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锅里斩成小块儿的鸡肉已经在酱色的汤汁中被炖到浓香阵阵,宋丸子端起旁边吐净了泥沙的月纹蛤蜊,把它们都倒了进去。

宿千行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宋丸子仔仔细细地翻炒着大锅里的蛤蜊鸡,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一次看见宋丸子引动地火之精做饭的时候,宿千行还发过一通脾气,以为她是把自己当凡野村夫一样打发了,当然,那时候的宿千行还没被宋丸子暗算到,自然嫌弃得底气十足,现在就不行了,宋丸子这人面上看起来嘻嘻哈哈又好说话,可心思极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身上一直有隐痛不休还是故意折腾他,有时候他的脸色刚一沉还没说话呢,就得先疼上许久。

这阵法也着实奇怪,宿千行曾经想过封堵自己身上的经脉止痛,却发现毫无用处,待他调集体内所剩不多的煞力运转过周身却不见丝毫异样的时候,这位可让小儿止啼的魔修脸上是极罕见的苍白。宋丸子是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将这个磨人的星阵刻在了他的神魂上。

镌刻在神魂之上的阵法以他的见识亦是闻所未闻,又怎么知道如何解除呢?

其实宿千行根本就是被那一日宋丸子层出不穷的手段吓昏了头,却不知道宋丸子在他脊背上刻下的阵法根本没那么神奇,宋丸子为了震慑他,时不时就要让他疼一下,一看他脸色不好就生怕他又对自己动了杀念,当然要让他使劲儿疼,用力疼才行啊。

一夜之内打开了足少阴经脉,宿千行虽然自己也没修炼过那《灭元功》,也知道这进展是快到可怕的,为了防着宋丸子走火入魔,他并没有急着传授宋丸子下面的功法,而是让她休息一段时日,将经脉调养好。

这一休息,就休息到了北境万物回春之时。

苍梧之野中寻找机缘的漂泊客们大多毫无所获,便都转头往北走去。

待到四五月的时候,苍梧之野中雾气深重,还有绵绵不绝的阴雨裹挟着浓重的煞气浸润着各种异兽妖植,广袤大凶之地又会更添数分凶险。

眼见这又有五六个修士往北而去,站在道旁的樊归一低叹了一声:

“再过两月,苍梧之中煞气更重,若是还找不到宋道友,只怕这里的煞气会伤到她的根基。”

蹲在地上撅着屁股不知道在挖什么的那人闷笑了两声,说道:“师兄,你这就说错了,你和师父他们总觉得姐姐会吃亏,我倒觉得将她捉走的人才要倒大霉。”

说话这人就是消失已久的荆哥,他当日在流月城外遇到了一个金丹期的魔修便追了过去,不成想那魔修善用惑人之术,和他足足纠缠了数月,才被他一拳打碎了金丹。

等他重回流月城的时候,宋丸子都已经离开三四天了,城中只剩了她与落月宗争道统的种种传说。偏巧荆哥遇到了长生久留在流月城里的弟子,知道几位长老和他的掌门师父都回了长生久,他就也回去了一趟,报个平安。金不悦风不喜两位长老从宋丸子那儿搜刮了不少的好吃的,荆哥向来没脸没皮,还硬凑上去蹭着吃了几天。

天可怜见,那个魔修天天用什么美人美女来诱他这个天天想着吃美食的呆子,可不就只能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还没等荆哥吃几顿饱饭,便又有消息说宋丸子被疑似血煞魔尊的魔修给带走了,传递消息的是一群野修,他们游荡在这无争界上,看似无根无依,却也相互之间有那么一分香火情,竟把消息传得极快。

为了救出宋丸子,长生久出动了六位元婴长老找遍无争界各地,郁长青和金不悦早在苍梧之野中翻了数遍也不见宋丸子的踪影。

樊归一和荆哥一个是百年期未到的行道者,一个是长生久这十年驻扎苍梧之人,两人干脆结伴一路从孤山往苍梧细细寻来,也算是为长老们查漏补缺了。

如是几个月下来,鞋子走坏了几双,荆哥也在路上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灵材。

“荆哥师弟,这个红头薯你已经拔了不少了。”

“师哥,此物烤着就好吃的很。”看起来还是个十来岁少年模样的荆哥经过几个月的生死历练,目光中多了一点沉着,笑起来的样子还像是个傻小子,“等我找到了姐姐,让她给我烤了,到时我分你。”

