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一团赤色流火携着破空之势呼啸而来,转瞬间变成了一个黑袍红发的女子落在他们的近前,渡口的风,将那一头红发吹开,如同燎原的火焰。

木九薰出现的刹那,李歇看见那些藤蔓上的小花都变成了粉色。

她的脸上挂着冷笑,莹莹火苗悄然浮现,将那些捆人的藤蔓瞬间烧成了灰烬。

那些火苗聚在一起,又成了一条巨大的火蛇,直扑向了抱着木箱的华锦。

“木师姐!”华锦大叫了一声,双手捧着那木箱子,任由火蛇将他卷到了空中,还在嚷嚷着,“木师姐!给你的东西!”

李歇喊也道:“城主!宋道友做的东西在他手上!”

听见了宋道友几个字,沉着脸的木九薰才没有弹指就这人炸了。

华锦乖乖被火蛇带到了木九薰的面前,一双朗月似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嘴里还叫着:

“木师姐。”

木师姐?

对于木九薰来说,这可是个太过久远的称呼了。

长生久的人都知道木九薰不喜欢别人喊她木师姐,通脉境往下所有人都叫她是“九薰师姐”,因为这个称呼,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情。

“落月宗的人?”

“木师姐!我是华锦啊!”

华锦?

听着这个名字,木九薰挑了一下眉头。

抢过宋丸子做的那一箱东西拿在手里,黑袍女城主大步流星往城中走去,身后的火蛇还卷着那个看起来居然十分高兴的修士。

“师姐师姐!我一醒过来就跑来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我太高兴了!听说你转了体修,我就炼了几颗极品通脉丹,一点丹毒也没有!”

通脉丹能帮助通脉境体修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乃是极少见的高阶体修丹药,这人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炼出了几颗极品,旁边的人都当他是傻了。

转念一想,要是不傻,又怎么会抢劫临照城主的东西呢?

跟在后面仰头看看那个叽叽喳喳的修士,李歇心目中让人如沐春风的那个形象片片碎开,就像那些藤蔓上的小花似的成了灰烬,又被风吹散了。

“城主。”李歇快跑几步,跟上了木九薰的步伐,小声禀告说:“这箱中装的不是宋道友炼的丹药,而是储物匣,宋道友耗尽家财购置了一大批辟谷丹,又炼制了各色能让修士修炼的丹药…”

“哦,闻起来香么?”

木九薰问出来的问题,让李歇愣了一下。

“…香。”

“那就好。”

李歇语塞,摸摸自己的肚子,默默退了两步。

到底是香还是臭,还是让城主大人自己去体验一下吧。

被火蛇绑在半空的华锦听见“丹药”二字,着急地说:

“师姐,你不是从来不吃丹药么?你是受伤了?要吃什么丹药跟我说啊,我把藏书楼的丹方都背过了!”

片刻之后,那人被扔在了木九薰从卢家打劫出的一堆杂物之中。

“你在这儿炼丹。”

“好,师姐,你想吃什么丹?”

木九薰转过身,看着那个自称叫华锦的人。

“此地曾有一个丹堂,名为卢家丹堂,这些年干了不少打压灵材价格,压榨修士心血的事情,体修们稍有反抗,就以停供丹药相胁。有一个过路修士心怀慈念,自己身有重伤还不眠不休为全城体修做了丹药,卢家人却对她喊打喊杀,不仅断了此城的丹药供给,为了绝一城凡人生路,还逼得自家丹师自尽。他们能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卢华锦卢大丹师在落月宗里煊赫无比。”

卢华锦那双眼睛亮了起来,又转瞬黯淡。

“师姐,你还记得我,我真高兴。卢家做的错事,我也知道了一些,错都在我,你随便罚我吧。”

木九薰没有再跟他说话,随手一挥,一条火链捆住了卢华锦的腰,让他不能轻易离开,然后,她便转身离去了。

黑色的长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木九薰看着在城门口排队领“丸子”和辟谷丹的人,勾了一下嘴唇,又打了个哈欠。

“你们把灵材都送到那人所在之处,让他全部炼成丹药。”

“城主,就只有一个丹师也不够啊。”

落月宗最好的金丹期丹师,当然抵得上几十个上百个普通的丹师。

看看“不识货”的李歇,木九薰耷拉下眼皮说:

“尽量给他弄来些灵材,让他不眠不休地炼丹,过几日,把城门上那几条卢家烤肉放下来,让他们滚回流月城,弄更多的灵材回来。”

“他们、他们会带灵材回来么?”

