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璧
作者:十四阙


我在这片布满野蔓枯藤的宅院里,住了十五个年头,第十六年的除夕,白雪皑皑,火光熊熊,一把大火将它烧尽。
与之一起毁灭的,还有建立不过十五年的王朝。
我看着一个名叫都晏的男人杀了龙座上颤缩成一团的皇帝诸英,将龙袍披上了身;我看着刻有“天佑”的盘龙玉玺砸落在青石地面上,碎成一片片;我看着无数的妃子们哭哭啼啼地被赶出宫门……就这么淡淡地、淡淡地看着,突然有泪。
长乘,长乘,你看。
你所为之付出无数心血甚至不惜利用我背叛我才得到的江山,其结果也不过如是。
你若知了,可会后悔?
当日在碧莲池边所发的毒咒现已实现,然而我却毫无喜悦,只感到悲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本是风光得意的天之骄女,父皇珍爱捧如明珠,而今,只剩一缕幽魂未尽,执念凡间死不瞑目。
这破败之躯,又何日是尽头?
正暗自神伤,却听一清稚声音自后传来:“我看的见你。”
回头,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倚在树下,朝我微微而笑。
顷刻刹那,如遭雷击。
——长乘!
纵然眉眼五官已全不相像,然而,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依旧认得出来——这是长乘!
难怪我无数次去奈何桥旁寻索,都不见你踪影,却原来,你已投胎入人世。
少年眯着眼睛,气质懒散,却自有种超脱年纪的镇定。望着我,唇角轻扬,“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得见你?”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看他模样,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肉眼凡胎,为何能见得到我?难道,我与长乘真的孽缘未尽,故而这一世,仍要纠缠?
“殿下,殿下……”唤声由远而近,两侍婢匆匆寻来,见到他,满脸焦虑,“殿下,总算找到你了!怎么跑这来了?”
他耸肩,答的极随意:“闲着发慌,随便走走。”
“殿下不温书,偷跑出来玩,若被皇上和娘娘知道了,奴婢等可就要糟罪啦!这荒废园子有什么好看的,快随奴婢们回去吧!”
侍婢将他推走,眼见穿过了拱门,他却突然回头,朝我眨眼,临去一瞥,意味深长。而我,顿觉手脚冰凉,视线模糊,万念俱灰。
原来他这一世,竟成了新帝都晏的儿子。据闻都晏只有一子,名姬晚,溺爱异常。
长乘啊长乘,你这称帝之心,竟还未死!
前世你自居功高,踌躇满志,孰料却招来父亲昭统的忌惮,反将皇位传给了你的弟弟诸英,你因此大受打击,含恨病逝。于是这一世,卷土再来,投生帝子,再无兄弟之顾忌、无父子之心结……
一念至此,痛到无以复加。
这便是我以永不超生为代价换来的结局么?我成孤魂野鬼,而他却依旧笑享人间。好、好、好……恨!
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长乘,让我看你,看你这一世,又如何机关算尽,功亏一匮!


我从此游晃在姬晚的住处“麟瑞宫”中。
当我还在世时,这里曾是三哥武项的住处。他生性豪迈,最爱结识奇人异士,而我第一次看见长乘,便是在这里。彼时乾璧大战,璧国败,昭统送他来当质子,而他偏又生得萧疏轩举,才气过人,因此,更受排挤与欺凌。
我记得,我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桃花树下,贵族子弟们围拢起哄,要他七步之内做出诗来,否则就要重罚,而他,冷扫众人一眼,举步念道:“汉阳柳,咸阳树,不屑蛾眉妒,笑看世情疏。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我拍手,“好一个我本天山云游客,红炉醅酒作归途。”
众人转身看见我,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而我快步走至他面前,笑道:“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有诗又怎可无酒?来人,上酒。”
宫女捧来美酒,我亲手斟了递至他面前。
他瞳仁乌黑,几可倒映出我的影子,而后,深深拜下:“罪臣长乘,参见禾曦公主,谢公主赐酒。”
那是春暖花开的四月,桃花艳丽的像场精心铺置的诱惑,而我,在那一天,坠入漩涡。
往事历历,犹在昨日刚刚发生。然而,二十年后,桃花已败,桃树已枯,冬雪将一切尽数覆盖。
绿棂窗内半耷着眼皮读书的散漫少年,也已不是当年那个轻袍缓带傲骨清奇的败国质子。
我在窗外看着,心绪紊乱,酸苦参杂。
突不其然的,他对我发话:“喂,南北朝时带了七千白骑杀入洛阳陷城四十七座,击溃敌方数十万大军的是哪个将军?”