樊归一没应承,也没拒绝。

又到了深夜,宋丸子单手举着装满水的大锅,运转着周身经脉灵气,还抽空研究着颜色赤红的造化椒藤蔓。

迄今为止,她经手的所有食材中,最难祛除灵气的就是那一锅莫名其妙的兔肉,其次是落月宗给她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好豆子,那兔肉中是煞气充溢,好豆子是积年沉淀之下的灵气与煞气的彻底驳杂,这个造化椒的情况和前面两者不同…

既没有灵气,也没有煞气。

宋丸子看了足足几个月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倒也知道此物没有毒,可啃上一口,她废了九牛二虎的劲儿也没啃动一块儿下来。

这光主茎就有四五尺长的藤蔓根须,又不能生吞下去,刚刚,她又试了一次,牙都要咬碎了,上面还是一个印儿都没留下。

难怪宿千行说此物特别呢,当初摘了红色的造化椒之后,他本想一把火把这椒藤烧了,没想到几个日夜都没烧掉,又想把椒藤砍断,仍是没有办法,这才把它连根拔起,一直收藏着。

“吃下去,还是做腰带更合适,水火不侵,劈砍不断。”

嘴里小声念叨着,宋丸子把造化椒扔进锅里,像是之前很多夜晚一样继续将之煮了起来。

煮了约有两个时辰,她把造化椒再扔进了油锅里。

任由那椒藤在油锅里无声无息,她拿出《上膳书》,这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之前她做菜的时候它天天都想跳出来,后来自己身边多是金丹、元婴之类的大能,它就变得格外老实,假装自己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菜谱而已。

翻看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食谱,和后面这书主人曾经写过的札记,宋丸子皱起了眉头。

“化煞鱼翅?这是什么?”

鲍参翅肚这些顶级海味,宋丸子在凡人界的时候还是做过的,可到了无争界之后她可就没见过鱼翅啊。

看着下面材料一行写着的金丹期赤血鲨鱼翅,她更是一脸茫然。金丹期的赤血鲨?把她整个人囫囵送过去都不够那鲨鱼塞牙缝的吧?她什么时候做过这等大凶之物?

“天香臭豆腐?”

“天香炸酱面?”

“天香酱猪蹄?”

这些菜的评价仍是统色,却又在菜谱的下面出了一些小字。

“千年赤血鲨怨气深重,非无上诚心不可尽除煞气,调鼎十万次,方有所成,心诚至此,调鼎手又进一阶。”

“五百年天香豆有除煞之效,可救人,亦可除魔,为膳者,亦当守大善至道。”

总之就是把宋丸子夸了一通,调鼎手又有进阶这事儿宋丸子早知道了,咂咂嘴,她继续往下看了过去。

翻过了蛤蜊鸡贴饼子一页,薄薄的一页旧纸从书页间飘了出来。

“榨物之法?”

榨?

宋丸子捧着《上膳书》站起来,看向了锅里坚强不屈的造化椒。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什么?你们这么早就过年么?那给大家说声新年好吧!掐指一算,我这一个年应该是在照(ru)顾(lin)大魔头的时候过的,很有意义!

第77章 善恶

凡人界的油坊,宋丸子去过, 还是沈师父带她去的。

她不仅大概知道榨油的流程, 甚至还略知道一些种地的手艺, 可这些跟沈师父的本事比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看看八月十五的天气就知道来年的菜油品质好不好这种事, 她一个修真者都觉得玄之又玄, 偏偏沈师父就能做到。

“多走走多看看就知道了, 我这也不算什么。”

沈师父还说过他的爷爷预测天时可比他要厉害多了,几十年前在豫州, 他就猜到了来年大旱,早半年就提醒了街坊四邻屯下耐放的粮食和足够的熏肉。

可惜一个厨子的话没有多少人听, 反倒是那些有人记着沈老爷子家里存了粮,小偷不成就破门明抢,旁边的邻居们为沈家说话的寥寥, 紧闭的门户在赤辣辣的太阳地里, 却沁出了透骨的凉,哪怕他们有人半年多前就在提醒下存了粮食。

沈师父只随口说了一点儿旧事, 宋丸子却是个有心的人, 后来算了算时间, 沈师父的父母就是在那前后没了的, 才几岁大的沈师父也就是从那之后在他爷爷的带领下周游四方…

一片好心, 最终换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想起这些, 宋丸子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最近过得太闲了,杂七杂八的旧事情她总是想得多。

