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就雷厉风行,要么就按兵不动。动动嘴皮子离间两人关系,也无妨。但惟独不会用庸俗的手段来惩治情敌,那样分明是将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让人心底不舒服。

不多久,门外传来下人的敲门声,说道:“少爷,谢管家到了。”

正凝神写字的韩易直至落下最后一笔,才抬眼往那门窗看去,高大的影子投在门纸上,随风晃动,似有迷离景象,虚幻无比。他轻轻拧眉,缓声:“进来。”

第四十六章

书房里笔墨飘香, 从满屋书架而来,从韩易手中所写的字而来。

那个字谢放一眼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卯”字, 笔力张扬有力, 行书飞扬,是十分潇洒的字体。

还未开口, 就先言战。

还未开战,已有硝烟。

“坐。”韩易不想起身和他说话, 但是也不想抬着脑袋跟他说话, 所以让他坐。

谢放道了一声“失礼了”, 坐下后就道:“三少爷写得一手好字。”

“写得不好看,是字好看。”韩易有意无意说着,他又将纸笔递给他, “谢管家也写一个。”

谢放没有拒绝,接过纸笔,起身用笔沾墨,提笔挥洒, 笔笔如龙飞舞,一气呵成,那“卯”字跃然纸上, 似欲离白色宣纸,洒脱非常。

字同样好看,无可挑剔。韩易看着,突然笑了笑:“管家, 我一直觉得,你在韩府做管家太屈才了。同样的,我也不清楚你为什么要到我们韩府来做管家。”

听见这质疑,谢放淡声:“已无家,便处处是家,恰好跟韩府有缘,就进了韩府。”

“可是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三番两次舍命救我伯父?缘分尚浅,还不至于要以身救主的地步吧。”

话里带着刺,咄咄逼人。谢放早已筑起壁垒,不让那尖锐长矛刺上自己,他说道:“缘分有时候的确很奇怪。”

看似回答,实则是在佯装不懂,顺着他的话来反击。韩易笑笑:“的确。就好像你和阿卯,阿卯看似容易亲近,实则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大概也是缘分了,但不知道那缘分,是不是你和韩府的缘分一样深。”

谢放终于抬了抬眉眼:“三少爷日后便知。”

言下之意,是他和阿卯还有日后很长的路要走,也会一起走,所以让韩易看着就好。韩易眸光微冷:“你入韩府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会查个清楚。你进韩家所做的任何事,我都会查个一清二楚。”

谢放面色依旧平静:“三少爷始终不信谢放是来做管家,而是另有企图,那谢放也无话可说。”

“无需你说,我伯父他们都信你,但我不信。因为谢放,你跟我是一路人。”韩易冷然说道,“不会屈尊,不会低头,所以唯有我不信,你会放下一身本事,来做个下人。”

谢放坐在椅子上,腰身微微朝后倚着,姿势十分轻松。他仍是面不改色,对韩易的冷语逼问毫无波澜:“谢某跟三少爷不是一路人。”

“是。哪怕是你于阿卯,也是。”韩易冷眼盯他,说道,“利益当前,你会弃了阿卯。”

谢放看他:“三少爷的意思是,于我而言,利益在前,阿卯在后。而于你而言,无论如何,都会将阿卯放在前面,哪怕是任何利益,你都不会放弃阿卯?”

“是。”

“那在我入府之前,你为什么不娶阿卯?”谢放摇摇头,“三少爷是绝不会娶阿卯做妻的,甚至是你的妾侍,想必你都要挑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所以…你才迟迟不娶阿卯。”

韩易微顿,不愿被他戳中心底的阴暗。

“你不会娶阿卯,因为你更看重自己的利益。”谢放没有再留情面,他现在和韩易,是情敌之间,而不是韩家主仆,“三少爷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韩易不讶然谢放的反应,他知道谢放不简单,但他不知道他来韩家做什么。

谢放不惧他看穿自己,事到如今,在他面前佯装,便等同于将自己暴丨露得更彻底,倒不如迎难而上,与之交锋。

“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到你任何一个把柄,否则我定会让你万劫不复。”

冷漠无情的警告,直到谢放离开韩易的书房,还在耳边回响。

在过道上等了他半晌的阿卯见他终于出来,高悬的心可算是放下了,小跑到他面前唤他。

谢放回神看她,说道:“一直在等?”