我一愕,下意识答道:“陈庆之。”
“对对,就是他!”姬晚用舌舔了舔笔尖,将之记下。我不明所以,探头进去一看,竟是试题,他在考试?
“那个还有还有,大败辽人,收复燕云十六其二,却不幸最后病故的皇帝又是哪一个?”
他、他……在问我?也就是……在作弊?
姬晚笑,双目含星,灿烂无双:“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
“……柴荣。”
“呀,原来是这个家伙啊。我差点就写了赵匡胤,好险。”他挠着头皮,字迹歪扭,与长乘那一手人人称赞的瘦金体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然后将试卷啪得往青玉案上一压,震醒了一旁正在瞌睡的老师,“太傅,我写完了。”
眉发须白的老臣连忙揉揉眼睛,拿起卷子阅读,也不知姬晚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只见得那相傅脸色越来越难看,白了变红,红了又白,伸出一指颤颤地向他,“殿下你、你、你……”最后竟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哎呀,太傅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这就把你给气晕了?”姬晚一边叹气一边转身,跳窗而出,动作熟练,“完事喽,出去玩。”
“但是……他……”
姬晚一掠额前碎发,笑嘻嘻道:“人老了多睡睡是好事,甭管了,我们一起去玩。”说着伸手过来。
手轻轻滑下。
陷入我手,直穿而过。
他怔住。
我没有动。
长乘,看见了么?这便是如今你我相处的模式。不仅仅是对面相见不相识,还有人鬼殊途。
姬晚挑挑眉毛,收回手去看了半天,又看向我。我以为他这下总该明白,孰料一张嘴,竟又是嬉笑:“啊,古人云可近观而不可亵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形容现在?”
我无言,只得讷讷纠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哎呀,不要深究这么多,还是想想去哪玩吧……等等,这是什么?”目光胶凝处,是我的左足。
左足上,一根细链远远相连。
长乘,你不知这是什么?
这是怨念锁。
我能魂魄不散,行走自如,便是靠这条锁链。然而,亦因这锁链之故,走不出皇宫。
“这条链子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呢?”胆大的少年脸上满是兴奋,“好,决定了,去看看!”
他雀跃欣喜,充满好奇。而我,怅然若失,悲喜难明。
他不是长乘。
长乘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鲜少有大笑之时,然面前的姬晚,少年性情,天真烂漫。那么,让他看?还是不让他看?他并无前世记忆,即便看到,又能如何?然而,我毕竟是因他而死,若连怨恨都不能传递给他知晓,情何以堪?
他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我摇摇晃晃跟在后头。
废墟不久即至,断壁残桓间,一汪碧湖。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不管周遭发生了多少巨变,依旧清冽如昔。
十六年前,我在这与长乘相会,卷荷叶为杯,击长箸而歌。然而,即便微笑时,他的眉宇间,依旧萧索之色淡淡。
有次忍不住问:“你可是在怀念故土?”
他的睫毛轻轻一颤,那是种能透入灵魂深处的颤悸,几令人心碎。半响后才低声答道:“昨日收到家书,臣母病重,想到不能亲伺于塌前,真是不孝……”
我默默记在心里,第二日便去求父皇恩准他回国探母,父皇素来对我有求必应,再加上璧国年年来朝,温顺之极,想来应无大碍,便允了。
父皇赐他一月期限,他去后,我日日数花划数,盼着归期。没想到,第十五日一起,便听宫女禀报说,他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连头都来不及梳,就那样素面简衣的跑出去,厅外碧池旁,白衣的男子回身一瞬,时光流转,浮世花开。
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竟是那般、那般地……思念。
我分明欣喜,却又故作矜持,“长君为何不待满一月之期?”
他沉默,许久才答:“臣母已病逝。头七既过,便赶回来了。”
我一震,这才明白他为何身穿白衣,一时间窘迫到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却又朝我一拜:“多谢公主。幸得公主求情,臣才得以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低眉敛目,表情平静,然而,白衣随风轻飞间,莫名悲凉。长乘,长乘,你为何总是如此压抑自己?为何宁可受尽委屈也不申诉?又为何上天对你如此不公?