将心思放回到《上膳书》掉出来的这一页纸上, 宋丸子试着按照这上面所说运转起灵力,同时调度灵识。

把灵识深入到食材的内部,发现其中蕴藏味道的部分,将之彻底提取出来,就是这《上膳书》中的榨取之法。

修真者的灵识,以宋丸子的见识已不能道尽其中玄妙,寻常法修筑基后期便可生灵识,起初只是懵懵然有感,金丹之后更能内视外放自如,体修修的是经脉,入了通脉境界也能生出灵识,待到了通脉境后期也能灵识外放。星辰阵修与寻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必须以天生灵识为修炼之基,把最初参引出的星力引渡到丹田之中,成为自己周身灵力运转的内核,这一点也就与法修相似了。参悟的星辰越多,星辰阵师用同样的灵力以阵法借来的星辰之力也就越多。

丹田破碎,修炼无望,她以奇穴为阵旗在自己身上拟作星宿,为的就是谋求不动丹田也能借力修炼之法。

所依仗的,除了自己对星宿的理解之外,也是凭借着阵修比寻常修士强大太多的灵识,可是她如此可媲美金丹中期法修的灵识却也做不到浸沉入物中,甚至进而找到藏味之处。以她所知,上察天地之广博、下勘细处之微小,乃是元婴正罡修士才有的灵识之力。

“好在还是我学你这本书,要是换了个平常的法修和体修,岂不是要看着这个榨取之法,眼睛瞪得比我还大?”

嘴上如此对那本破书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粒玉谷。

平日里,想用这玉谷做点什么,都要先将之磨成粉,好在宋丸子如今的体修之法也将要铸体境后期了,区区一些玉谷,她双手一搓就能研磨成粉,还顺便能祛除掉其中的戾瘴二气。

试着将自己灵识由广处凝聚回来,沉入到玉谷之中,玉谷就在她的指尖,可她的灵识即使笼得像是一根针,也不过是从玉谷的旁边划了过去。

如此试了十几次,宋丸子长出一口气,这样全力凝聚灵识是极耗心力的,只这么一会儿,她的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仿佛是被放在蒸笼上反复蒸了几个来回似的。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想过放弃,十次不行就百次,从她重踏仙路至今,多少事情不都是她拼尽全力反复琢磨、打熬、锤炼出来的?直到灵识再也凝不起来,她才作罢。

第二天,神思疲惫昏昏欲睡的丸子打叠精神,打算给宿千行炒了一盘青菜,再用新采摘的野菜混着肉泥做一碗肉丸子汤。

春归大地,万象更新,树木新生的叶、新冒头的野草、还有一些高草上新抽出的嫩芽,有的是灵材,有的是凡物,在宋丸子的眼里,这些东西大多为可吃之物,她采了不少还品尝着其中的味道,研究着做法。

宿千行在一旁冷眼旁观,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野菜采摘的时候就略有些辛苦,清洗起来更是不易,宋丸子仔仔细细地洗着,嘴上打了个哈欠。

宿千行趁机一挥衣袖,那些野菜便被一阵清风吹乱了,宋丸子睁开眼睛看了看,扔掉被吹上去的几根野草,继续洗起了她的野菜。

垂着眼睛的红衣魔修抬起手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大概宋丸子这九元道体的天赋神通,就在她的眼睛或者鼻子上,才能这么准确地把那个跟“野菜”很像的“野草”挑出去。

“你这饭做起来真麻烦。明明是个修士,多少天才地宝都能从我这里拿到,你却偏要像个凡人似的从地里刨这些东西。”

宋丸子又打了个哈欠,吧唧了两下嘴抬起头说:

“吃饭这事儿就应该迎合时令,在这苍梧之地,春有莼菜,夏有百果,秋有脆藕,冬有嫩笋,应着时令且寻且吃,不是正好么?”

闻言,宿千行冷笑:“现在我也能各给你弄来百果、脆藕和冬笋,把这些菜放在一桌岂不是更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宋丸子用手指了指眼前的野菜,“这正好的东西就在眼前,不趁机享受一下,岂不可惜?前辈要是现在弄来了别的食材,我当然也会做,可那之后的夏、秋、冬,您再想吃一口此时的野菜,也只能以灵力催生出来一些彼时的野菜,不复此时的味道。”

定定地看着宋丸子,宿千行绝不肯承认自己竟然被这小丫头给说服了,他这一生精研巧取豪夺之术,从他重塑灵根再次修炼开始,这六百年里,他夺人性命,也夺人灵根,更夺人气运造化,凡事无不可夺得,做下的逆天之事也绝非一件两件,刚刚对宋丸子说的话,未尝不是想显示自己实力强横不可轻易欺辱,没想到却被她温言化解。

近在眼前的即时享受?

