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公事可得公办。王老板也知道,咱们行里有行规,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杜叙端着茶呷了口,只管瞅着那十二个佛本漆线雕说话。

那商贾最是会看人眼色,见杜叙对这几个小佛人有点意思,当即咬牙道:“杜老板,您看这样成不?这十二个佛本漆线雕,劳您眼点出了破绽,我王喜重本就感激 万分!虽说是个冒品,但毕竟工艺还算看得过眼,您若不嫌弃,就当我王喜重孝敬您的!那笔款子的利息,我再过几日定将悉数奉上,不叫杜老板为难。您看这样如 何?”

“将这些送我?”杜叙挑了挑眉,面上故意颇露些踌躇,“可是那借贷之事,咱也有规矩…”

“万请杜老板先担待些日子,我几日后定会悉数奉还,一分不少!”那商贾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

“唉!瞧着王老板几年来的信誉,我杜叙又岂不知你的为人?也罢!这点利银,我就先出私银给你垫着,先在这立个字据,你几日后调过头来,再还与我吧!” 见那人如此说话,杜叙便是再也不瞧那东西一眼,只长吁短叹了几声,才勉强答应下来。那商贾自然连连称谢,立时写下所欠的字据,将那套佛本漆线雕小心在锦盒 里盛好,放于桌上,再又谢了一回方才离去。

直到他远远地去了,杜叙方才笑嘻嘻地回过身来将那锦盒打开,又细细瞅了半天,才冲孙预与妫语二人道:“此番可真是要谢谢二位了!若不是你们,还真叫那老泥鳅给讹去了!”

“这番,我们可也瞧清了你的讹诈功夫了!”妫语淡淡一笑,朝那锦盒瞅了眼,“光凭这工艺也值那个价了!”

“呵呵,能白拿又何必枉花银子呢?”杜叙将那锦盒收好,忽然容色一正,朝两人道,“两位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在江湖行走,可身无常财的,也不方便,不知二位可有过什么打算?”

妫语抿唇笑了下,眼底流过一抹别有深意的光,只是隔着黑纱并瞧不见,“我自然是靠着他吃饭了。”

孙预瞅她一眼,将她那双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我虽身卸摄政王一职,但也是皇上封的王,自有俸禄,不算身无常财。”

“可瞧两位的打算,似有意行走江湖,这盘缠可所费不赀啊!”杜叙顿了顿,见二人俱不说话,便继续道,“不知二位可有意入股?”

入股?孙预与妫语换过一眼,“以什么入股?占多少?”一入股自是担负了整个商号营利的一分责,依孙预在朝中的威望,依妫语旧有的才识,这二人加起来能对商号的未来产生何等效用,各自都明了几分。孙预并不是很想,然而,杜叙说得有理。

“就以方才的一千两黄金翻倍入股,如何?”

孙预于商家事并不很清楚,两千两黄金,按市价便是两万纹银,这数目不算小,然而入股又能占到几成?

孙预不是很晓得杜叙的商号,但妫语却已有一定的了解,她当下微微一皱眉,沉吟了会儿,才道,“以元桐官盐常股的三成入股,你开个价吧,能在商号里占到几成?”

“呃,元桐的官盐常股?”杜叙咂了咂舌头,真有些踌躇起来。果然是个狠价!在此人面前,便宜还真不好赚!她默默盘算,让此二人入股,不但对于朝廷动向, 更对各地民政长于预测,这在商机上很为可观,然而就这么白白给出,她又觉得不甘。盘算良久,她终于咬牙道:“百中之五!不能再多了!”

“好!立下字据吧!”妫语也相当爽快。

孙预微一怔愣,以元桐官盐常股入股,这倒是个大数目,以每年的三成利来算,是笔极大的数目啊!可是,毕竟己方什么也没投入,这叱咤商场,号称‘狐狸杜’ 的当家老板岂会甘心让他们空头地以三成利作本金?他是不太知晓商务,但只看表面也知道这价码,妫语开得有多高了。何以杜叙最后真的给答应下来了?