我听闻你父共有九子,因你母亲最不受宠,故你自小受尽冷落,吃穿待遇皆与其他王子不同,而璧国败后,又独独谴你来燕国受苦。你自小孤苦,与母亲相依为命,如今她逝,必是你锥心刻骨之痛,可你却强抑悲伤,披星而回,只为不失信于我……
长乘……长乘……
我含泪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于是下一句话便说的再无顾虑:“你还有我。长乘,世情凉薄,然,你还有禾曦!”
“公主……”他震惊,神色复杂,久久,才轻吁一声,似是感慨无限,最后轻轻一带,将我拥入怀中,“是啊……我还有公……不,禾曦,我还有你……”
湖中倒映出我与他的影子,彼时我是真信:这世上有两情相悦,有一生一世。谁能想得到,二十年后,同样的湖,湖边同样的我,以及,不一样的他。
二十年后的清稚少年,站在湖边,兴趣浓浓:“锁链的尽头便是这个湖?也就是说,这个湖锁住了你?”
见我点头,他托腮蹲下,对着湖面叹气道:“可惜我不懂水性,不然真想下去看看湖里有什么。那个……你的锁链扯不断么?没有办法弄断?”
怨念锁怨念锁,怨念散了,便没了。只是……我凝视着如今已照不出我的模样的湖面,淡淡地想:只是我的幽怨,恐怕再也不会有消散的一天……
“你这么悲伤,看样子一定没办法弄断了……”身畔的少年有些唏嘘,但转瞬又兴奋起来,“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听说真命天子都有无上神力,能庇护阴灵,等我他日登基,一定解了你的咒,让你重获自由。”
晴天霹雳突现,吓着我,也吓着了他。“喂喂喂,真的假的?真这么灵?”姬晚吃惊地仰首看天,又看看我,笑了:“你看,连老天都答应了呢,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我别过脸去,不愿被他看见,我已泪流满面。
长乘,长乘,原来,你这一世投胎,是为了解我的诅咒而来。你是想把欠我的,借这一世还给我吗?
然而,长乘,你欠我的,根本还不起。
因为,那是以牺牲一个延续了七百年历史的朝代为代价,支离破碎的爱情。
我的燕国,我的父皇,我的手足,还有我数以万计的子民,全因你而陨灭。你怎么还得起?
我掩面沉入湖底,将姬晚的呼唤尽数留在岸上。


时光如电,花落花开,转瞬间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间,姬晚受封太子,赐号康王,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他精射骑、通歌舞,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惟独不爱舞文弄墨,一手字依旧写的歪歪扭扭,一听诗书就会睡着。
然而,没人太在意那一点,因为随和爱笑没架子又非常会玩的康王,实在比起其他傲慢刻薄的贵族王孙,要讨人喜欢的多。
他年纪渐长,来找我的次数便也渐少,只是偶有新奇的玩意,忍不住都会来我面前炫耀一番,然后又故作忏悔:“哎呀呀,我竟忘了,这些湖姬都看得摸不得,没法玩啊……”
湖姬,是他自作主张为我取的名字。他大概以为我是湖水幻化的精灵,一味美化,我无法明说,也只能随他去了。
初冬,第一场雪降临后,麟瑞宫开始大肆布置,张灯结彩,却原来,是他的十七岁寿辰至了。
十七岁……想我当年遇见长乘时,也是这个年纪。而今,也轮到姬晚十七岁了……
当日,他来湖边,故作神秘,小声道:“喂,今晚请了非常有名的戏班唱戏,你来不来看?”
我浮出水面,望着他,难掩怔忡。
“快回答啊。你看那边两个宫女,都在纳闷了,她们的主子蹲在湖旁半天了,不会是想跳湖吧?哈!不过湖结冰了,想跳也没得跳……哪,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那么今晚一定要来哦!你不来我就带着大伙都上这来,把你这个清净地搅和的乌七八糟、一塌糊涂!”
宫女唤他,他不得不走,临走还回头反复叮嘱:“要来哦!一定要来……”
于是那夜,我明明不感兴趣,却还是鬼使神差般的去看了。
然后便看见了轻湖。
大戏散后,几个平日里和姬晚交好的王孙纷纷挤眉弄眼道:“太子寿诞,我等自然要送份与众不同的礼物才行。殿下眼光素高,看不上京城里的俗脂庸粉,迟迟没有纳妃。不过,我们这回找来的,可是一件稀世之珍哦!”
