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挑拨他们之间的感情,因为他并不相信谢放会待阿卯好。事实上无论是谁,他都不放心将阿卯给对方——哪怕是他自己, 他也信不过。

到了已经开始热闹的齐家,韩易先进去贺喜。

这婚宴上他不算是亲戚,只是主人家的朋友, 所以齐老爷短暂招呼后,韩易就算是“自由”了,只需在晚上回来吃喜酒便可,他此时回家睡一觉, 都不会有人发现。

他让那男仆去看着马车,又唤了阿卯随他离开。

阿卯一门心思都在谢放身上,旁人是谁她都已经忘了。韩易和她走了约莫半条街道,突然说道:“阿卯,我教你练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他半个身子都拦着她往前走,阿卯总算是想起了和自己同行的人是谁,一路过来她都浑浑噩噩,都忘了韩易在旁。她闻声答道:“还是写得丑。”

她的声音很低,微微沙哑,像沙子落在玉盘上,不痛不痒地刺着韩易的心,他笑道:“再丑也要让我看看,等我看看你练得如何,再教你写新的。”

“谢三少爷。”

韩易步子一顿,他不爱听她这么客套这么敷衍地跟他说话。他忽然捉了她的手往一间铺子里带。阿卯避之不及,虽然躲了半寸,但还是被他抓住了手腕。她再怎么猜疑谢放,也不想跟别的男子这么亲近,想抽手挣脱。但韩易早有准备,这次力道用得大,握得死死的,就是不放开,径直将她拉进了金银铺子中。

阿卯被拽得踉跄一步,韩易也没有停下,阿卯突然觉得韩易有些可怕。像是怕她挣脱,手腕上握着的力道大得让人吃痛。

等韩易将她拽入铺子,这才松手,说道:“挑你喜欢的首饰吧。”

“阿卯是下人,戴首饰不便做活。”

韩易闻言,突然逼近,将阿卯逼到柜子,逼得她腰身后倾:“你很快就不会是丫鬟了,我把你收进房里后,就不会是下人了。”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带着压抑了一路的妒意,语气显得十分迫人。连那掌柜都感受到了,细想之下觉得是两个小情人在闹别扭,遂决定不上前劝阻赶客。

以前窗户纸没捅破,阿卯就装糊涂,现在韩易亲手把窗户纸捅破,阿卯讶然。随即一想,他这是真决定要收她进房了,可阿卯受了谢放一事的刺激,心中也压抑了一路,再被韩易这一刺激,便道:“三少爷什么时候喜欢阿卯,什么时候动了想把阿卯收进房的心思?”

韩易没想到她没拒绝,反倒直面问话,默然很久,才缓声说道:“很早。”

“那三少爷这样聪明,有没有察觉出大老爷想将我收做四姨娘的事?”

韩易愣了愣,阿卯失语一笑,许久才道:“三少爷看出来了,但年初时大老爷让您外出,您还是走了…而今为什么要跟阿卯说这些?”

她当面揭穿他的虚伪,令韩易一时没了对策。

他知道阿卯什么都清楚,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将这些话说出来。阿卯变了,在他离开的那几个月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对,不是她变了,而是或许本来她的性子就是这样。

温顺的小猫足下一直都有锋利的爪子,只是以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锐利爪子。

阿卯大有将话豁出去的意思,她不想再让韩易有这个念头,可说完后她才发现自己冲动了。

她说这种话,似乎没有半点好处。

谢放会不会娶她她不知道,但韩易纳她做妾的事,未必没有可能。所以她现在既没了谢放这棵大树,也因谢放而早早将韩易推开。

阿卯觉得自己也虚伪极了,她说谢放不信她,但她对谢放,说到底,也有寻找靠山遮风挡雨的心思。

谁都比不得谁高贵呀。

认清了这样虚伪的自己,阿卯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涌出眼眶。

那眼泪如决堤,豆大的泪滚到韩易紧捉她手腕的手上,在冬日里十分温暖,就像当年阿卯跟在后面喊他三少爷,他回头时,见到的阿卯一样,温暖。

可一切都变了。

韩易缓缓松开她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只觉这珠光宝气的铺子,将他内心的晦暗全都放到了最大。

正当他想离开这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时,刚刚转身,忽然就看见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男子背光而立,俊秀的面庞却清楚地落在韩易眼中。

他微一愣神:“谢放?”