“嗯。”阿卯探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发白了,还冷。”

谢放心思涌动,握了她的手放下,那手纤细温暖,令人留恋,方才的烦乱未消,但安定了许多。

韩易要彻查他了,哪怕是做得再天衣无缝的事,假的就是假的,经不起有心人的查探,更何况还是韩易那种的聪明人。

“没事。”

“三少爷为难你了?”

“也算不上是为难。”只是正面宣战了,这远比为难他来得更棘手,谢放倒希望他能冲动一些,这样还容易解决。

阿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思不定的他,在她心中,他永远是那样镇定,云淡风轻的:“明日就不出去了吧。”

“为什么?”

“你不是不舒服么?”

谢放笑笑:“只是太冷了,明日一早我在门口等你。”

阿卯还是怕被姐妹看见,虽然她和他同一天不在府里肯定有人要说,但能避免一些闲言碎语还是避开的好,她到底是个姑娘,也不知道谢放何时向她提亲,等个一年两年,她的脸皮可就撑不住了。

“还是在巷口吧,不…去万里街那间小茶馆,还能用个早饭。”

谢放点头,没有细想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约见。

回到房中,那韩易所说的话还在他耳边炸响,韩易不容易对付,要想用简单的方法送走他,已经不可能。

他躺在床上,闭眼沉思。

翌日一早,谢放就起身了,去那小茶馆等阿卯。

阿卯起得也早,不过梳妆费时,抹了脂粉,又觉厚重,洗了再抹,又觉淡得不好看,又洗了重抹。唇色也是,总是拿捏不准,于是一早桃花就看她忙来忙去,最后打着哈欠过来说道:“阿卯,你这样就很好看了,你长得就好看呀。”

彩月在旁笑道:“还是那句话,等你有了意中人,就怎么都会嫌自己不好看了。”

桃花摇头叹道:“不明白也不明白,月姐姐你赐个情郎给我好不好?”

彩月一笑:“不害臊。”

两人嬉闹着,阿卯见时辰已晚,再看看镜子,并不确定这妆容好不好,拽了两人的手问道:“能不能见人?”

两人齐齐点头:“我们的阿卯美得很。”

阿卯这才忐忑出门去见谢放,她一走,彩月和桃花就听见屋里的桌子猛地震出一声动静,像是有人用力将桌子踹开。往那看去,就见翠蓉阴沉着脸抱着自己的脸盆出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等她走远了,才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酸!”

刚烧开的茶水倒入茶杯中,冲得翠绿茶叶上下翻腾,转眼清水就见了微微绿意,像安静湖泊,呈现浅浅绿色。

谢放的茶已经喝了三杯,阿卯还没有来。等他倒第四杯的时候,就看见他等的姑娘步履匆匆往这边走来,一眼就寻到他,径直过来。

阿卯知道自己晚了,走得匆忙,可见那倒出来的茶水颜色已经变得浅淡,就直到他冲泡了许多回,略觉愧疚:“又让你等久了。”

“无妨。”谢放唤小二上新茶,说道,“我说过,多久我都会等你,更何况也并不久。”

平时清冷的人说起情话来,还是十分让人心动的。阿卯低眉笑了笑,用炭笔描过的眉毛弯弯似柳,一双明眸含笑,红唇微抿,又娇又俏。

谢放也觉心动。

小二上了新茶,问道:“少爷小姐要吃些什么?”