“何止灵材,有小可怜在我手里,你跟他们要月亮他们都给你。”

小、小可怜?

看看不远处那个对着一个青色丹鼎炼丹,不沾丝毫人气的“华锦”,李歇心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看他了。

见临照城的丹药之危解了个差不多,木九薰又回城墙上睡觉去了。

留着卢华锦在丹炉前面,炼了一会儿丹药就看城门一眼,一眼又一眼。

五天的时间,宋丸子又赚够了五百中品灵石,就在她要去赎回自己储物袋的时候,王海生家的大门被人以灵力强行破开了。

看着门外走进来的几位落月宗修士,扮作荆姐模样的宋丸子有一种“对方终于来了”的感觉。

“荆姐道友?”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如松如柏,“我是落月宗的戒律堂管事,云弘。”

宋丸子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说:“你们落月宗的人真奇怪,说名字之前都要先说自己是个管事儿的。”

“荆道友,我戒律堂可不只是管着落月宗的内务,还要匡扶丹道正统,铲除异道邪修。”

异道邪修四个字,云弘说的很清楚,宋丸子也听得很清楚。

于是女人敛了笑容,放轻声音说:“如今整座流月城都在为我做的东西疯狂,你就算抓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给了多少修士清除体内丹毒的希望,亲手破掉这希望的,可是你们。”

闻言,云弘也笑了:

“荆道友,既然是异道邪修,你做的丹药自然是伤人的,明日就会有几个吃过你丹药的修士爆体而亡,死状惨烈,惊动了落月宗。落月宗内门丹堂查验你的丹药之后会昭告天下,你是在丹药里放了幻剂,让人误以为自己丹毒全消,实则吃下去的都是毒药。内堂丹师将炼制丹药,修士们服下之后不会被你的丹药毒死,可幻象消除,丹毒也就回来了。”

女修士歪着头瞪大了眼睛说:“道貌岸然这一套,你们玩儿得很溜啊。”

道貌岸然?云弘脸上的表情不动,口中说:“荆道友,卿本佳人,奈何…”

长叹一声,穿着暗红色麻裙的女修士终于惨然一笑,问道:“你们会杀了我么?”

“按照落月宗律例,锁住修为,囚于深牢,五十年后你若痛改前非,便可在幽涧度过余生。”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我的师弟王海生为了给你求情,此刻还在主殿外跪着,我把什么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为了叫你去让他安心,荆道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当然明白,就是告诉王海生自己罪有应得,落月宗已经从轻发落,以后虽然见不到了,但是我其实过得还不错,至于到底过的怎么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丸子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包灵石说:

“我欠了人一笔钱,能求您去替我还上么?”

云弘挥了挥手,身后有人上来接了袋子,那人也是训练有素,看也不看,只问清楚了要送往何处,便去了。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垂着头,用布巾擦了擦手,起身,往外走去。

落月宗的人有备而来,身上带了束缚灵力的法器,让她此刻跟个凡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她那点修为,对上这几个筑基期的修士来说也跟没有一样。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又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这流月城真大,也真小啊。

云弘带着宋丸子走到了落月宗的九千云阶之下,停了脚步,给她一点时间,再四下看看,这样一个能翻云覆雨的年轻修士,怕是最后一次走在这月华之下了。

突然,一道蓝色的光华照耀了整座流月城。

“修士宋丸子,走食修之道,自异界而来,在这疏桐山上立道统之争,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回声阵阵,荡涤整座疏桐山。

木九薰说得大声喊,用五百中品灵石做阵眼,这留音阵的声势还真挺大啊。

宋丸子挠了挠脸,对着用惊怒目光看她的云弘笑了笑,说:

“那个,我叫宋丸子。”

第53章 明宇

争道统。

何为道统?