元桐?难道盐业的整顿,在一开始时,妫语就与他们有所协议?孙预颇觉有趣,倒没想着妫语竟然会在民间也将政事行通。

一番字据签好画押,杜叙显然已抛开了方才股东流失的肉痛,笑得爽朗,“哈哈,二位,泰隆商号,遍布长泉、平、乌、元、瀛几州,近年更是在麟州亦设分号,所行所贾,名类众多,甚至远销海外。所以,但凡二位在这沿海一带,便多多与商号联络,出谋划策,得利生财啊!”

“杜当家所图甚远哪!”孙预轻轻一笑,便将杜叙的算盘尽数看在眼底。

“哈哈哈哈,各取所需嘛!”杜叙朝门外掠了眼,见玲珑已端着药碗进来,便一笑道,“二位今日初会汀台,沿途定是累了,明日我做东,请两位股东一起尝尝这汀台的拿手菜吧。”

“好说。”

“呵呵呵!”杜叙瞅着玲珑一笑,作辞离去。

第二日午后,杜叙果然请了二人到了汇风楼,说是两人,玲珑自也来了,玲珑来了,自然那个无所事事的王随也跟来了。杜叙借机讹了王随半顿饭钱,便开始毫不肉痛地点菜。

凉拌海蜇、素八珍、合菜盖被、扣三丝、红糟鱼、鸡茸金丝笋、三鲜焖海参、班指干贝、茸汤广肚、荔枝肉、当归牛腩、炒鲜花菇、龙眼虾仁、金丝豆腐干、奶汤草,末了还有蜂窝莲子羹、拔丝苹果作为甜点。

一桌子五人,尝过了美味自不会就走,杜叙是久在平州混的,自然对平州的风物如数家珍。餐毕,便给妫语点了盅天麻芙蓉汤,其余人俱上了汀台最具名的擂茶。 正大谈着这擂茶粗犷中的风味,与平江以南的细茶同为两胜时,杜叙眼角瞄到了昨儿才宰过一刀的王喜重在不远处落了座,似乎还约了人来。

她抽着说话的空儿掠过去一眼,倒颇为一怔,那与王喜重同来的人,文质彬彬,虽不及孙预那般俊逸秀朗,倒也温和有礼,怎么瞧也不似与王喜重那等人物为伍之人。当下,便悄悄竖了耳朵听二人谈话。

“明峰老弟啊,不是我说,你一个外户,要在平州立足不易,难得你有一技之长,怎么不学着往大处着眼呢?那八宝印泥的确是个上等货,难得有几家来问,你就将密方告诉了我,我应你入股,咱们得利五五分成,怎么样?本钱都给你省了!”

“王大哥,我…多谢王大哥盛情厚意,小弟也全靠了王大哥你才在汀台安了宅。小弟对大哥的义助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家父手中便不曾将这八宝印泥的方子用作商途,小弟有碍家训…”

“哎!明峰老弟啊!这人生在世,讲的可是变通二字,不是说,什么穷则变、变则通么?你是读通了书的人,这点道理难道还是老哥哥懂?再说了,你这八宝印泥 可是大有前景啊!前几日我拿你送我的一封转赠了县太爷大人,刚巧被平州的布政使大人瞧入了眼,他说这印泥好,是上品。我估摸着,或能呈选为贡品也没个准, 如能成为贡品,那老弟,你可要发达了!”

杜叙听了这话也心中暗动,那八宝印泥果真是如此好货?正扼腕着如此好的机会叫那王喜重老儿给得去,谁知那桌上忽然“嘭”地一声。只见那被唤作明峰的人一下子立在桌边,一张文弱的面皮涨得通红,坚决地道:“我赖明峰便是给穷死饿死,也决不上贡给朝廷那些狗官用!”