鼓乐声起,一蒙着面的紫纱少女在众舞姬的拥簇下,自台后缓缓而出。她长发垂腰,舞姿优美,轻盈的就像片羽毛,不染半点尘埃。
姬晚笑,应乐拍手,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等那少女最后摘去脸上面纱时,他豁然站起,双眉高挑,黑瞳圆瞪,显是震惊到了极点。
其实不只是他,我也怔了——这少女、这少女淡眉小口,五官与生前的我,竟有七分相似……
众王孙揶揄:“如何如何?不知这位轻湖姑娘,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姬晚转眸,朝我望来,我连忙垂首,避开他的视线。
他起身离座走至明姬身前,拈起她的下巴打量半响,开口道:“你叫轻湖?”
“是,殿下。”声音清婉如莺。
“从今天起,不许叫这个名字。”
明姬一惊,连忙跪下:“殿下恕罪!若是奴婢有什么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其他王孙也好生惊愕,连忙劝道:“怎么了怎么了?轻湖是初次进宫,难免不懂规矩,殿下可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姬晚轻摇了下头,失笑的回神道:“不是,她没有冒犯我……这样,我赐你一个新名,你的舞跳的好,声也好听,嗯,就叫鸾音吧。”
“还不快谢谢殿下!”
紫纱少女倒也是个伶俐人,连忙再次叩拜:“谢谢殿下赐名,从今日起,奴婢就叫鸾音了。”
我扭头,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阵阵嬉笑,喧闹如旧。麟瑞宫内天天如此,然而直到这一天,我才鲜明的意识到一点:这些嬉笑,这些喧闹,都与我无关。
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没有回碧湖,而是坐到了某幢房檐上,抱膝看月亮。冷月凄清,照在雪上,更见幽凉。
二十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初雪过后的夜晚,我与长乘约见园中。因为,一年一次的冬季狩猎就要开始,他要随父皇一同去齐岭。
我亲手缝了件白貂披风,为他穿上,边系绳结边叮嘱:“此去齐岭,天寒地冻,记得要一直围着这个披风,不要着凉。我等你回来……”
长乘突握住我手,眸中千情万绪,似有很多话要说。然等我看他,却又退缩。
我笑:“你呀,别给我太丢脸哦,狩得的猎物怎么也得比我三哥多才行,以报复他老是欺负我,厚着脸皮非说是他给咱俩牵的线搭的桥……呸,真是难听!”
“公主……”
“嗯?”
长乘脸上,有着我永远都忘不了的表情,那般忧郁,那般踌躇,还有……那般绝望。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个字一个字道:“长乘一生,从未爱过别人,唯有公主。”
我的脸顿时红了,想将手缩回,他却不肯放,继续道:“无论世事怎变,我爱公主之心不变;无论人情多假,我爱公主之心不假。”
“你……”我垂下头,羞涩道,“我也是。”
“但是,我现在要走了……”长乘的声音生涩,那令我觉得害怕,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为了挥去那种不祥,我强笑道:“傻瓜!你只是跟去狩猎,又不是不回来,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嘛。”
“禾曦——”他叫我的名字,尾音拖的长长。那一夜的月光,又沧桑,又幽凉。
后来的故事于我是一场梦魇:父皇狩猎时被突然包拢的叛军攻击,当场死去。而同日,守将焕隆应开城门,京都一夜沦陷。建国七百余年的燕国,在十日间分崩离析,冰消瓦解。而改朝篡位的贼子,名叫昭统。
而助昭统登上王位的最大功臣,就是他的第七子——长乘。
海誓山盟成云散,良辰美景做烟消。
我所希望的、所筹划的,所信誓旦旦的一切,就那样化成了虚无。
二十年沧海桑田,燕国亡,图璧也亡,现在的华昭王朝,又能延续多久?连这月光都比不过。
“你果然在这里……”明显松口气的语音前一刻还在下方,下一刻已近在身侧。
勿需回头,我已知,姬晚来了。
他灵巧的爬上屋檐,坐到我身边,揉搓着手脚,呵气道:“这么好兴致,居然看月亮?你看了这么久,看见什么没有?月亮上真有嫦娥吗?她真有那么美吗?比起你来又如何?”