谢放看向阿卯,阿卯说“我不挑”,谢放就道:“那来一些你们这最多人点的早食。”

这点菜方法倒是省事,阿卯甚少在外头用饭,一来她对吃没有执念,二来是贵,不如吃府里不要钱的。

想想,她还是第一次和男子一起同游,一起吃饭。

还是和喜欢的男子,阿卯觉得人生幸已。

早食基本是冷食之类的糕点,很快就上来了。

谢放先提筷,阿卯随后拿了筷子,还没动,就见谢放夹了块糕点放到她碗里,极为平常自然地说道:“这个看起来不错。”

阿卯微怔,看着那糕点一时怔然。谢放顿住,问道:“怎么了?”

阿卯抬头对他笑笑:“不知有多久,没人给我夹过吃的了,以前只有我祖母会这么做,自最疼我的亲人过世,就再没有这种事。”

声调里是难以压住的伤感,谢放心中更怜惜他心仪的姑娘:“日后有我。”

阿卯点点头,也夹了一块糕点给他。谢放默然片刻说道:“我也很久没人这么做过了,以前唯有我爹娘会这么做。”

阿卯小心问道:“以前?管家,你的爹娘何时过世的?”

她知道他刚进韩府时说过,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她是想问出日子,若是每年到了那时,她便想陪着他,不要在她喜欢的人的爹娘忌日时,还不知道。

谢放说道:“很久。”

阿卯俏眉微拧:“很久?”

谢放看着她,说道:“十五年前。”

阿卯心头咯噔一跳。

不是跟老爷说的两年前?

十五年前谢放爹娘就过世了?

阿卯惊异之下,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谢放在告诉她过去,他紧裹的白茧,终于向破出一条裂缝。阿卯不觉他隐藏得可怕,而是为他愿意向她叙说他的往事而欢喜。

“管家。”阿卯低声,“我不多问,你愿告诉我,就告诉我。不方便说的,也不要说,阿卯不怪您。”

谢放怔神看她,遇阿卯,他之幸。

他既是来韩府结束恶缘,也是来韩府结成良缘的。

韩府是他的恶缘,而他的良缘,就是阿卯。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这小茶馆的早食很不错, 以至于本来就不怎么吃多的阿卯多吃了一些,总觉得是谢放的缘故,所以吃得欢喜。等从茶馆出来, 两人就对沿途的小食没了兴致。

阿卯不知谢放今日有什么安排, 一问,听见他要带她去登山, 阿卯就觉得脑袋在嗡嗡直叫,肚子也在嗡嗡抗议。

谢放不曾和姑娘家单独出行过, 想着登山远眺意境雅致, 可疑。见她脸上掠过一丝难色, 便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阿卯立即说道:“城隍庙,我们去烧香吧。”

“好。”说完好字,谢放还是觉得有些迷糊, 啊?姑娘家喜欢和意中人逛城隍庙?烧香?

谢放顿时领悟到了什么。

城隍庙的人很多,香火鼎盛,不同寺庙的佛法庄严,因供奉的基本是当地神明, 所以虽然石像刻板,但对百姓的感情上来说,更易亲近。

进出的人多, 前面的路不能收入眼中。谢放头一回来这,只能跟着阿卯往前走。阿卯回头瞧他,见他在人潮中穿行,不知怎的, 突然心头一动,伸手捉了他的手,脸顿时热辣辣,还是认真说道:“怕你走丢了。”

姑娘的手比起第一次触碰时,柔软了许多,但常年做粗活,一时难以恢复柔嫩。只是不觉刮人了,谢放想,定是白玉膏起了作用,等会出了城隍庙,他就带阿卯再去挑两瓶。

阿卯抓着他的手往前走,再也不怕他被淹没在人潮。手越抓越紧,越抓越大胆,她真希望人一直这么多,那就可以一路抓着他的手,不要像在府里时,生怕被人看见,不得不随时松开。

