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远没有。

她浑身颤抖地蜷缩在院子一角,闻讯赶来的太监总管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声:“跑出来就好。”没人理会她的痛楚,没人安慰她的恐惧,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她被遗忘在那个黑暗的角落瑟瑟发抖。

孤儿……这一刻,她最深切地体会了这个词的辛酸。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腿,整个人缩成最小的一团,眼泪从被烫爆皮的脸上流过时分外刺痛,她下巴哆嗦得厉害,连牙齿都磕碰得咯咯有声,她用她全部剩余的希望,虽然已经微弱得如同死灰里的火星,她还是盯着院子门口,希望有人来……来救救她。希望下一个从门里进来的人,是来找她的。

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乞求拯救的,是她已经被孤独,被绝望烧穿的心灵。

“美璃格格!美璃!”

有人抓住了她的双臂,摇晃。她的双眼被热气燎灼着看不清,那个她渴盼的,救她的人来了吗?!泪水弥漫,她更无法看见那人的容貌。

“着火了!着火了!我很疼!我的胳膊很疼!”她哭了,终于有人能听她说出这句话。就算得不到安慰,得不到保护,能有人听她说出心里的恐惧和苦痛,也很好。

“美璃,没有火!没有火了!”

她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泪水纷乱,“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你做噩梦了,你睁眼看看,你是安全的!”

安全?她哆嗦着收拢眼神去看四周……这是哪儿?她一时惶惑了,她看见了几个面带惊诧的侍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刀,都在怪异地看她。

她一凛,慢慢恢复了意识,这是围场的帐篷……她看那个来救她的人,却撞进一双年轻清澈,带着同情和怜惜的眼睛。火把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点缀了几个光点,如同映在深潭里的星星。

好美……她瞬间沉迷了一会儿,这是永赫的眼睛。

“刺客呢?!”靖轩清冷的声音刚在帐篷外响起,人已经进来了,只胡乱穿着短褂,手里还紧握着长剑。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软榻上的永赫和美璃,冷笑了一声。

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刺,她才觉得自己还死死抓着永赫的胳膊,她垂下头,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永赫却没起身,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坐在她身边。

“抓到刺客了吗?”连玉安大姑姑都来了,虽然没戴首饰,也没穿正式的袍褂,她走进帐篷时还是一身整齐风仪端庄。相比之下美璃这才惊觉自己只穿了贴身的内衣,头发披散,满脸泪痕,狼狈失仪。

“看来……”靖轩冷峭地瞥着低垂着头的她,“根本没什么刺客,不过是做梦乱喊。”

“嗐!”玉安大姑姑捶了下手,略有埋怨,“美璃格格啊,你可把老祖宗吓坏了!”

美璃疑惑地抬眼头看她,恍有所悟,“我又尖叫了?!”她征询地看向永赫,永赫不以为然地微笑点头,毫无责备之意。

她懊恼地长出一口气,自从那场火灾后,她就总是梦中尖叫,自己住的时候还没什么,现在就成大麻烦了,惊动了值夜的人不说,估计周围几座帐篷的主子都被她吓醒了。

“美璃格格,你要是没事了就去老祖宗那儿问声安吧,她老人家半夜听见那么凄厉的喊叫,吓得浑身哆嗦,以为你被刺客伤着了!王爷,你也去皇上那儿说一声,刚才还派人来问是怎么了,皇上也吓得够呛,以为老祖宗出了什么事。你们,”玉安皱眉说,向发呆的侍卫们扫了一眼,“也都赶紧出去,半夜闯进格格的帐篷成什么样子!都去和被吓着的主子们说一声,都安心睡了吧。”

侍卫们悻悻地退了出去,面有不甘之色,也不是他们想闯进来的,听见格格喊得那么惨,以为出人命了呢!功没立上,还落了一顿埋怨,冤枉!