此界人人服丹药, 丹师们依靠着栖凤火山的灵火受万人供奉, 记载丹方的玉笺可以遍布无争界…更重要的是,丹师们可以说别人是异道邪修, 这就是属于“丹道法修”的所谓“道统”——被承认,被维护, 被弘扬。

所谓的“争”道统, 就是修士为自己所修之道争这么一个地位。

那蓝光大振, 声响不绝的一夜之后, 流月城中的散修明面上不敢说什么, 私下间眼神闪烁,该说的已经都在不言中了。

上一次有人正大光明地说争道统是什么时候呢?

从小生活在流月城,如今寿元将近的筑基修士们大概都还记得一点点。

两百多年前, 有一群身着锦绣华服的修士来到流月城,将流月城的大门当钟一样敲响, 口中也喊着自己要与落月宗争道统, 后来,他们输了, 有人灰溜溜地离开,也有人改换传承,拜入了落月宗的门下。

这次和落月宗的丹师们争道统的那个“宋丸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流月城中的聪明人大概也都知道——毕竟他们几乎都已经吃过了没有丹毒的“丹药”。

至于什么叫“食修”,他们就真的不知道了。

有人怕落月宗追究, 有心想把“丹药”都扔了, 却到底是舍不得, 包丹药的纸包看了又看,突然,就瞪大了眼睛。

人闲花倦的花叙雅筑里,鸨母鸾娘瘫在床上,掩嘴打了个哈欠,昨晚被那一闹,客人们顷刻间就走了大半,她们灵石可真少赚了不少。

正打算打个盹儿呢,她房间的门被一个花娘猛地推开了。

“鸾娘,你看这包丹药的纸!”

王海生在落月宗主殿跪了一天,他师父气他为异道邪修说话,不时以元婴期修士的庞大威压加诸于这个心爱的小徒弟身上,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还不过是练气期修为的王海生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可他不后悔,哪怕被黜落外门或者干脆被废掉修为赶出落月宗,他也不后悔。试炼场里,他修为最低,能够走出来,全靠三个伙伴没有嫌弃他,还多加维护。宋姐姐于他亦师亦友,要他坐视她被自己所在的宗门“处置”了,他也就不配为人了。

既然有心问道,那自然得先是人,先有心。

这一天里,他问了自己无数遍自己后悔不后悔,每一次,都只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做的没错。

现在虽然浑身剧痛不休,可他的心却比之前更加清明。

他是爹死娘改嫁,吃着百家咸鱼干长大的王海生,他是心肝脾肺肾一样不缺的人,堂堂正正的人!

见自己的师弟跪了一夜之后境界又有突破,云弘的眼神略有些深沉,抬手扶着王海生的肩膀,他轻声说:“你那朋友自称叫宋丸子,要和我们宗门立道统之争,师弟,她可曾对你说过自己身负异界的道法传承?”

王海生看看他,又低下头:“师兄,什么叫异界的道法传承?”

云弘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王海生也不过刚从凡人界上来几个月而已。

“你的朋友现在住在松海听涛楼,你先养好身子,就能去看他了。”

听了这个消息,王海生高兴了起来,想抬手挠头,手却根本举不动,于是只能憨笑着说:“那可太好了。”

王海生一贯是这么傻乎乎的,还倔得像头牛,云弘早就习惯了,也很得意自己这个才华耀眼的师弟没有与他天资相匹配的脑子。可今日云弘看着他的笑容,却想起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宋丸子”,她看似孱弱无力,有些小聪明又怕死,可事实上,昨天他去找她,就已经进了她设下的圈套,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得一清二楚,他却毫不自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师兄,你抓疼我了。”

云弘回过神,手指一松,又是端正不失关怀的好师兄了。

松海听涛楼在落月宗后山的山崖上,正对着栖凤山。

那种喷吐的烟雾每靠近落月宗便被拦了下来,只得缓缓下沉,笼着一片青松苍柏。

坐在高楼的栏杆上,那缓缓流淌的烟纱仿佛触手可及,宋丸子探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伸手去碰。

她的储物匣子都没有被收走,身上的灵力也不再被限,落月宗果然是把道貌岸然四个字儿玩儿到了极致,她说自己是来“争道统”,他们便瞬间变了一副嘴脸,再不说她是异道邪修了,俨然一副大宗门待客的做派。

既然是客人,那宋丸子自然也极有当客人的自觉,落月宗派了两个修士名为照顾她,随她任意指派,她就让那两人都松林里给她找松球了。

大宗门的筑基期弟子干活儿就是利落,宋丸子坐在楼上看他们在林间穿梭,还不忘指手画脚地说:

“那那那!你左边还有好几个呢!”