我转向他,有几分呆滞的问:“我很美吗?”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你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我摇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连影子都没有,又怎么看的到自己?
姬晚沉吟,将手交叠在脑后躺下,看着月亮轻声道:“一直以来,只有我看的见你。所以,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你是根据我的想象幻化出来的形象?眉毛眼睛和嘴唇,通通都是我的喜好……”
我捂住胸口,尽管现在里面已经没有心脏,然而,仍是有一阵阵悸颤,从那个部位传了出来,颤得让我觉得疼痛。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却在离我一寸处停住,声音里有着从不曾有过的茫然:“分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触不可及呢?”
他的手滑下来,同三年前一样,穿过我臂,只落得一手虚空。
他看着空空的手,苦笑道:“果然不行啊……”
“吱呀——”某扇房门突然开了,一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月色皎洁,为她披上一层柔辉,更显得其人如玉,明媚逼人——轻湖,哦不,现在应该叫她鸾音。
“你在屋檐上做什么?”她好奇的问。
“看月亮。”他随意的答。
却不想她从身后取出一只小酒坛,扬了扬道:“有月无酒,会不会不够尽兴?要不要与我对饮?”
我看见姬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心中不禁叹息——劫,这是劫,他逃不过。
前一世,我便是以敬酒牵出与长乘的孽缘的;而这一世,又有个女子向他邀酒,而这女子,偏又与我相像,若是巧合,岂非太巧?
果然,姬晚一骨碌坐了起来,朝她招手道:“好,你上来,我们在这对月赏雪,喝个痛快!”
我悄悄飘走,那方空间,已不属于我了……
只是在走到围墙处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姬晚与鸾音,并肩坐在屋檐上,轻声笑语,月光映在他们身上,任谁都会说是一对璧人。
长乘、长乘……原来这一世,其实我和你没有缘分。


姬晚从此不来找我了。
听说他对鸾音宠爱异常,搜罗了无数奇珍异宝,博卿欢心;鸾音喜欢跳舞,他便亲自击鼓;鸾音喜欢桃花,他便命令人将桃园修整,树木全部重栽……众王孙背地里暗笑:太子总算开窍近女色了,之前一直清心寡欲,还担心他有什么隐疾呢。
我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流言,看着碧湖的冰一点点融化。前一世,在昭统登基的第三日,带着满腔的屈辱,和被情人背叛的怨愤,我跳下碧湖,发誓说:“若我此番不死,必要报这国仇家恨,亲手杀了昭统;但我此番若死,亦不能就此罢休!我要亲眼看着这窃来的江山,如何颓败消亡;我要长乘永远达非所愿,要他这般辛苦绸缪机关算尽,全成泡影!”
结果毒咒实现了。我成了怨灵,长乘没当上皇帝,而图璧也亡国了……
只是,为什么一切,还不结束呢?
为什么让我遇到他这一世?为什么让他这一世看的见我?为什么?为什么?
冬天逐渐过去,春天来,园里的桃花开放的格外鲜艳。
只是这人间极至的春色,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长乘啊长乘,我为了恨你而不惜永不超生,却不知,就这样断送了与你的生生世世。


再见姬晚,是枯叶飘零的深秋。
一连几日,我都心绪不宁,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于是那一日,终于忍捺不住,偷偷跑去麟瑞宫。
一进大厅,便见气氛凝重,姬晚一手将鸾音拉于身后,一手持剑。而剑尖指向的,竟是都晏!
怎么回事?他为何对他父王刀刃相向?
他沉声道:“不要逼我。”
都晏的脸色很难看:“你为了这个女人,竟敢忤逆朕?”
“父王……”姬晚的眼底有深深深深的一种痛,“世间任何东西,儿臣都不在乎,惟独她……惟独她,不能相让。”
我顿时听明白了:父夺子妻,这种丑闻,每个朝代都在发生,只是不曾想,竟也会发生在他身上。
都晏怒道:“但朕偏就要她了,你再敢阻拦,休怪为父不仁!”
姬晚回头,向我看来。我一惊——他居然知道我在这!