狗官?杜叙朝俱垂下眉目的孙预与妫语瞧了眼,依旧静观其变。照她看,这王喜重不会有好脸色了。

果然,那人当下就是一记冷笑,“哟,明峰老弟这是冲谁发火呢?”他冷冷地朝那文弱的书生瞥了眼,折着由锦丝打边的袖沿,“老哥哥劝劝你,做事讨生活可要 把眼光放长远喽!你一个外乡人,靠得啥才能在汀台落户置宅?就凭你那十二个破雕,能值几个钱?老哥哥把它当了也不过值了百两银子,可你那宅子,四合四院 的,养了你们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花了我不止万两银子!”

那书生显然面皮极薄,抖了抖唇,只说不出话来,讷了半晌,才道:“王大哥劳苦了!明峰、明峰家中还能凑出五千银子…”

“五千银子?”“嘭”地一声,这番轮到那王喜重拍了桌子,“五千银子你也想住大宅子?告诉你,就是柳条巷那几处土坯房五千银子还不定买不买得下来呢!啧,五千银子,你当这宅子是平空掉下来给你住的?”

“那,那,王大哥,我,小弟实在,实在没钱啊…”那书生急得都快哭了。

“没钱?呵呵,明峰老弟啊!哥哥刚才不告诉你了么?穷则变,变则通!你那八宝印泥可是个宝贝,只要拿出来做了,还怕没钱?哥哥包你一年之后便成富商!还管那宅子!”

“不行!万万不可!”

“哼!赖明峰!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要么把那钱还来!要么就把印子交出来!否则…哼哼,咱们就衙门见吧!”王喜重将手中茶猛一气喝尽,

“叭”一下扔在桌上,甩袖便走。

杜叙抿抿唇,精于算计的眼微挑,瞅着那一脸颓样的落魄书生,忽地一笑。招来自家店里的小二大声吩咐道:“给那桌的客倌上两壶‘玉樨’,今儿他吃的喝的,全记在我帐上。”

“小的明白。”店小二伶俐地拿上两壶全平州最上等的酒‘玉樨’,送到赖明峰桌上。

赖明峰一愣,这才明白,邻桌的那人请的原来是自己。想着自己离乡背景,又遭逢如此境遇,心中不由悲苦,正觉那酒来得应时。当下也不再谨持礼节,只抱拳向杜叙谢了一礼,便开了封子一碗碗倒着喝闷酒。

王随瞅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唉,可惜了那两坛‘玉樨’了,竟会落在那样不懂酒的人肠子里。”

杜叙朝他瞪了眼,瞟向那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夫妻,“嘿!听见没,他骂朝廷狗官呢!”

孙预深思地朝她瞥了眼,淡道,“天下哪来处处公平,些许小事,还不足以废一州之长。”

“哦?”杜叙又瞅了瞅仍是不语的妫语,心下暗赞一声。但也毫不气馁,擎着一盏茶便晃至那书生一桌。

那人似乎不胜酒力,才不过几盏,人已醺然,口中讷讷直呼,“不给那些狗官!不给!不给…”

杜叙轻轻在一旁落座,拍了拍他,“兄台,何故如此消沉?想那区区阿睹物,亦能困得住书中圣贤?”

此番话一出,倒叫孙预与妫语微怔,不想这狐狸杜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才不过换了一个角色,话一出便带三分酸气。

那书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语声哽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只我一人倒也罢了,但家中有七十老母,还有妻子儿女,若真是无力还银,这,这可如何…人世艰难,倒真不如一死清净!”

“哎哎,兄台千万不可作如此轻生之念啊!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台何不答应了他,也好自图家计!”

“不!我就是死也不会上贡的!死也不会!”那书生又急又气,眼都红了。

杜叙连忙安抚,“莫气莫气!兄台,上贡算来也是商家求之不得的事,何以兄台你如此排拒呢?”

“我…朝廷狗官,欺压良民,草菅人命!这等废物害民的狗东西,我为何要将家传宝物供奉与他!妄想!妄想!”他气得急了,一时岔了气,只在那时咳嗽。

杜叙赶紧倒上一盏茶,替他顺过气,才又问,“兄台何出此言?”