阿卯听见谢放的名字,还以为是幻觉,抬眼看去,果真是他。她怔神看他,满眼的水雾,看得人都模糊了。

韩易冷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放看了看他,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的阿卯脸上,看见那满脸的泪,怔了一怔。而阿卯见了他,立刻避开了对视的眼神,他又是一怔,说道:“来接我的人。”

韩易瞪大了眼,他盯着谢放,没有办法想象什么他会在陌生人面前说这种话。

谢放仍看着阿卯:“阿卯。”

阿卯没有看他,她怕她一看,更让自己变得虚伪。

原来她不是喜欢谢放,她只是喜欢谢放管家的身份而已。

可当他说她是他的人时,她的心为什么砰砰直跳,觉得万般欢喜?

谢放见阿卯不看他,也不过来,又唤声:“阿卯,我来接你了。”

韩易跟他支走两个下人时,点明是要两个力气大的去送贺礼,可等他去找阿卯,就听见旁人说阿卯被韩易叫走了,而且让她跟韩易去的人,是他。当时桃花说这些话时,眼底对他充满失望。

那时谢放才知道他被韩易摆了一道,令他不安的是,旁人尚且这样失望,那更何况是阿卯。

对秦游一事他已经有所隐瞒了,他看得出来阿卯的失落,加上这件事,不知道阿卯会如何作想。所以他立刻出来,循着去齐家的路,找阿卯。

他清楚韩易对阿卯的感情,所以肯定会设法和她说话,因此不会长留在不便说话的热闹齐家。他便一家一家铺子找,终于是在这珠宝铺子看见了阿卯。

阿卯为什么哭?

是因为韩易,还是因为他?

谢放心中一沉:“阿卯。”

阿卯终于抬头,经不住这一声声轻唤,她提步往外走,走向谢放。本来就站在门口的韩易,此时一侧身子,将路挡了大半。阿卯看着他,说道:“让我出去吧,三少爷。”

韩易面色冷峻,没有吭声,也没有闪身。但越是站在中间,他便越觉自己多余了。

他想起阿卯方才的质问,突然清醒了些。

他为什么要跟一个管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女人?

韩易顿觉自己的举止可笑了,像失去了理智。

他离去时,又看了一眼谢放,目光沉冷,这个人,必须离开韩家,他不想再看见他。

韩易一走,阿卯忽然觉得轻松多了。她低眉想着,眼下就见一只手伸来,握了她的手。力道很轻,将她往外面带时,还问道:“我们去外头走走?”

阿卯心弦轻弹,微微点头。因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肿酸涩,她便埋头跟着他走。他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

谢放将她带离这喧嚣街道,越安静,就越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等拐入一条人不太多的街道,谢放才停下来,说道:“三少爷跟我说,借两个力气大的下人随他去送贺礼。可没想到扭头他就将你‘借’走了,阿卯…你的力气原来那样大。”

阿卯笑不出来,眼睛还挂着泪,提帕抹净,才道:“这是解释吗?”

“是。”

“所以你是我怕被三少爷拐跑,还是怕我被三少爷吃了,才过来找我?”

谢放见她会开玩笑了,高悬的心也才稍稍安定了些:“我知道,因为秦家的事,你对我疏离了。所以听见三少爷带走你时,我怕你会多想。”

“我是多想了。”阿卯没有掩饰,恨不得把自己胡思乱想的事全都告诉他,可谢放来找她,似乎瞬间就将她的疑虑全都打消了。她见到他的那一刹欢喜,是不是也在告诉自己,其实她是真心喜欢谢放,不是因为他的身份?

谢放微微弯身问道:“想什么了?”

“想了很多…我甚至想,”阿卯鼻子又一酸,怔怔看他,“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之一。”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谢放愣了一下, 那不曾松开的手,不由握得紧了一些,断然道:“不是!你不是我的棋子!”

阿卯讶然他的反应, 她见过谢放的悲喜, 但没有见过谢放这样认真解释一件事。

谢放曾经将她当过棋子,比如车夫行刺韩有功一事, 但如今他没有这种心思。纵然不肯告诉她自己所在做的事,但并非不信任, 只是她不知道, 于她反倒是好的。

“你气我, 是因为我不告诉你我行事的目的?”