“嘿!那儿有个大的!”

这人当客人当得更像是个祖宗。

等到那两人抱着几百个松球回来,脸色真是比松树叶子还绿了。

“唉,找了这么多,能吃的没几个。”嘴里抱怨着,宋丸子掰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松球,找到的松子足有她一个指节那么大。

两个落月宗弟子又有了新的活儿,就是将松子的壳儿去了,把松子仁儿拿出来。

“你们可小心点,是让你们去壳儿,不是让你们给我把松子都祸祸了!”看着二人恨不能把松子当她一样扒皮拆骨的样子,宋丸子还挺担心呢。

落花米碾成了细细的米粉,在大黑锅里用小火慢慢炒到变黄发香,再用同样的法子把松子仁儿也干炒到香脆,外面的一层薄皮被烘到噼里啪啦作响,很快就都酥了,随手一拈就成了碎末儿。

再把松子仁儿碾碎和炒香的落花米粉拌在一起,倒进去一份糖一份水慢熬出来又放凉了的糖液再搅匀,装在四四方方的木盘里压实。

那两个修士眼睛一直盯着宋丸子的动作,见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刀,心里还打了个突。

用刀将结结实实的松子糕切成小块儿,宋丸子先取了一块咬了一小口。

香甜可口,入口即化,好吃。

松子里的灵气不多,宋丸子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小块松子糕,心满意足。

抬头看看那两个修士,她笑着说:“你们也是出了力的,来尝尝我的这松子糕?”

两人互相看了看,抱着以死报效落月宗的决心,各自拿起一块儿陌生的、掉渣的、闻起来香香的东西放在了嘴里。

火候恰好的米粉和松子仁儿粉因为糖汁融化而瞬间散进了嘴里,浓而不腻的甜香气充盈着他们的口腔,浸在了口齿之间,浸在了舌头下面,无所不在,宛若幻境。

“你们也是辛苦半天了嘛,随便吃啊。”

宋丸子眯着眼笑了笑,回了楼上休息。

守着这么一片松林,能吃的花样儿可真不少,弄点松枝做熏鸡,或者弄点松木晾干了烤鱼…若是时间够的话,还可以烧点松木炭,再用点儿黄泥做个“叫花鸡”。

应该都别有一番风味儿吧?

当天下午,宋丸子做的“松子糕”就被送到了落月宗掌门明宇道君的面前。

明宇道君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修为,虽然年已千岁有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眉目威严的中年人。

“她也不怎么修炼,就是看风景,让我们在林子里给她找东西,掌门,我们用返影石将她做此物的一举一动都存了下来。实在看不出她用了什么功法,也未见她动用灵识。”

那两个筑基弟子退了下去,明宇道君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玉石案上。

“就是如此一个蝼蚁,竟然也能搅得我落月宗不得安宁!”

元婴期的威压彻底释放,让这整座殿堂都为之震颤。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少年走了进来,毫不在意他的威势,拿起那松子糕仔细看着,说道:

“此物中确实不含煞气。红露松的松子,落花谷的内仁,秋花蓝竹的汁液…此物有凝神静气去郁解燥之效,师兄你现在还真该吃一块儿。”

看看那“少年”,落月宗掌门深吸了一口气。

“师弟,就凭着这些东西,她也敢来跟我们宗门争道统?!”

少年样貌的人笑了:“各界道统之争又何时停过?师兄,这些年别的宗门都觉我落月宗声势太大,我们不妨将这道统之争做得更漂亮些。”

“师弟,对这所谓食修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极少去上界,只知道有一派修士靠做祭品祭天道求来修为,被称为灵祭派,倒和这宋丸子的道统有些相似。”

明宇道君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语气中仍带余恨:“待道统之争结束,我必要这辱我宗门蝼蚁挫骨扬灰、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