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心中愈发惊怕,他这是疯了吧。

她心神不定,忽然看见他又盯看自己,盯得她一惊。却见他笑了笑,说道:“成儿睡得沉,我就不见他了,你也好好歇着吧。”

他就这么要走了,让柳莺颇为意外。但他这一走,她还轻松了些。

如今的韩有功,似乎疯魔了,而且疯魔得可怕。

韩老爷不愿留在妻子房中,在柳莺那见她花枝招展又不痛快,想来,唯有去琴姨娘房里。

琴姨娘没想到他会来,见他进来,忙让下人多添了点炭火,嘘寒问暖。

她不似韩夫人那样阴冷,也没有柳莺那种娇媚,看着端庄本分,也不聒噪,韩老爷觉得此处待得舒服,还和她多说了两句话。

琴姨娘见他神情愉悦,便道:“老爷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二弟他当家似乎当上瘾了。”

“哦?”

琴姨娘叹道:“去了好几次库房,拿了许多钱财,也不做正事,而是拿钱去买鸟。那鸟他又不好好照顾,听腻了就扔在一旁,将鸟活活饿死,那饿死的,实际上是老爷辛苦赚来的钱。”

韩老爷倒没窝火,淡淡问道:“你心疼?”

“是,心疼。”琴姨娘又道,“这是老爷赚的钱啊。”

韩老爷本不想管,但最后还是问道:“取了多少银子走?”

“少说也有千两白银。”

“千…”饶是觉得自己生无所想的韩老爷心头也不由痛了一下,“他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呀,而且二弟他这名声在外,有个富商就是听见二弟当家,生意也不谈了,说等不是他当家的时候再商谈。”

韩老爷问道:“哪个富商?怎么会这样在意我们的家事,而且二弟他也不算是当家。这种富商,不合作也罢。”

“这是光儿说的,妾身也不清楚。但既然有,就说明的确是有人误会了我们。”

韩老爷忽然轻轻一笑,笑得琴姨娘有些心虚。他说道:“你的意思,就是不要二弟当家,将这家交给你?”

琴姨娘没想到他竟然说得这么直白,顿了顿才道:“是交给光儿。”

“那也是交给你。”

琴姨娘咬了咬唇,知道他看穿自己的用意,也没有掩饰:“是,妾身不否认这点。妾身自认为光儿可以帮到老爷的忙,而不用他人代劳。老爷难道是觉得,亲儿子比不过二房的人?”

韩老爷不想跟她提让自己的弟弟代管家中事务的真相,他比她更了解他这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可她仍喋喋不休,一直在数落着,听得韩老爷耳朵嗡嗡直叫,脸色越来越差。

琴姨娘自怨自艾着,正要挤出两滴泪来,突然旁边“砰”地一声,似乎有人滚落在地。她一瞧,吓得叫了起来:“老爷!”

韩有功大概是活不长了。

这坐着坐着就从小榻上摔下来,脸朝地重重摔了一跤,摔得鼻梁骨都要断了。宋大夫仔细看他的脸色,明明没病,脉搏也正常,怎么就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拿着药箱刚出来,韩老太太就着急问道:“如何了?”

他刚摇摇头,韩老太太就大骂道:“你算什么名医!我儿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是什么病,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宋大夫不气恼,甚至是愧疚,自责不已。他叹了一口气,老太太怒瞪他一眼,推开他就进里面去看自己的儿子。

宋大夫杵在原地许久,直到察觉到有人来拎他的药箱,他才下意识抓住系药箱的绳子,抬头一瞧,就见谢放说道:“我送您回去。”

“不必了。”宋大夫拧眉,“我想,我是没有脸留在这了。”

“我知道老爷请过许多大夫瞧,都不知病因,宋大夫不必自责。”

“别人医术不精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但我的确是医术不精…”宋大夫远眺这韩府外的天穹,因雪太大,纷飞扑簌,将天边描得一片阴暗,“我安逸太久了,该出去走走,悬壶济世才对。”