阿卯点头:“…阿卯喜欢您,所以想知道您的事…总想着,就算阿卯力量再微薄, 也或许能帮上忙。我…并不笨,管家你知道的。”

“这无关聪明与否,只是太过危险。”

“既然危险,我就更不应该置身事外。阿卯身份低微, 没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但至少,我想跟你同甘共苦, 再危险再苦阿卯也不怕。从小到大,还有什么苦是阿卯没吃过的…我自己都想不到。”

谢放怔然,到底是要吃了多少苦,才能将以往所受的苦痛都说得这么淡然。他心疼阿卯, 心疼极了。

阿卯不想怀疑他,她是真心喜欢他,不管他是要去九霄还是地府,她都想陪他去。

三少爷是待她好,但那种好太过霸道,并没有顾及她的感受。谢放待她的好,是不同的,是以尊重她为前提,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地位卑贱的丫鬟看待。

他喊的“阿卯阿卯”,像暖流满溢心田。

她神思恍惚之间,忽然身体一暖,被他揽入怀中,只听得他敞开的胸膛底下有一颗炽热的心怦然跳着。跳得她面颊绯红,贴在他的身上心思缭乱。

“再过一段日子,我会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事。”谢放咬耳低声,轻轻话语,“我知道这样不公平。”

阿卯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不公平,却还是没有说他的秘密。可是阿卯完全没有办法抗拒,她的心底,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我等你。”

等到那一日,你为我破茧,不再有任何隐瞒。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步,终由你走完。

不过十一月底,韩老爷就收到儿子身边小厮的来信,说韩光在路上上吐下泻,人昏厥了好几次。秦老爷要将他送回横州,韩光屡次拒绝,又赶了几天路,却实在是撑不住,昏死过去,吓得秦老爷急忙将他送回,先遣了下人送信回来。

琴姨娘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问了几遍儿子的情况,听见正往家里送,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她才稍觉安心,这才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不由小心道:“光儿这次让老爷失望了。”

“诶——”韩老爷说道,“光儿自小就娇生惯养,又总不爱着家,身体养差了,不过这两个月才懂事起来,可身体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也难怪他在外生病。”

琴姨娘听着这话好似别有话音:“老爷不怪光儿?”

“那茶山事小,秦老爷有我的亲笔书信,那信上又有我的印章,那山主总不会再为难他,只是日后还是得我亲自出面,免得对方总怀疑,但这是小事。”韩老爷经过女儿一事,对儿子也多了两分体谅,“光儿得病还不愿回家,非要替我完成这件事…光儿终于是懂事了。”

语气颇多感慨和欣慰,琴姨娘见势急转口风,笑道:“光儿早就该替老爷分忧了。”

韩老爷说道:“肩上的担子可算是可以放下一些了。”他看看时辰,说道,“我走了,你歇着吧。”

琴姨娘管家后,韩老爷也来得勤快了些,不过去得最多的,还是柳莺房中。琴姨娘大权在握,儿子又听话讨他欢心,一点也不吃醋。他一说走,她稍稍挽留了下,就送他出了院子。

韩老爷到了柳莺的院子,远远地就听见小儿子的嬉闹声。他从院门口往里瞧,就见了儿子欢喜的模样。那脸蛋五官,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他的儿子,跟长子次子年幼时,长得十分相像。

自从他上回冲动动手过后,虽然柳莺没再提这事,但他总觉得对不住她。因而更加厚待他们母子,连句重话也没说过。

换来的自然是让人周身舒爽的温柔,韩老爷觉得这买卖不亏。

“老爷。”

他还没进去,就有下人小跑过来,弯身说道:“老爷,三少爷正找您。”

“这个时辰?”

天色已晚,此时过来,应当是有要事。韩老爷又往里看了看,只看见柳莺的一抹艳丽裙角,心中甚痒,可思量之下,还是去了前堂见韩易。

韩易见了他起身问安,韩老爷没有多少客套,笑道:“易儿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韩易笑道:“前几日不是齐老爷的孙儿娶妻么,在吃酒时侄儿和同席的人闲聊,其中一人说他认得岐山酒仙。”

说是酒仙但不过是酿酒厉害的凡人,但之所以被称作酒仙,酿酒手艺自然也是比别人高明的。韩老爷听过这人的大名,但还未太感兴趣,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韩易又道:“侄儿是这样想的,若能从他哪里买到几条配酒方子,那我们韩家酒庄里的酒,就要不够卖了。”

提及赚钱的事,韩老爷才有了兴致:“可酒仙的方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得到?”