他这大半生中,竟从不曾留心过。

沉思作罢,那边宋丸子已经将野菜切碎拌进了了碎肉之中,又打了个哈欠。

“你昨夜是魂魄出窍了么?怎么疲累至此?”

抬头看看宿千行,宋丸子开口道:“前辈,你的灵识可能沉入此树中?”

看看那棵被宋丸子在上面挂了洗净青菜的树,宿千行的眉头一挑道:“元婴修士的灵识可通九天,入蚁足,沉入这一棵树中又有何难?”

“那前辈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功法,是能让人在筑基或者金丹之时就可用灵识通察万物呢?”

看看宋丸子,宿千行冷笑了一下:“要是我听说过,我必然就会了。”

听说过便要去抢过来,抢过来必然就学会了。

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往水里汆丸子的某人讪讪笑了一下。

又过了两天,宋丸子每晚除了体修、法修之术外另要修炼灵识,身体的疲累尚能忍受,心神的耗费却是越来越深重,以至于在切着肉呢,就会脑袋一沉,差点把自己的头当那肉一刀剁了。

吃罢一顿险些添了人血调味儿的蕨菜炒肉丝和石板烤虾,宿千行终于忍不住问宋丸子是不是在练习什么有关灵识的法门。

宋丸子在心里斟酌再三,继续问宿千行是如何将灵识探入万物之中的。

“灵识若是受损,你花费极大气力才能恢复如初,我不管你又弄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修炼之法,你那灭…你那五行修炼之术还要你的灵识去调度灵力和白凤涅火进入经脉,万万不可轻易耗费。”

宋丸子点点头,算是在口头应了,夜里,再次放开自己的灵识,她揉了揉脑袋,又去查看那书页。

“这就是你彻夜修炼的东西?”

本该在他自己宫殿里睡觉的宿千行从宋丸子的手里拿过了那张纸。

却一个字都看不见。

“这是食修的一个修炼之法,用灵识探查灵材内部,再用灵力榨取其中最精华的部分。”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张白纸。”

“旁人看也都是白纸。”宋丸子早就试过了,当初在沧澜界被灵祭师们满世界追杀,她几次想把这本《上膳书》交出去换自己一个清净,没想到那些灵祭师只当她是用一本空书行缓兵之计,对她的追杀又凶残了几分,这书也极机警,不管扔掉几次,它总能在蹦跶着找到宋丸子,仿佛就只认准了她。

细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

“你不是说你的食修之法都是凡人教你的么?”宿千行的眼角处添了一份煞气,看向宋丸子的一双眼睛绮丽无边。

“这书还真没教我什么。”抖了抖那本在宿千行眼中一片空白的破书,宋丸子乖巧地笑着说,“这书上所教授的调鼎手我一直学不会,化去戾瘴二气的本事真是从我那凡人师父身上学的,什么炸、炒、爆、熘、烧、扒、炖、焖…我都是跟我师父和别的凡人厨子学的。”

“哼,嘴里没一句真话。”

待宿千行听完了宋丸子再次口述这个所谓的“榨取之法”之后,竟然愣住了。

“探查其内,只取精华?”

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他将手上那张纸扔在了地上。

“此法,你还是不学为好。”说完,他拽着宋丸子的衣襟走到院子里,“你既然有心思去想这些歪门邪道,不如就继续修炼五行功法…”

承受着白火入脉之痛,宋丸子没有让宿千行直接痛晕过去,而是压在人神魂所能承受的极限上反复研磨那痛楚,她练功练得痛不欲生,那宿千行也被那痛折磨得连挣扎都没力气了。

这二人也可说是互相折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打通足少阴经,宋丸子足足用了三日。

宿千行也跟着痛足了三日。

三日过后,这二人瘫倒在地上,都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身负星辰师的绝学,又有一手祛煞之术,冲塑根基的机会总比别人更多些,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去跟落月宗那群人去争什么道统呢?”