话里透着些许看透的悲凉,谢放知道他不是个爱奔波的人,但雇主受难,他却不知病因,对于一个素来高傲的神医来说,这着实打击人。

谢放没有劝阻,宋大夫愿离开,他反倒是高兴的,至少他不必看见韩家落败时的模样。

老太太踉踉跄跄进了屋,见到躺在床上的儿子,已经是瘦骨如柴,一双眼睛毫无光泽,似活死人了。她悲从中来,上前痛哭:“我的儿…”

韩老爷瞪着双眼,从生涩的喉咙中挤了两个字:“报应…”他痛苦道,“娘,这是报应…”

韩老太太猛地一震,眼泪活生生断在了眼眶里:“这…这…”

“报应啊…”

韩有功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外面,传入谢放耳中。他目光一冷,几乎盯破这墙壁。

这种人也会将未知的病归结为报应?

他顿觉可笑。

只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希望韩有功死,他就这样死了,那他进韩府所做的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韩有功并没有亲眼看见韩家颓败,没有看见邵家人亲手摧毁他所夺走的一切,怎么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谢放提步往宋大夫走的方向走,几乎没多久就追上了背影落寞的宋大夫。他将他喊停,疾步走到他面前,说道:“宋大夫真要走?”

宋大夫点点头:“管家要跟我践行?”

“谢放只是想到了一件事,但老爷多疑,所以如果宋大夫若信,也的确如此,还请宋大夫不要外传,说是我所说。”

谢放深知宋大夫的为人,虽然爱念叨,可只要提及秘密的事,都会守口如瓶。

宋大夫皱眉说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是答应你的。你想说什么?”

“兴许老爷不是病了,而是中毒了。”

宋大夫淡声:“我也怀疑过,也用过银针,可并没有发现,所以绝对不是,只是什么未知的恶疾。”

“可是如果毒入骨髓,单凭一支银针,也探不出来。”

宋大夫此时才提起精神来,他低眉细想这句话,忽然觉得十分有可能,几乎是灵光一闪,拔腿就回药房,去拿了几味药,亲自煎熬,拿了去给韩有功服用。

韩有功刚喝完这解毒的药,就哗啦吐了一地黑血,吓得老太太就要让人拖他出去打死。可吐着吐着,韩有功忽然吐出鲜血来。那一口一口的黑血吐完,他便觉得有了力气。

宋大夫见了此情此景,感慨道:“果真是中毒了。”

满屋子的人都惊了一惊,韩光更是眼中有怒意:“是谁下的毒?”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毒入了骨髓,可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韩老爷强撑着床沿,看着地上的黑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狰狞。

原来不是报应,是有人在害他。是啊,佛祖怎么敢对他动手,他恶如恶鬼,谁敢动他!

他瞧了一眼屋里的人,辨不出谁是鬼,谁是妖,可既然解了毒,他的命就算是救回来了。不急,他有这个耐心,将那条要吃他的鱼钓出来。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因韩有功差点丧命一事, 府里也没了过年的气氛,就连谢放原定要和阿卯出去看烟花的事,都耽搁了。

不过韩有功解毒后, 人的确精神了些, 老太太也才有心思去让厨房弄年夜饭。

等年夜饭吃完,已经是戌时。

韩有功夜里去了琴姨娘那待着, 琴姨娘也不敢念叨他了,说了些关心的话, 就要伺候他睡下。

韩有功说道:“你去拿纸笔来。”

“夜深了, 老爷这是费什么神, 还要写东西。”

“我要留份遗嘱。”

琴姨娘一顿:“老爷大病已去,留什么遗嘱,晦气。”

“我怎会怕晦气。”佛祖都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小小的晦气。他天生命硬,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惧怕。韩老爷冷笑,接过纸笔,一字一句写着。

琴姨娘没有偷瞧, 埋头在一旁揪帕子,想看,但还是忍住了。等了三刻, 他才终于停笔,直接拿了给她瞧。琴姨娘颇为意外,但又怕他反悔,忙拿了来瞧。

这遗嘱上说, 韩老爷身故后,将家财留给韩光,但需善待大夫人大少爷,还有姨娘们孩子们,否则族中长老有权管制这些家产,再重新均分。她心下欢喜,一页一页看着,全是对他们母子有利的,甚是欣喜,近来受的委屈也全都消失了。