美璃知道,虽然大姑姑没直接说她,但对她惹得麻烦很是生气,以前总是教导她的申嬷嬷告老出宫了,玉安姑姑原本就不喜欢她,现在……更讨厌她了吧。

靖轩也烦厌地挑帘出去了,永赫拍了拍她的肩头,“今晚我值夜,你有事就叫我吧。”

美璃点点头,向她感激地笑了笑。

向老祖宗请安谢罪后,美璃从帐殿里退了出来,她望着满天星斗叹了口气,不敢再睡,生怕再来这么一次,估计全营地的人都要被她吓醒。

永赫带着一队侍卫在主帐周围巡视了一圈,有人询问就粗略应付几句,美璃等他走近,抱歉地向他福身,都怪她,给他也添了很多麻烦。

“不睡了?”永赫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继续巡查,自己引着她走近小火堆,上面吊着水壶,他让她坐下,小心翼翼地倒了杯水给她,“小心烫。”

美璃坐下,还是有些尴尬,他不嫌她反而对她很好,让她更过意不去了。

他挨着她坐下,似乎很明白她不去睡觉的苦衷,“是不是安宁殿着火了以后你就总这样了?”他大咧咧地问,并不像其他人,或嘲讽或隐晦,坦荡自然反而让她很轻松地点了点头。他刚进京多久,也知道的这么详细了?看来坏事果然传千里的,她默默笑了笑。

“没事的,过一阵子就好了。我小时候也在睡觉时被吓过,然后也总这样,长大慢慢就好了。”

美璃笑着点点头,她喜欢和永赫聊天,虽然认识不久,她已经发现他还像个大孩子般真挚热忱,至少他的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他想笑的时候就笑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从小在关外长大?”美璃努力地找一个话题。

“嗯。”永赫笑起来,好看的嘴巴弯出弧度,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明朗清澈,让她已经过分沉重的心好像被和暖的风吹过。

这个男人……要是永远也不长大就好了。

她竟然在他的笑容里瞬间这样喟叹。等他长大了,就会变了,变成……她皱了下眉,跳过那个她不愿意想的名字,即便变成梓郁那样,也很可惜,也不会有这么纯真的笑容了。

永赫大概也觉得如果沉默了会很尴尬,就和她说一些关外的风物,见她慢慢垂下双肩,他担心地说:“你累了吧?”不等她阻拦,他已经差遣下人抱来几个厚毡叠成高高的一垛,让她靠着。因为没有依靠,毡垛经不住分量,总会歪塌下来,他干脆坐到另一边顶住毡堆,呵呵地笑着,“你靠吧,这回不会倒了。”

美璃安心地靠在毡毯上,身上披着薄被,她默默地看着深幽的星空,好久了……她没感觉到这般踏实。虽然只是暂时的依靠,她也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但今夜她太累了,就这么靠着……一会儿也好。

第9章 释然

天色青苍,鸟儿在还很稀薄的晨光中欢畅啁啾,让春天的清晨多了几许清新温暖。

靖轩梳洗完毕走出自己的帐篷,昨夜皇上临时吩咐他回京处理急事,他想赶早出发,起得比平时提前。

在行将熄灭的火堆后,他看见了她……

她靠着高高的毡垫,人却紧紧缩成一团,无端就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她的头歪靠着毡垫,一行泪珠挂在俏美瘦削的脸颊边,让人不由心软,他甚至握紧拳头刻意遏制自己莫名其妙的怜惜和内疚。

他看着她,竟然觉得陌生。

她向他微笑时,她平静地看着他时,她很懂人情世故地打赏太医时,她珍惜地吃掉脏了的食物时,他都没太惊诧,惟独此刻……他骤然发现,她再令人生厌,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他从没想过她会脆弱,他故意说过那么多伤她的话,做过那么多伤她的事,她都没皮没脸的忽略过去,纠缠,纠缠得让他都发了狠。

总是她欺负别人,伤害别人,她怎么会脆弱?

他想起她手臂上的伤口,想起了她半夜梦中凄厉的喊声。皱了下眉,随即冷漠地展开,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是他要她去踩死老太太的么?是他要她到处招摇生事惹来天怨人怒的么?

是,为了摆脱老祖宗的指婚,他落井下石了,他欠她的,早还清了!