一场折腾之后,宋丸子没有力气做饭,宿千行也没有那个心力抱怨宋丸子给他吃的居然是吃过的东西,抱着一碗蟹黄油炒饭吃了个底朝天,这才问宋丸子这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

自从她在流月城中设计让落月宗的人替她催动阵法,喊着要争道统,已经有很多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明宵道君问过,海渊阁的副掌门陆何问过,剑峰的长老罗香陈也问过,每次,宋丸子说的话都大同小异,这落月宗的丹修们明明手握活人之法却只行驭人之术,弄得体修穷苦,散修艰难,丹药更比人命贵重,她虽然是个路过此地的食修,也希望能为更多的人争出一条更好的活路。

过了几个月,再想这个问题,宋丸子的答案已经与之前略有些不一样了。

“因为我学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抬起头,她看了看天。

春风拂面,院子里那棵玉石雕琢似的灵树开了花,粉白色的小花瓣让风一吹,就落在了宋丸子的鼻尖儿上。

苏老相爷说过,这世间总有世道轮转,所有人都在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位置。要是有太多的人活不下去了,这世道就会变上一变,所以在极恶中也能生出善,同时又有天生无常,大善之地一经波折也会生恶,于是一人有善恶反复,一城有,一国也有。

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她很是不懂苏老相爷的权衡之术,贪官污吏,杀了便是,皇帝不好,换了也成,他明明手握大权,受世人崇敬,想做之事应该莫有不成,为什么还总是在无人处长吁短叹,为了这世间的繁琐小事而白发丛生呢?

“因为凡人,也有凡人的修行。”

老人是这么说的。

一日季假五日,他带着全家出行去往北郊去看那长长的城墙,还点名要了宋丸子师徒做随行的厨子。

“这城墙,绵延万里,也修了一千多年。”

站在风口处,大风吹乱了老人的须发,让他平日里的悠闲文雅淡去,多了几分风似的豪情。

“六十年前,北疆铁骑南下,若无此处,他们本该是一马平川,直攻京城。有了这里,他们生生被阻下,先代卫国公死守半年,三次反击,终究将北蛮赶回了草原,没让他们占去中原寸土河山。”

“战,非善,却又不得不为。这城墙,就是千多年来人们的修行,对抗那必争之战的修行。”

“人生在世,不能不争,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一人之力纵然渺渺,可十代百代,我们就能起长堤抗天涝,修沟渠防大旱,建长城抵御外族。一代不争,可能十代功劳全废…可一代一代争下去的修行,就是要在此消彼长的善与恶中谋一个平衡之处。”

“杀一个贪官,不过让别人收手一日,天下贪官仍层出不穷,我以这一个贪官为引,揪出他背后的重重势力,就能震慑天下,进而建立一套让人不敢再贪的法度,至少能让人收手十年。”

这些话,都是苏老相爷对宋丸子说的。

那时的宋丸子看着烈风从城墙上呼啸而过,吹向不知名的远方,心中再次涌起了对凡人的敬佩。

也可以说是敬畏。

“您能看见么?”她轻声问那个老人。

“看见什么?”

“看见大善击溃大恶,看见天下再无涝、旱、兵争…看见这场凡人修行的尽头,可是您想要的清平天下?”

老者长叹一声,那双刚刚光彩夺目的眼睛略有些黯淡,却仍是热的,他说:

“我看不见…可终究,有人能看见。”

苏老相爷决然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后,天下惊变,他的“修行”戛然而止,新上位的皇帝废掉了他和先帝所创的种种抑豪强惠平民之策。

可宋丸子明白了什么叫凡人的修行,就像沈师父的爷爷反复铸炼一口锅,像沈师父自己明明也被人心所害失了父母,却还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孩子。

那是他们的持善之争,不是一时的意气,就像她,纵然在临照城没有出手帮那些体修,纵然在流月城也想到了别的办法能凑够自己的医药费和赎回储物袋的灵石,纵然木九薰没有给她出这个主意,她也还是会在某一天,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被人教会了什么是争,来了这无争界,我自然不会变的无争起来。”

宋丸子的答案似是而非,宿千行笑了一下,歪头看向了别处。

“你会用邪修之法去‘争’么?”他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他心中隐隐的恶念,“你可知道,你那榨取之术,与我的截元补天诀与异曲同工之处?”

截元补天诀就是要以灵力深入到别人的经脉奇穴之中,将这人的灵力吞纳的整套经脉、穴位、丹田完全提取出来,再引到自己的身上进行炼化。

“与其叫什么榨取之术,不如叫夺元之术。”

回想着宿千行所说的话,和说话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宋丸子看着手中的那一张书页,再看看那把造化椒的藤,再次掏出一枚玉谷,全神贯注地修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