直到她看到最后一张,才顿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这…”

韩老爷脸色淡漠,说道:“这个也照办。”

琴姨娘怔了怔,手不由抖了抖。

只因这张遗嘱上,提了一件事——待他归去后,柳莺要…陪葬。

韩家点再多灯火,都显得阴冷,从韩家出来,阿卯竟觉外头更暖和。她披着厚实披风,将小暖炉抱在怀中,时而瞧瞧旁边的俊气男子,问道:“你冷不冷,我的小炉子借你。”

谢放笑笑:“不冷。”

他的确不冷,跟阿卯一起,是不会冷的。

阿卯去触他的手,这一碰就道:“这样冷,我的炉子借你抱抱。”

谢放唯有接过,这小小炉子,像还有阿卯的体温,连炉顶都是暖和的。

“你说,到底是谁给韩老爷下的毒?”阿卯想不出谁会这么痛恨韩老爷,“虽然府里的人都很奇怪,心眼多,可是杀韩老爷这种事,他们应当不会做的。我起先怀疑二老爷,但想到二老爷好吃懒做,而且还有少爷们在,就觉得不可能。”

“不是韩有焕。”谢放说道,“当年邵家的家产都被韩有功一人独吞,可韩有焕从来都不提这件事,他更享受取之不竭的钱。韩有功经商有道,只要他一天不死,韩有焕就有用之不尽的钱,何必费心思去抢夺迟早会用完的家产。”

“那到底会是谁。”

谢放见她拧眉沉思,笑道:“别想了,还没用饭,该饿了,想吃什么?”

“倒也没特别想吃的,你想吃什么?”

“我也没有特别想吃的。”

两个对吃都十分随意的人,没有去那热闹的酒楼,走着走着,见了个还未收摊的面摊,没有旁人,便过去点了两碗面。

因位子是在巷子,风口被挡,两人坐在里面也不觉寒冷。反而因为不那样热闹觉得舒服自在些,本就不是喜欢喧闹的人,在这儿正正好。

面还没上来,谢放又去街道上的摊子上买了许多吃的回来,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也变得不简单了。

阿卯温温笑着,没有怪他买这么多要吃不完了。

远处炮仗声已响,烟火冲天,映得这巷子都染了五彩光芒。阿卯往天穹看去,眼底也烙进了这光泽,在谢放眼中,明艳动人。

两人坐的位子不显眼,但认得他们的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

“谢大哥?”用过年夜饭正和父亲外游的秦游顿住步子,就要往那走。

秦老爷沉声:“你站住,是没瞧见旁边还有个姑娘么?”

秦游说道:“看见了,那是阿卯,我也认得。”

秦老爷朝那边看着,不过是清冷的摊子简陋的小桌,但却让他看出几分温情来。这样毫无戒心不带一根刺的谢放,他从来不曾见过。他的眼底满含长者的温和神色,说道:“哪里又你这么没有眼见力的人,就让他们两人好好吃个团年饭吧。”

秦游不由笑笑:“爹,他们两人整日都在一起,我大半年才能碰见他们一回。况且,上回喊人假扮富商,刺激韩光的事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我还想去问问。”

“你谢大哥办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他有需要,会再来找我们。”秦老爷又道,“而且…在韩府的‘整日’,哪里比得上外头的‘片刻’,你怎会不懂?”

秦游微顿,似乎明白了父亲劝阻的用意。他往那边看了看,是啊,如此安和温暖的气氛,他过去实在是不合适。他释怀道:“我明白了,走吧,爹,我们继续看花灯去。”

不知有友人路过的谢放和阿卯吃完面,也一起去看烟火。

冬夜寒冷,离开避风的巷子,两人出来就觉得寒风刺骨。炉子里的炭灰已经不热了,阿卯搓了搓手,想把手藏在披风下。可见谢放也搓手,低眉想了想,伸手拉住他的手指,抬眼看他。

姑娘的手指牵扯着他的尾指,尚能感觉到丝丝暖意。谢放朝她手掌轻滑,牵住她的手:“人多,怕你走丢了。”