多月未见,俊秀的容貌虽然依旧,却没了以往的灿烂笑容。姬晚,这半年来,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望着我,将鸾音的手愈加握紧了几分:“不、不行!父王,天下美女众多,你想要,几千几万个都可以,但是,孩儿、孩儿却……只有她。”
“你!”都晏有了些许动容,无论如何,他毕竟最是疼爱这个独子,我想,最后还是会让的吧。
谁知就在这时,鸾音掩面泣道:“有殿下此言,妾身便是死,也甘心了。”说完去夺姬晚手中的剑,而姬晚一直看着我,没有留意握剑,竟被她一把夺过。
血花飞溅,顷刻间喷了两人一身。
姬晚抱住她下垂的身子,惊声道:“鸾音!鸾音!为什么?为什么……”
鸾音半敛眼睛,雾蒙蒙地望着他,低声道:“臣妾只是一歌姬,不值得殿下为我与皇上反目,唯有一死,以谢殿下怜惜。”
姬晚的唇颤抖着,讷讷道:“你好傻……”
“与殿下相处这九个月,是臣妾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谢谢殿下对臣妾这么好,谢谢殿下为臣妾赐名……鸾音,臣妾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
“傻瓜。傻瓜。”他抱住她的头,哭的不能自己。
黄昏的斜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将三个人的身影都拖拉的很长,然后,暗下去,暗下去,暗了下去。


姬晚被都晏下旨软禁。
而他将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吃饭,不见人,也不点灯。
我飘进上锁的门,他靠墙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形槁容枯,原本丰润的双颊已变得消瘦不堪,不过一日,仿佛老了十年。
心再度开始隐隐抽痛。我曾说要他这一世亦不能如意,要他称帝之梦再碎,但是,那是最初。自他寿诞那夜,我从他和鸾音身边撤离之时便已想过,我只要他这一世平平安安,就这样度过就好,这样就好……
但是,现在鸾音却死了。她本可以不死的,天意却非要她死,为什么?是在惩罚姬晚?惩罚长乘?还是在惩罚我?
似是感应到我的存在,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布满血丝。那个爱笑,爱玩,开朗风趣的少年哪里去了?那个自信、自得、镇定沉着的太子哪里去了?
“是我的错……”他开口,声音暗哑的可怕,“是我的错。”
“和你没关系。”我想劝慰,却被他打断:“不,是我!因为我迟迟不肯娶她,是我没有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否则父王不会对她起了色心,不会开口问我要她。”
他望着我,眼神因痛苦而深邃发亮,“别人都只道我是因为嫌弃她的出身,所以不肯娶她为妃,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是因为我心里有鬼,我心里住着一只鬼……”
我无言相对。
“我真自私……因为可以碰触到的肌肤,因为可以感受到的呼吸,因为可以拥抱到的温暖,所以纵容自己拖她下水,结果反而害了她。她才十六岁,才十六岁……为什么不肯让?因为我只有她……多可笑的理由,但她真信。她还喜欢鸾音这个我临时随便起给她的名字,又怎知我当时只是忌讳她也叫湖……”
他哭,像个孩子一样,碎碎念叨。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碰触不到的肌肤,感受不到的呼吸,拥抱不到的温暖,这样的我,又能给他什么安慰?
“告诉我……”他魏魏颤颤的朝我伸出手来,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被我臆想过无数次但他始终没问的问题,“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燕国的末代公主禾曦,爱慕着璧国的质子长乘,但他却利用我为他求得的探母机会,联络璧军里应外合最终谋篡了燕国的天下。我恨他,故而变成怨灵,而你,却是他的下一世。
这就是我的全部来历,然而,此时此刻,教我如何能说与你听?