“来人,备马!”他漠然吩咐,早有伶俐的侍卫为他牵来马匹。

美璃睡得本就不踏实,被说话声惊醒,她迷离的眼神逐渐聚拢,看清了不远处正接过缰绳的靖轩。

毡垫后的永赫也朦胧醒转,抹了下脸跳起身来,“靖轩哥,要回京啊?”

“嗯。”靖轩翻身上马,潇洒利落,“你好生照应老祖宗,皇上那边有梓郁,不明白,不熟悉的多问问他。”他看着自己的马,捋了捋鬃毛。

“是。”永赫点头。

美璃缓缓站起身,她……该怎么办?日后见他的时候还多,她一直忸怩躲闪反而令彼此更加尴尬吧?

“您……”她第一次用这个称谓和他说话,自己也顿了顿,“路上小心。”她恪尽礼数地向他福身。

靖轩紧握了一下缰绳,冷漠地“嗯”了一声。

如陌生人般疏离,不正是他想要的么?很好。他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扬开四蹄快速奔跑而去。

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他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以前的美璃不会这么和他说话,不会这么谦恭有礼。她像一只刁钻跋扈的小兽被生生推入黑暗的牢笼,再放出来的时候,变成了温和柔顺的兔子。这脱胎换骨的变化,是由什么样的苦痛硬逼出来的?

他扬鞭加速,耳边的风还是带不去她夜晚尖厉的呼喊:救命——救救我——

皇上照例领着男人们去围捕猎物,女人们却没头一天振奋,都各自在林间坡上游玩,美璃早早地去孝庄身边伺候梳洗,孝庄怜她一夜未曾安眠,特意着人伺候她补眠休息。美璃也想趁机避开人群,并没多加推辞。

派来伺候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美璃让她守在塌边,一旦她在梦里尖叫就立刻推醒她。

等她醒转,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男人们经过一上午的骑射也都累了,女人们也玩得力倦神疲,都纷纷归帐午睡。小宫女守了她这么长时间也困得摇摇晃晃,美璃抱歉地让她去下处休息。

她熟练地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安宁殿里无人服侍,她早就习惯自己打理生活琐事。

营地里除了巡逻的侍卫,不见其他人影。虽然太阳已经有些烈了,但很温暖,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软软的,很舒服。美璃信步走向小河,享受着无人问津的自由,不由微笑了。

她坐在河边,看着流水淙淙,忍不住随手抓些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掷入水中,激荡起小小水花,她忍不轻轻笑出声来。两年孤寂沉闷的生活,让她学会这般略显无聊的自娱,不然……真的会疯掉。

一把石子扔完,她回身准备再拣的时候瞥见一双华美的靴子,她被吓了一跳,直直地抬头去看靴子的主人。阳光正照在那人俊挺的身姿上,她眯了眯眼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她愣住,怎么可能是他?他不是回京了吗?

她赶紧站起身,四下无人,她想再按礼请安又实在尴尬,一时僵在原地。

他沉默地看着她,她明明是长高了,却因为过于纤细的身材和尖削的脸庞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娇小。长长的睫毛如今不再嚣张无礼地瞪着人,总是半垂着,密实地遮挡住清亮沉静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很漂亮,里面的光彩分明是比以前黯淡了,却不知怎么多出了一份让人说不出的神韵,似卑微又似倔强。

“这个,给你。”他把手里的纸包递向她的时候,自己都一阵懊恼烦躁。他是怜悯她这两年来吃了不少苦,以前她总是要他去给她买各种零食,他不厌其烦一律置之不理,现在想想,也有些过分,就当补偿给她吧,仅此一次!