“我…”他忽作悲愤之色,“家父,家父赖晌,不过性喜山野,推辞了朝廷的招贤令,竟,竟叫那狗官给生生斩了!家父何罪!然我苦诉有司,不是推脱便是责 打,家中财帛散尽,却仍是讨不回个公道!终于,来了个监察使,那位大人是个好官,然将我的诉讼状子收下,也押解了那该千刀万剐的万俟晚明回了天都,谁知、 谁知那昏君,竟只把人调去了边关,没有责罚,没了平反,一切就…就这么…”他哽咽难语,最后只伏在桌上大哭。

杜叙听得那声“昏君”一出口,心中不由寒上几分,连连四顾,好在此时酒楼忙时已过,此处又是二楼雅间,也无杂人。这才吁出一口气,心头又恼又气,这愣书呆,是要害死她呀!

那头妫语听到这二字,心中也是狠狠一刺,黑纱覆面下,已紧紧咬住了下唇。倒不是真听不得恶言,只是…昏君?她到底哪里昏了?竟让这样一个书呆子来骂!

孙预也听得皱眉,当下便起身走了过去,瞅那书呆子几眼,坐于一边,“令尊是夷州大儒赖晌?”

“唔?你知道家父?”那书呆抬起一双泪眼,朦胧里,也瞧不清什么。

“令尊大名,自是家喻户晓。”孙预也斟了盅酒,慢慢啜饮,发觉这‘玉樨’倒的确甘冽清口,虽味儿稍带甜味,但极是爽口,不由多喝了几口。“斩令尊的是当时的知州万俟晚明。”

“这狗贼!该受凌迟处死!招贤他不应,反是杀贤!”

孙预朝他瞅了眼,拍拍他肩,示意他不要激动,再道,“当时先皇拿下他,也曾动意要斩他,可后来仍是未斩,你以为是先皇昏庸?”

“难道不是!枉杀贤良!出尔反尔!这不是…”

“那万俟晚明曾有自辩,自呈无罪。”孙预阻却他想打断的怒斥,继续道,“他说:‘臣奉圣令,广招才俊,野有贤士,臣慕名诚招之者三,不得。其人不臣天 下,是弃民也。召之三而不至,是逆民也。臣以为不宜因之而遂其清名,倘一国效之以得名,复谁与为君子乎?’,赖先生腹有经纶,自当明白此话用心。”

那书呆红了双目,只是憋着一股气,直到把脖子也憋红了,他才迸出一句,“那他也不该草菅人命,说斩就斩!碧落有法,死囚亦宜上审刑部,经五审方能核准。人命关天!他岂能说斩就斩!可怜家父他…”

孙预默了会,复道:“你可知那万俟晚明在哪儿?”

“他调去了边关!”

“那你可知他在边关做了些什么?”孙预忽然严肃起来,“这个你的杀父仇人,这个你口口声声骂道的狗贼,曾在纪州横山堡力挫匈奴三十六次袭掠,他的大儿子 万俟飞战死,头颅叫匈奴人割去做了酒器。而他自己亦身受五十六处刀伤,其中七处伤及见骨,有四处致命刀伤。这个狗贼带着那不足五千的兵卒保下了横山堡三万 百姓,里面或者有一万个父亲,或者有一万个母亲,或者有一万个儿女。这个狗贼守住了碧落的边关!这个狗贼…”

那书呆听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可家父…家父冤枉…”

孙预见他如此,心下不由一软,便住了口。那杜叙见得如此情形,心中真个儿乐开了花,马上见好就收,就了两个伙计将人送回他家。这边冲着孙预一抱拳,“多谢多谢!”

孙预并不是很见得惯商家如此唯利是图的心性,当下只抿了抿唇,扶起妫语便走。临到楼道口,复又停下,“印泥上贡的事或可有望说动,但那个什么王喜重,还请杜老板予以惩诫才是。”

“啊?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叙怔于孙预那一瞬的不怒自威,只觉他清朗的品格里亦透出极是逼人的贵气,不容人暗自算计。当下,心中微紧,好在听他也并未多怪,这才舒出一口气。果真是摄政王的做派,容不得人暗自打自个儿的小九九啊!