“侄儿和那人交谈甚欢,他答应带我去找那酒仙,以他的交情,定能拿到一些配方。”

韩老爷大喜:“那你快快随他去。”

“但…”韩易迟疑片刻说道,“那酒仙素来不爱跟商人为伍,都说他网罗天下消息,所以我怕他认得侄儿是韩家人,就不肯将配方给我了。”

韩老爷不由拧眉:“那酒仙我也听过,是个不爱财的…倒也不是不爱财,只是仰慕他的名望,毫不计较送钱给他的人不少,当真是傻子,就为了品他两口酒,就将真金白银送出去了。”

韩易笑笑:“是傻得不行,好酒就该拿出来让大家品尝,为什么非要自己藏着,只给几个人喝。话说回来,伯父,二哥已经外出,不过他与我去都不合适,所以找个外姓人去,加上那人和酒仙的交情,拿到好酒配方,应当没问题。”

“外姓人?”韩老爷见他没有点明,但也不言而喻了,“你想谢放去?”

“对,因为谢放是韩府管家,更因为他忠心侍主,不会拿了药方走。而且谢放为人稳重,做事更是稳妥,让他前去,事半功倍。”

韩老爷唯一信任的外姓人,的确是谢放。一来他无亲无故,就没那么多赚钱的欲望,否则以他的才智,去做点生意也比做管家强,所以他私吞药方是不可能的。二来有人同行,就更不必怕他跑了。三来了解谢放,是个忠诚的人。

他思前想后,觉得让谢放出一趟远门,是个不亏本的买卖。他瞧瞧天色,已经晚了,再晚一些柳莺就要就寝,她一旦躺下就算是阎王敲门她也要骂回去。他左右掂量了下,想着横竖谢放今晚是去不了的,明日说也无妨。

于是便让韩易退下,自己去了柳莺那,准备明天一早再喊谢放过来,说这件事。

韩易见他答应让谢放去,安心离开。谢放不是很听他伯父的话么,那他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拒绝。

只要谢放离开韩府,他就有法子让他不想回来。

很多时候,不是要了一个人的命就可以让他回不来,而是在他离开的那缝隙,他有把握让阿卯忘了谢放,进他的房。哪怕她没有完全忘了,他也有对策。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实在是有太多办法。

等他回来,一切都要变了。

他心中算盘拨得很响,可是除了他无人知道。他前脚刚回二房住的院子,那被他支走,“病”得半死不活的韩光就回来了。

韩光归来,不知他和谢放计划的琴姨娘最担心。韩老爷已经去了柳莺房中,听见儿子回来,让下人伺候好,也没过去瞧看。

柳莺一听,推了推他让他快过去,韩老爷不满道:“你怎么赶我走?”

“老爷留在这是害我呀。”柳莺哼声,“如今您已经不去大夫人房里了,总在我这,这还没什么,毕竟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夫人受了刺激不爱见人。可您的儿子病得那么重,您还留在温柔乡,妾身的脊背就等着被人戳烂吧。”

韩老爷一听倒是有道理,就过去探望了下儿子。见儿子还晕着,但宋大夫说没事,就回来了。

柳莺见他回房迅速,说道:“定是二少爷没事吧,老爷才回得这样早。”

“人还昏迷着,宋大夫在那,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公子哥的身体,没经过舟车劳顿,给他扎两针,歇歇就好。”

柳莺微微松了一口气,等那一口气松下来,她才一怔。

她发现了一件不好的事。

她在担心韩光。

柳莺的胃似被人重重一击,顿时翻江倒海地紧缩,差点没喘上气来。如果此时她面前摆着一面镜子,定能看见里面的人脸色煞白,眼底满怀不安。

许久,她渐渐恢复平静,冷冷一笑。

柳莺,你可算是栽了个跟头了。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韩光昏厥归来, 府里的下人私底下还热闹了一番,毕竟韩家每日按部就班,没什么新鲜的事。这无论是大少爷回来三少爷回来, 还是这次二少爷得病回来, 都被下人们拿来闲聊。当然这些话绝对不能让主子们听见,否则又坏规矩又要挨打了。

阿卯如今在厨房里烧火, 本来烧好了主子们梳洗的热水,现在韩光突然回来, 她又跑去厨房烧火煮水。

才刚抓了一把干草要点, 就有手伸来, 将火绒接了过去。阿卯偏头,瞧见谢放,也不拿回来:“你怎么来了?”

“杏花今日歇着, 烧火丫鬟就只剩你一个,让人给二少爷烧水,可是我吩咐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