“是什么?”她并没伸手来接。

“粽子糖!”他冷声一哼,十分不悦地说。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而又轻地颤抖了一下,对她来说很久远的记忆被触动了……她知道他在南书房外等皇上接见臣属完毕,悄悄地潜入厢房,他正坐在炕桌边看一本儿书,她跳过去趴在他的背上,死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一相情愿地向他撒娇。

他呵斥她,要她松手,说被太监宫女看见了不成体统。

她反而得意洋洋地要挟他给她买粽子糖才松开。她记得她趴在他耳边,大声地告诉他:“我最爱吃粽子糖了!”她希望这么大的音量能传到他心里,能让他记住她爱吃的东西,能在街头看见这个东西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到是她喜欢吃的。

她苦涩地笑了。

刚进安宁殿的时候,梓晴姐姐偷着来看她,给她带了一大包粽子糖来。她欣喜若狂,问是不是靖轩托她带来的,因为她只告诉过他。梓晴姐姐支支吾吾,她还以为是默认。

她把糖仔细地收好,舍不得吃,她要在很想他的时候才吃一颗。

后来,她听见几个宫女太监在院子外的过道上唧唧喳喳地嘲笑她痴心妄想,恬不知耻,才知道,老祖宗想趁她闯了这次大祸的机会把她塞给他,说是只要她成了家,当了妻子母亲,自然会沉稳成熟,不再惹是生非了。靖轩为了摆脱她,竟然要求皇上严惩她,她才有了三年的圈禁生涯。

她不敢相信……他厌烦她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怪不得,她日盼夜盼,盼不到他来看她一眼。

梓晴姐姐再来看她的时候,其实她已经明知答案了,还是不死心地问那糖是不是靖轩给她的。

梓晴姐姐哭了,要她别再痴恋,要她别再折磨自己。

晚上,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想相信这个真相。拿出一颗糖放进嘴巴,好苦!那糖竟然比黄连还苦!从嘴巴苦进心里。

她不信邪,隔天再吃一颗……还是那么苦!

她把糖都埋到墙角下时,终于相信了现实。从此,她再也不吃糖了,因为她不想再回味那种苦!

“谢谢。”她看着他手中那包迟买了两年的糖,“我已经不爱吃粽子糖了。”

靖轩厌烦地一皱眉,毫不犹豫地把纸包甩进河里,多余!他实在多余!

“靖轩哥哥。”他转身离去时,她突然叫住了他。他愣了一下,她叫他靖轩哥哥吗?似乎无论她怎么称呼他,熟悉的,疏远的,他都觉得别扭。

他冷冷回身看她,如果她以为这包糖是他回心转意,他就要决绝地说出真相:他对她,从来没有一丝好感!过去,现在,以后!

她看着他浅浅而笑,又是那种笑!那种让他的心会莫名抽痛的微笑!

“靖轩哥哥,你……不必内疚。”她说,反而好像是在安慰他。“我遭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反而感谢这两年的冷宫生活,这样我还能活得坦然一些,感觉对老婆婆也有了些交代。”

他沉默。

“靖轩哥哥,我一直没机会向你道谢,我父母留下的家产……”

他转头就走,不想听,她说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听!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她总是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最后一次叫他“靖轩哥哥”。

该说的都说了,她和他都该释然了……从此,她和他就是陌生人,没有那么多的过去,也不会有将来。

她再看见他的时候,会称呼他王爷或是您。

第10章 承毅

马车在黄沙土路上吱吱嘎嘎地缓慢行进,赶了大半天的路,江柳已经很累很困,太颠簸了,想睡过去实在太难,所以格外疲惫。

“格格啊,你这是要去看谁?”她有点儿抱怨地问沉默靠在一边,被颠得脸色发白却不吭声的美璃。刚从围场回来,格格也不好好休息,一大早就要往孝陵赶,她还以为伺候格格出游是件好差,没想到这么遭罪!

“一个哥哥。”美璃眼神飘忽。

“哦——”江柳点点头,亲戚吧?格格被关在冷宫这么长时间,什么亲人都不能见,一出来急着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尽量加快速度,还是用了两天才到目的地。长时间的颠簸赶路,美璃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她扶着车厢远眺这一片荒凉静谧的景象。不远处还有工程在进行,凿石打桩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更觉凄凉惨淡。

几个站在石墙外的兵士边打量她边上来盘问,美璃赶紧给江柳使了个眼色,塞了银子给他们,他们才心满意足地答应为她去通报。美璃细看这座院落,与皇陵里的那些华丽建筑不同,院子全部用青石搭建,坚固朴拙,显然是给守陵的军士驻扎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