孙预扶着妫语缓步到汀台的城河处,时值桃柳新吐,微风细细,站了一阵,倒将方才的憋气尽数给散了。

妫语轻轻覆上了他的手,“我们是不是可以上一封书信到平州知州那里,让赖晌入贤良祠?”

听着她软软的话音,似是春风柔情,将心湖都吹散了层层涟漪。孙预握紧了她的手,深深一笑,“好主意!咱们那闲章这便是初次请用了?”

“虽说刀子也未用到刀口上,但毕竟给人家一个交待了不是?”妫语浅浅一笑,继而那笑容也深长了起来,“对于天下政务,有些牺牲自是再所难免,然而那些牺牲,如若放置民间,放置于一家,那也会成为天大的祸事,海深的仇怨了。”

孙预不语,望着满目青青柳色,只是一叹。叹得那样沉,在这柳絮如花轻舞的时节,竟将这轻风都压得重了一些。

杜叙本盘算着赖明峰回家之后就去套近乎,谁料那书呆平日素不沾酒,这回灌了点黄汤下肚,大抵是夜间受了点寒,竟大病了一场,来了个人事不醒。

一时赖家来了个兜底翻,一家人全乱成了一锅粥。初来乍到的,本就不算宽裕,又招惹上了王喜重这等认钱不认人的主,眼下唯一或可当家作主的又病得人事不 醒,又是逼债又是照料病患,一家子一刹时便陷入了绝境。当的当、卖的卖,却还不足以凑齐当初那王喜重讹赖明峰签下的借条。

穷途末路之下,一家子只得将这栋好不容易购得的宅子给典当出去。

此举正是杜叙所乐见的,做好人套近乎的机会一来,她立时出手大方地开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与赖家,吃定了赖家不愿白拿的老实性子,将房契一拿在手,稳坐了赖 家的住房问题。又推说与赖明峰有过一面之缘,不但不收宅子,还请了大夫来替赖明峰治病,又送药又安抚。杜叙俨然是赖明峰的知交好友般,替他收了烂摊子,更 替他照料好了家人,只等他病愈后自投罗网。

因此,当赖明峰懵懵懂懂地醒来才不到半天,杜叙便成了家人口中解救赖家上下老小那么多口人的再生父母、他赖明峰这辈子绝不可负的知交好友,夸张的老夫人甚至还将人形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杜叙聪明地在得知赖明峰已然清醒之后便不再露半个面,任那病体初愈却老实巴交的书呆四处打听。

终于,在一次非常刻意的巧遇之下,杜叙与赖夫人在街头碰面。那赖夫人兜头就拜,感激涕零的场面叫杜叙又得了个乐于为善的名头。

杜叙别有用心地想从赖夫人这儿下手购得八宝印泥的配方,因此请其到偏厢用茶叙话。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谁知那赖夫人竟也有话想对杜叙说,于是,不过片刻,二人便在杜叙麾下一家茶楼的偏厢雅间落座。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那赖夫人倒先开了口,这一开口便叫杜叙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啥叫尴尬的滋味。

原来那赖夫人竟以为杜叙是赖明峰的红颜知己,一直两情相悦,只因她嫁了赖明峰,因此二人才至如此。眼下,见赖明峰落魄便出手相救。这一番不容打岔的自推自导之后,赖夫人竟望着傻了眼的杜叙明白表示,愿意成全他们二人,如果杜叙愿意嫁入赖门,她当作小。

杜叙狂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这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身份来。然而之前一番好人做下来,为的就是想得赖氏的人情债,如若现在澄清呢,那又不好。费尽思量,她只有如壮士断腕般应下了赖夫人完全凭空的猜疑。

一时间,满城的消息传遍,市井坊间俱传言原来泰隆商号的当家,号称‘狐狸杜’的杜叙,她竟然暗中恋慕一名青年书生――赖明峰!