忽然手被反握,埋入宽大掌中。阿卯的心一跳,偏头看去,谢放侧脸的线条并不刚硬,在暖暖冬日的映照下,线条温和,驱散了清冷,看着令人觉得温暖。

她稍稍慢了半步,贴着他的一侧,几乎是抱住他的胳膊,由他开路。

走吧,就算是迷路了,她也不要管。

城隍庙人山人海,等到了里面,阿卯才知道原来今日有位城隍爷寿辰,所以才那么多人。烧了香出来,谢放以为就要走了,谁想阿卯又去一个摊前买了两个红锦囊,一个给他,一个自己拿着,又将他拉到一棵榕树下。

那榕树约莫过了千年岁月,枝干绿叶茂盛如伞盖,在高空撑起,叶子墨绿浓郁,上面还挂满了红锦囊,远远看着像结了红果子。

树下的男女成双,将那红锦囊朝树上扔。谢放拧眉瞧着,只见阿卯也蹦蹦跳跳地在朝上扔,像只小兔子,蹦得十分欢快。

阿卯扔了十余次,都没力气了,喘着气说道:“累死了…管家,这太难扔了。”

谢放掂了掂手里锦囊的重量,又看看错综复杂的树杈位置,挑了个不那样多小树杈垂根的,说道:“不难。”

说完,便将手里的红锦囊往上扔去。阿卯的目光紧随其后,然后就看见那锦囊稳稳当当地挂在了树杈上,看得她目瞪口呆。

不一会,她的手上一空,紧接着就见自己的锦囊被谢放以同样的手法轻松地扔上去了,又是挂得稳稳当当。

谢放说道:“好了。”

阿卯忍了许久,不知道该哭该笑得好:“…这样就不灵验了。”

锦囊里面,是月老的灵签,男女各自抛上枝头,便能顺利结为连理。结果谢放…好心地将两个都扔上去了,将她那份也扔上去了!

还扔得这么轻松,月老要生气了!

“什么不灵验了?”

阿卯抬脸说道:“这是月老灵签…”

谢放自己没做过没怎么留意过,但至少是个博学之人,一说月老,他就明白了,顿时失笑:“我将它们再拿下来,好不好?”

“不要。”阿卯捉住他的胳膊,怕他“飞”上枝头,真把锦囊拿走,“那样估计月老要气歪胡子。”

谢放又笑了起来:“那再去拿两个,这次我不帮你了。”

“还是别了…”

“为什么?”

阿卯红着脸坦白道:“…刚才扔累了,没力气。”

谢放又哑然失笑,笑得阿卯羞赧,想了想自己方才扔得那样辛苦,蹦来蹦去,一心扑在锦囊上,都不知道在他眼里她像什么,羞着羞着,也笑了起来。

她往日不这样的,怎么今日就傻气起来了。

谢放又执她的手:“走,去看看腊梅开了没有。”

阿卯想说应当还没开的,可转念一想,赏花?谁在乎呢。

就算是谢放拉着她在草地上坐一天,她都觉得比赏一万顷花田还要欢喜。

“这当真不是在开玩笑?”梅氏盯着自己的儿子,觉得儿子不是疯了就是鬼迷心窍了,沉声,“娶那丫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是娶。”韩易淡声,“我知道娶不了。”

“对。”梅氏沉着脸说道,“你若敢娶个丫鬟,娘就死给你看。”

“孩儿知道。”韩易听见母亲言死,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烦躁,“所以只是纳妾,不是娶。”

“妾侍也抬举了她…毕竟只是个丫鬟…”梅氏嘀咕道,“你外公你舅舅他们,连妾侍都是良人家的闺女,哪有把下人抬上明面上来的。你要是惦记,让你伯父赏给你,也不要抬做妾,她于你的前途,不会有半点帮助,你总该懂的。”

“我会去同伯父说,将阿卯赏给我做妾。”

梅氏见儿子完全没有听她的话,微觉气恼,可儿子做事向来稳妥,也就不逼他了,毕竟丫鬟做妾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