阿卯笑笑,这街上哪里人多。就算真的很多,在彼此眼中,也不多。

远处烟火冲天而上,在阴暗天空绽出五彩光芒,火树银花。

若是往年,此时的韩光已经在外面和朋友喝酒玩乐了,而不是守在家中,没有想出门的心思。

父亲病重时,韩光并未觉得日后肩上的担子会重,因为他想,父亲不信任他,或许家中生意他会交给二叔,而不是交给自己。

他对父亲临走前将家里的大权交给他的二叔一事,可以说得上是心头的一根刺,拔不掉,扎得他十分烦闷。

风中隐隐有幽香传来,像是寒冬中有花绽放,香气淡淡,在冷冽寒风中,令人舒心。

韩光缓缓偏身往香气袭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柳莺正过来。等她到了近处,两人彼此问了个好,柳莺又道:“你爹刚睡下,你姨娘陪着,让我先回去歇着。”

“嗯。”

自上回两人将话说开后,便没有再有什么逾越的举止,甚至连话都止于简单的问候。

韩光默了默又道:“我也回房了。”

柳莺略微意外:“二少爷不陪着老爷,他若醒来,第一眼就见了你,定会很高兴。”

她说这些话像是下意识有私心,她也想韩光能好好继承家业,这样一来,对她和成儿,都好。至少她相信,韩光不会薄待他这个弟弟。

韩光忽然苦笑:“爹怎么会想见到我…他此次去山庄,将家里的大权交给了我二叔。在他回来后,我姨娘委屈问话,他便跟我姨娘说,他的儿子不是只有我一个。”

柳莺见他面露痛苦,似乎着实是被韩老爷伤了心,也不怪他难受,毕竟府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韩光为了这个家改变了许多,早出晚归,的确费了很多心思。结果到头来,却换来亲爹的戒备。

她说道:“不会的,大少爷无望,你也不必想着成儿。因为成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所以不管成儿日后如何有出息,老爷都不会让他继承家业,你大可以放心。”

韩光一顿,看着她说道:“我没有害怕成成继承家业,我只是…”

柳莺轻轻点头:“不过是寒心罢了…你爹猜忌心重,你不知道么?唯有做到最好,让他信你,才是你该做的,而不是将自己想得累。不说你吧,你瞧瞧谢管家,一个外人,因为忠心,都能让你爹信任,更何况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自己一直没有想通的事,被她三言两语给点化了,非但从那泥潭中出来了,还想得透彻。

“我明白了。”韩光见有下人从父亲房中出来,对她低低道了一声“谢谢”,就自己先离开。

这一次,终于不是柳莺先走。柳莺只觉这韩家二少爷,比之前更加成熟,做事不那样冲动了。

韩光想去找谢放商讨一下年后的事,但没看见人,捉了个下人问,下人说是和阿卯一同出去了。韩光心底倒生出一股嫉妒来,夹着三分羡慕,失落回了院子。柳莺已经走了,两人没有再碰面。

琴姨娘听见儿子回来,瞧瞧在床上沉睡的丈夫,起身去了外头,让下人好生照看,自己寻了儿子去偏房,要和他说事。

夜已深,冷风急扑,进了屋里就暖和多了。

韩光还未脱去披风,琴姨娘就唤声:“光儿快过来。”说罢又屏退了下人,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姨娘。”韩光坐到小榻上,倒了杯茶水给她,问道,“什么事这么紧要?”

“你爹方才清醒时,让我拿了纸笔给他,写了一份遗嘱。”

韩光完全没想到是这种事,略一惊:“爹怎么就不避讳避讳这种事。”

琴姨娘暗道儿子果真是敬他爹的,否则第一个反应怎会是这个,不似她,头一个想到的事,就是这遗嘱到底会怎么写。她说道:“你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已是神鬼不怕了。这不是姨娘要跟你说的,姨娘想说,那遗嘱处处都是为了你好,二房一点好处也捞不到,你爹到底还是疼你的。”

听见最后一句话,韩光的心底可算是彻底舒服了。他笑了笑:“我就知道,爹不会让我寒心。”

琴姨娘也高兴,如今有没有丈夫她都无所谓了,只要儿子欢喜就好。她稍有迟疑,不知应当不应当将柳莺的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