不过短短数日,一段无中生有的赖杜情缘便传了出来,甚至还为说书人所传衍。说什么,杜叙行为怪诞,谈恰生意不避烟花之所,甚至在青楼名馆亦有知己的怪癖;千金买得戏子,收养俊俏男子等离经叛道之举原是因与心爱之人无缘,故而放荡不羁,沉沦俗世。

谣言愈传愈离谱,杜叙也愈来愈郁卒,一想起那个赖明峰便有满肚子的火,一连几天根本避而不见。但话是她应下的,想那赖明峰也着实冤枉,凭空来了段桃花。因为想靠着他赚钱,杜叙也不便动他,只能另找着了王喜重百般迫害,加以宣泄心中不愤。

收贷银、催还帐、断货源、阻商机,不过短短七日,王喜重的日子是难过得不能再难过,只想着跳了平江自绝了事。

王随本已要走,眼见着这出笑话闹了出来,便又待了下来。

“哎,我说杜叙,打小一起玩泥巴长大,我咋没瞧出来你为了钱啥都可以弃呢?”一个姑娘家,能把名节这事如此把玩的也只有她了!到一处与一处的青楼妓馆打 热关系,也不在乎旁人怪异的眼光;见有利可图的便想着法儿将那人拐到手,恰好,碰上几个都算得上的落魄美男子;好吧,就算前几个只是外人传得那么不堪,那 现在呢?现在的这出戏可是她亲自放话出来的!

杜叙掏掏耳朵,目光沉沉,样子似是意兴阑珊,“吃得好穿得暖,用得舒畅,活得自在,这不是每个人 都想追求的么?为着这个牺牲得还少?我也一样啦!”大不了在真嫁不出去时,和族里人商量一下,逮着族里哪个适婚的嫁呗!唔,莫乘雷也不错啊,反正像他们那 样的朋友多得是,哪个不能逮来作相公!要是王随和玲珑没戏,他也可以凑合啊。

她瞄了眼王随,很宽心地笑。

王随觉得那眼看得他有些毛毛的,马上转过头去巴住玲珑,“还好我有玲珑了!”

眼见着这情景,孙预便是再讨厌杜叙的为人,也不禁有些好笑,难得地开口相问,“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杜叙对于孙预的一问有些受宠若惊,但又知道自己的真实答案定会叫孙预瞧不过眼,一时有些犹豫。

妫语自然全瞧在眼里,心中不知怎地转了转,猜测到,“你难道是想藉着赖氏一门对你的感恩与愧疚,骗来那八宝印泥的配方?”

杜叙虚弱地笑笑,“一开始便打定的主意,呵呵…也不算骗啦!只是商机不容错过,以后若能盈利,我自然不会忘了赖家。就算要成批制造,那牌子也得打上赖氏的旗子。这是我的规矩,也算是我的道义。”

孙预瞅了她几眼,“如若那赖明峰始终不肯,你又怎地?收回原宅吗?”

杜叙微微凛了凛,掂出这一问里的份量,马上道:“我都被谣言传成这样了,哪还能对他们家有所迫害?万一到时候再传我因妒生恨怎么办?我杜叙会是这般争风吃醋的女人?”

原来商亦有道,即便用心不纯,但至少,她比那王喜重好上太多。孙预笑着喝了口擂茶,那香浓的气味一入口,微有不习惯。

半月后,赖明峰终于见着了杜叙,属于书生的羞涩与尴尬过去之后,他郑重地看着杜叙,开口:

“呃,杜、杜…”然而讷了半天,他忽然觉得这称谓也是极不易决断的事。杜老板?杜小姐?

