露出什么破绽。
“帮个忙?”
“什么?”
递到我手上的是一枚很细的白金戒指,看样子老路早有准备,塞在飞行服上的一个小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扣了出来。戒指上连着一根银色的链子,以前想必是贴身挂在胸前的。
“这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以前的事情,上军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老路声音嘶哑,捋了捋头发。
“没听你说过啊。”
“陈年旧事了。她去英国了……那时候不小心,怀孕了,被学校处分,就退役了,跟我哭了一夜。后来她家里人帮她办到英国去读书了。那时候真惨,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连吃顿像样的饭都不够,两个人坐在一个山西面馆里面,我还记得那个面馆叫‘榆次家味’……那时候两个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两个人不联系,都努力,有朝一日混得好了,赚了钱回来结婚……”
“你老婆知道么?”
“废话。”
“要我带给她?”
“不是,送给你的,让她看一眼就好了。”
“送给我?”我转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钻戒,戒指很细而钻石很小,和老路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衬,估计买的时候是算着省钱的。
“还值点钱吧?不过也难讲,”他指着天空尽头像是悬挂在那里的次级母舰,“这个东西出现了,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值钱了,以前觉得F22牛得一塌糊涂,上去干一架,和苏30一个下场。白金钻石什么的,也许弄点土就可以造了。”
“怎么找到她?”
“她还在英国呢,皇家美术学院的图书馆当管理员,她叫翁阳,你能找到的。”
“知道了。”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上去再摸摸仪表,熟悉一下,别飞着飞着栽下来了。”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了,几个月前我在这里送走了梁康。
空寂寂的,我看不见人影,我在高处俯视这个城市,觉得它像是一个堕落而华丽的乐章,一直自己悄无声息的演奏。我大口的呼吸,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吐出去。
一个脚步声在我不远的地方经过,我几乎是不由自助的抬头看过去。
我看见了林澜,她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愣了一下,她低头用手指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林上尉。”有人在候机大厅门边喊。
我看了一眼,那是个我熟悉的大校,是负责机场维护和后勤的。他也看见了我,于是住了嘴,似乎不是很方便说话。我低着头,开始迈动步子,林澜默默的站在那里。我和她慢慢的接近了,然后远离,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候肩头间只有20厘米。大校在一旁看着我们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能体会那个瞬间的诡异。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拎着飞行头盔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喀嚓一声轻响。
我没有回头,拐过一个弯,我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2008年7月14日晚,10:30。
锦沧文华酒店1103,中央空调停了,空气暖湿发闷。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写我的信。
"爸爸妈妈:
你们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封信,不过也许过几天我们就在兰州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指挥部安排我执行上海陆沉的计划,45个人,我是其中一个。潘翰田和曾煜也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怎么轮到我头上的。贼船真是好上难下,当初都是给表哥害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埋怨他。具体的时间我还不能说,不过很快了,快得你们大概都没法想象。
妈妈信里说又炒了几个公寓的配额,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按照这个趋势货币迟早会废除,就算捏着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苦呢?有时间还不如找几个人一起打打麻将。路依依可能已经飞兰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运气好,没准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也难讲。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比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倒是不怕。
我认识了一个人,想过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我爱你们。
江洋
即日"
我在灯下写这封信,十二小时之后,这封信会和其他几千万封邮件一起被打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包,用无线信号发送出去。而最早的回复要在24小时之后才会到来,那时候上海已经沉入地下,所以不算作泄密。
我保存发送完毕的瞬间,灯黑了,笔记本屏幕也黑了,整个城市都黑了。
我走到窗边对外望去,那些寂静无人的街巷中忽然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出现,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着,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的模样。偶尔有人高声的喊几声,这些声音很快又低落下去。因为没有人回答他们。
终于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宣传车缓缓的经过南京西路,架在上面的喇叭高分贝播送着:“请各位市民保持平静,这次紧急断电是有计划的对于供电系统的测试和检修,电力供应将在三个小时内恢复,请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三三两两的人又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分别消失在楼宇街巷的不同入口,高音喇叭的声音远去,周围渐渐寂静下去。
这不是普通的断电,是陆沉计划的预演之一。当整座城市沉入地下,所有高压输电管线都会因为地壳的剧烈变动而出问题,到时候势必要全城断电,他们正在测试断电的操作程序。
那个时间点越来越临近了,还剩不到42个小时。
我依然站在窗前,我的视线里已经空无一人。
西南面的天空里出现了隐约的紫色,似乎又有轰炸。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有短信过来的声音。
“873:各单位在外人员请注意,莘庄上空遭到了小规模的轰炸,原地待命,准备支援。”
“873”是低级别警报,
又是这个警报,这样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时候和一个人并肩,有时候自己一个人。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的炸在我耳朵边,空空的带着回音。
心里很重,像是挂着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