“湖姬……湖姬……你真的存在吗?还是,真的仅仅只是我的幻觉?为什么我会出现这样的幻觉?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虚幻的,却还这么渴望能够得到?如果鸾音长的不像你,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果然,是我的错,是我太奢求,是我太贪心,是我太懦弱,所以害了她……”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只有他满是内疚的忏悔声,一下一下,如剔刀,慢慢地、悲痛而绝望地凌迟着我的心脏。
对不起。姬晚。对不起。
对不起。


那天发生的事情像片浓密乌云,笼罩着整个皇宫。
不久后,都晏下旨,太子行德有失,忤逆父皇,废除其太子身份,贬为庶人,发配巴州。
满朝皆惊!大臣们联名上折力图挽回,未果。而另一方面,姬晚接到圣旨后,表情很平静,平静的就像这个世上的任何事,对他来说都已无所谓。
第二日他收拾了包袱赶赴巴州,我远远目送着他离去,期盼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然而从头到尾,他一眼都没看过,也一直没有回头。
枯藤萧索,乌鸦啊啊地叫着,秋叶落,满地悲秋。
我走到宫门边,左足上的怨念锁勒紧,浮生寂寂,云海茫茫,这场劫数,鸾音逃不过,姬晚逃不过,我亦,逃不过。


湖里的荷花败了一季又一季,妙龄的宫女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大臣们依旧披星戴月的来上早朝,十年过去,一切都好象没怎么改变,只有都晏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病倒了。
他没有其他子嗣,因此病塌前,便又想起了唯一的儿子,下旨召他回京。还没等姬晚回来,他就两脚一伸死了。因此,待姬晚到时,迎接他的,便是满城白花,与皇帝的金冠。
他加冕那天,我抱膝坐在湖底,没有去看。
有些东西,一旦你不去看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此后的无数次,都将变得很容易。
天昭三年,他大婚,娶的是相傅之孙女锦彤,京都出了名的才女。后又纳三个妃子。湖边曾远远见过她们一面,形貌体态,全然不同,无一与我相像。
天昭五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个女孩,他亲取名为鸾夕,字绘音,疼如掌上明珠。
天昭十年,锦皇后病逝,他再没立谁为后。
天昭二十年,黄河决堤,他亲自前往修堤赈灾,不眠不寐,三下江南,百姓爱其如父。
天昭二十五年,相傅病逝,他亲赐匾额“长椿帝师”,上面的题字,已徘徊俯仰,容与风流,颇具王者风范。
天昭三十一年冬,姬晚病重。
是夜,有一人提灯而至,到湖边只是唤:“湖姬……湖姬……皇上求见你最后一面……湖姬……湖姬……皇上求见你一面……”
我几番迟疑,最终还是破冰而出。三十年来,他一直住在麟瑞宫中,没有搬迁,而我再见那熟悉的绿窗红灯,竟恍恍然萌生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他的榻前,围着许多人。他的妃子,他的孩子,他最信任的大臣,还有他最疼爱的鸾夕……我一路行去,每个人都面露悲容,尤其是鸾夕,哭得双目红肿,几乎不能站立。便在这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湖姬……”
目光掠及处,对上的,是熟悉的眼睛。
纵然皱纹深锁,纵然已不再清亮如昔,然而,在这世间,只有这双眼睛,能看的见我。
湖姬,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湖姬,你一点都没有老……
是的。而你却老了。
湖姬,你过来……
我慢慢靠近,他勉强撑起身,引得塌旁一圈人震动。“你们退下,朕要做一件事,你们远远地看着就好。”
众人只得齐齐退后。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食指,然后俯下身,指尖刚好能够够到我的左足。
“湖姬,朕当年有誓,若我登基,要解你诅咒,还你自由。”他将自己的血滴在我的锁链上,一滴、两滴、三滴……锁链遇血即融,开始变形。
他抬头,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气息虚弱而疲惫:“对不起,晚了三十年……”
我看着足上的锁链,扭曲着、翻腾着、一点点的消失,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了眼眶。
“对不起,湖姬。我没有勇气在我还活着时让你离开,哪怕不相见,但只要你还留在湖内,留在宫中……也是好的。对不起,晚了三十年,我……”他笑,笑得像十四岁时初遇的模样,“我又自私了一回啊……”
“我看的见你。”十四岁的锦衣少年,笑得得意,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们一起去玩!”顽皮的少年来拉我的手,全无心机,一味径自的快乐着。
“这条链子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呢?”好奇的少年凝视着怨气链,研究得津津有味。
“等我他日登基,一定解了你的咒,让你重获自由。”自信的少年信誓旦旦,眉梢眼角,尽是骄傲。
“要来哦!一定要来……”即将弱冠的少年邀我去赴他的寿宴。
“分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触不可及呢?”受了伤的少年在屋檐上,双手空空。
“湖姬……湖姬……你真的存在吗?还是,真的仅仅只是我的幻觉?”绝望的少年,向渴慕的幸福做最后一次强求。
而今,他对我说:“对不起,晚了三十年,我……我又自私了一回……”
我哭到无以复加。
他的手朝我伸出来,像是想要抓我,然而,这一次,依旧抓了空。
周围顿时响起众人的抽泣声,一太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对门外跪着的臣子们宣布:“皇上,去了……”
外面嚎啕一片。


我看着他无力垂下的手,看着满屋子的哭泣容颜,感觉自己又再死了一回。
然后,锁链断,一股巨力朝我吸来,时空瞬间逆转了千里,再停下时,已是奈何桥边。
桥头,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待我走近,那身影转过来,望定我,淡淡一笑:“公主。”
长乘,时隔六十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我上世没有等到你……”
“是啊,我们错过了六十年。”
“没有关系,我们还有下一世……”
“不,我们没有下一世。”
长乘惊,“为何?”