杜叙眼见着赖明峰一张白净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心头倒是坦然许多。不知哪来的一时兴起,让她有了捉弄之意,只是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也不说话。

赖明峰被瞧得浑身直冒冷汗,以为那些街头之传是真,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感佩,但同时亦是为难。嗫嚅半晌,他猛灌了口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便把此来主要目 的一口气脱了出来,“杜、杜,那个,你一番美意,明峰很是感佩,但是…明峰已有结发妻子,亦已育有一子,深情厚意,明峰无以为报,只请杜、杜…原 谅!”结结巴巴讲完了意思,他还是没能想好到底叫杜叙什么。

杜叙听到这儿,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因明白了,心中对这个赖明峰倒生出几分敬意。这个书呆,倒是个疼妻子的男人!虽然很没用…

“赖先生,我明白。而我此番所作所为也只是出于我自己的心情,并不求…赖先生能够回报我什么!赖先生大才,小女子生平仅是仰望,如今能以己微薄之力帮到赖先生的忙,已是心中大喜了!赖先生无需介怀。”敬意归敬意,对于既定计划,杜叙仍是照行不误!

赖明峰愕然,一张脸更红了,根本不敢看杜叙一眼,只顾着低头喝茶。一杯接一杯,但喝得多了,人的五急也跟着来了。渐渐地,赖明峰的脸开始变白,又开始发红。

杜叙闷着头笑,仗着赖明峰不敢看她,把嘴角咧得大大地,只是不出声。等到赖明峰似乎真的快忍不住时,她才笑着起身,“赖先生,其实你根本不必把这些放在心上…赖先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杜叙虽无才无德,做不得赖先生的朋友,但这身外物还是有些…”

“呃,不,杜…”赖明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叫杜叙挡住。

“也是,在赖先生眼中,我这等满身沾得铜臭味的人自是不配为伍的。”杜叙故作幽幽一叹。

“啊!不,不是的!”

“那我就当赖先生交我这个朋友了!”杜叙望着他求证。

在杜叙如此眼神之下,赖明峰只得讪讪地点了个头,这才得以脱身。

这一厢,得了赖家上下的感恩不尽,杜叙开始在王喜重身上施压,让他去道歉,顺便带去一些很细微的暗示。

王喜重得了这个饶,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当下又是哭又是求地到了赖家。赖家一家子全是老实人,自然也原谅了他。于是王喜重便腆颜与赖家复走动起来。

一走动便能多说话,话一多,便能套出消息,同时也能放出消息。

赖夫人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杜叙,总想着报答她,王喜重便被授意转达了一些暗示。

目前全汀台都知道杜叙与赖家相熟,有很多商家都想要在赖家那儿把八宝印泥的配方给搞到手,都是杜叙给兜着。但忍过一时又一时,也有实力雄厚的商家,已在给杜叙使绊儿。

王喜重这番话说来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心头恨得牙痒痒的,只怪自己做得没杜叙高干,眼见着赖夫人一脸焦急,他是又喜又苦。喜的是事一办成,杜叙说不定就能放他一马;苦的是自己这番真是给他人作了嫁衣裳。

一经如此阵仗,赖氏一门俱感杜叙大恩,当下,便由赖明峰亲自拿了八宝印泥的配方去见杜叙。

杜叙心头大喜,然而面上仍是推辞,一来二去,直推了半个多月,这才收下了配方。然而,感于赖家别无杂念的信任,杜叙心中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让赖氏入了股,开了一家‘赖氏印泥坊’,只占股分,配方却仍让赖家保管。

此后不过一年,八宝印泥响誉天下!名门士子、甚至皇家皆以得一方‘赖氏’印泥为显。世人皆传此八宝印泥:色泽朱红,鲜艳夺目;细腻浓厚,气味芬芳;冬寒不凝,夏暑不泄;燥热不干,阴雨不霉;印迹清晰,永不褪色。经火焚烧,纸灰上字形仍依稀可辨。

“…汀台多迁人,时有多艺者…赖氏以制印起家,用料稀珍,商家争奇,其色朱、其味芳、其油腻,不燥不霉,虽经焚烧亦不毁其色…时为风雅之士争之…”

见《平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