“我是怨灵,永不得超生,即便怨气锁断,也只是魂魄返回地府而已……”我看着他,淡淡地笑,“所以,长乘……再见。”
“禾曦!”他来抓我手,同在人间一样,彼此交错而过,谁也碰不到谁。
“长乘,去投胎吧,下一世,不要再辜负爱你的人。”
“禾曦……”他眼中开始有泪。
“没什么可遗憾的了,真的……”我继续笑,比风更轻,“你的血洗尽了我对你的怨恨。我已经知道所有的事实了……你之所以那么早病逝,并非因为昭统将皇位传给了诸英,而是因为我死了。你想来世弥补我,却没想到我根本没转世,也因此阴差阳错,引出了你与鸾音的一世错缘。现在,是你再入人间还她情债的时候了,去吧,长乘。好好对她。”
孟婆在桥那头催促:“年轻人,快点吧。你下世是诸侯之子,可千万莫错过了时辰。”说完,将一只盛满水的碗递到他面前。
长乘,喝下这碗孟婆汤后,我们就算是真正的永别了啊。
此后,各有各的造化,彼此再无瓜葛……
我不停的笑,微笑,扬唇笑,露齿笑,逼自己笑:“再见,长乘。”
长乘一生,从未爱过别人,唯有公主。
无论世事怎变,我爱公主之心不变;无论人情多假,我爱公主之心不假。
——那是多少年几辈子前的誓言?回响在我耳边,为什么,嘴上明明说已放下,心中,却还是放不下呢?
长乘,为什么我们明明那么相爱,缘分却那么的薄呢?
为什么我们明明羁绊如此之深,纠缠了六十多年,却依旧没能在一起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长乘,十丈软红,禾曦心心念记着的,也独你一人啊……

[喜欢看悲剧的,到此就可以停止了。
下面为幸福的狗尾~~~~]

“喝了汤后,就会忘啦。这回,别再学上次,偷偷倒了半碗,弄的本该好好的一生那么苦,又何必?”孟婆的声音像道符,声声催离别。
长乘端起碗,慢慢地放到嘴边,眼见得就要喝下,突然间,却将碗一泼,飞奔到我面前道:“不!我不喝!”
孟婆大急:“你不喝?怎么可以倒了呢,不想投胎转世了么……”
“嗯,不转了!”
孟婆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他望着我,一字字道:“我决定了,既然长曦为鬼,那么我亦为鬼,她永远在地府漂移,那么我也跟着他一起漂移。我们没有来生来世,但我们有永永远远!”
我震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婆道:“你确定?”
“是!”
“哪怕永远为鬼?”
“哪怕永远为鬼!”
“哪怕你们对面相看不相连,永远碰触不到对方?”
他的目光深了几分,点头道:“嗯,哪怕永远如此对面相看不相连,碰触不到肌肤,感觉不到呼吸,体会不到温暖。”
“痴儿……”孟婆一边叹着气,一边捡起地上的碗走了,念道,“老婆子还有无数的人要接渡,没空跟你们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纠缠不清,随便你们了,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分明走远了,却又回头小声叮嘱一句:“莫被阎王发现了。”
“多谢婆婆!”长乘笑,再转回头时,目光清柔的如被水漂浅过,“禾曦,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你是傻瓜。”
“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是傻瓜。”
“可是,傻瓜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我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歇斯底里,哭得彻底没有形象,“长乘,大傻瓜……哇……”


你还有我。长乘,世情凉薄,然,你还有禾曦。
我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