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城的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

半身是血的宇文绩找到了阿行,运足灵力给了他重重的一个耳光。

阿行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千鹤门的外门。

幽憩水榭被魔修攻入,繁花碧竹、亭台曲水尽付于煞火。

对于阿行来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阿姊不见了。

因为一次任性贪玩,害得宿家数个后辈和千鹤门未来弟子身死,又毁掉了幽憩水榭,宿千行一夜之间从宿家的嫡系变成了宿家乃至整个千鹤门的罪人。

他变得阴沉又怯懦。

宋丸子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可她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洄梦幻境,哪怕心里又急又痛,还是得跟着“阿行”一步一步往前走,看他的人生在极黑暗处徘徊。

时值无争界煞气纵横,最大的丹修门派落月宗慷慨拿出了上千的丹方送与各个门派,甚至就连火系灵根的散修都能开炉炼丹,宿千行四品水火灵根的资质,千鹤门并不会真让他闲在一旁。

宿千行就开始每日研习丹方,炼制丹药,他灵识精炼,又肯下功夫,兢兢业业十几年,很多人都开始称呼他为宿丹师,渐渐忘了他曾经害死很多人的事情。

他自己却没忘。

没有人比宋丸子更清楚,午夜梦回,这个年轻人哭喊过多少声阿姊,可这个床边再不会有人对他说一声:“阿行,练功的时候睡去可不好。”

“要是让我看见自己当年拿起《上膳书》的时候,我大概也会像现在这么绝望吧。”被人追杀、被人背叛、落入凡人界、又在十年后见到了苏家满门全灭,真让她自己重历那些,她一定也会觉得万分痛苦。

所以,现在她很同情阿行,却又知道,命运何其残酷,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而他也会在这些磋磨中一步步选择,最后变成一个同样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

阿行二十四岁那年,练气后期,二品丹师。

宿家嫡脉在苍梧之野遭遇了金丹期魔修,全军覆没。

其中包括了宿千行的爹娘和叔叔。

修道之人本是不用守孝的,宿千行在额间绑了一根白色的额带,虽然,那些逝者早就不认他了。路过一个水塘,宋丸子看着现在他的长相,跟宿大魔头已经很有些神似了。

宿家嫡系全没,旁支又不成气候,千鹤门的掌门一家独大,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威势,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水涨船高,在千鹤门中从者云集。

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宇文绩从入门之初就打着照顾宿千行的名号时时出言刺他,等到宿家真的树倒猢狲散,他对宿千行的欺压就越发地明目张胆了,不仅让宿千行用更少的灵材交出更多的丹药,还处处克扣他的供给。

每当宿千行想要反抗的时候,他都会说:“要不是你,你阿姊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于有一天,宿千行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敛住了眸光,宋丸子知道,他动了杀念。

“我道是为什么我这‘逆时境’里竟然有灵气外散,原来是有别人进来了。”

宿千行跟在宇文绩的后面离开了千鹤门,宋丸子却只能在原地看着,因为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正拎着她。

“别看了,他这一去,就会发现他姐姐当初是被魔修采补过之后,又被这个宇文绩囚|禁在原来幽憩水榭的地下,时时受着折辱,这般情境,要是让你看见了,宿千行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的。”

女子轻叹一声,又说道:“宿千芍也真是一个奇女子,被人磋磨了几十年,煞气侵蚀根基,她竟能忍着易筋之苦自行改修邪道,就算宿千行没有找过去,再过两年,宇文绩那个卑劣小人也会死在她的手上。可惜宿千行杀了宇文绩这事遮掩不住,他被千鹤门废了丹田和灵根,宿千芍拼着性命为他找来了造化椒,又教给他截元补天诀,把自己的灵根给了他,让他成了个魔修。说她到头来是爱自己的弟弟,还是恨自己的弟弟,我这等外人已经是参不透了。”

听得此话,宋丸子已经呆了。

那个身穿曲裾的柔雅女子仿佛就在她眼前,转瞬又成了一地碎血。

这一切,怕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千鹤门的掌门要除掉宿家,便借了宿千行的手,又设下了重重陷阱。宿千芍半生平淡娴静,半生摧折不堪,也都是因人一念而起…

拎着她的那个女子不过是一道让人看不清样貌的幻影,却灵力澎湃,随手一挥,身侧已经换了一副景象,又是那个小毛头似的宿千行喊着“阿姊”跌跌撞撞跑在水榭的曲折回廊之中。

草木扶苏,幽兰淡开,看着眼前的一切,宋丸子已经不知今夕又是何夕。

几十年烟消云散,却又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重重伤悲,不知道是为了活着的宿千行,还是死去的宿千芍。

“我为宿千行定制这个逆时境的时候,还真没考虑过竟然有星辰师会进来此间,幸好我为了售后,留下了这一到神识,你这小姑娘灵识宽阔,前途不可限量,千万别犯傻让宿千行知道你进来这里,不然前途没有,小命也要交代。”

“谢、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你这称呼真别致,有空来我玄泱界六欲道来玩儿,我叫微予梦。”

说罢,那女子用手一推,宋丸子眼前一黑。

待她睁开眼睛,已经躺着大黑锅身在一处山洞中。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作者是人渣。

我本来写了另一个版本,就是宋丸子亲眼看见了宿千芍多惨,然后灵力波动引来了微予梦

太虐了

受不了

就这样吧。

我好歹是个亲妈。

第80章 一梦

凡人界有个词叫黄粱一梦,说的是一个人在等着黄粱饭的时候睡着了, 做了一个人生起伏跌宕, 眼见自己起高楼、宴宾客, 也亲见楼塌人散的梦, 醒来, 那碗饭还没做好。

初初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 宋丸子的心神都被那黄粱饭给吸引去了。

当季的大黄米,蒸熟之后拌上一点糖, 吃起来该是又香又甜的。

后来再次挺到这个故事,宋丸子才想到了自己, 乾元山上修行将近六十载,吞云化雾,洞悉星辰, 本以为是仙道迢迢, 却只经人心离乱,到头来, 什么亲传弟子, 什么师门情谊, 什么绝世天才, 都成了一场空。

“多少枉驰求, 童颜皓首, ‘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

苏家的清净悠然是一梦, 宿家的花开竹影亦是一梦,她的浮生是梦,别人的浮生也是梦,只不过她的梦里掺了别人的梦,就像这一次,她在短短时光里,看完了一个孩子从嫩笋变古竹,又看到了一个女子从青竹变…

宋丸子的心口又是一痛。

要是人的一生真能将痛苦一笔勾销该有多好,可事实上,人总要背着自己自己永远放不下的东西,且行且止。

在大黑锅里趴了好一会儿,宋丸子才从里面踉跄着爬出来,四下打量着自己身在这个密室。

大概是宿千行怕自己启用逆时镜的时候有人来干扰,才又布置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密室很是宽敞,却比宿千行那富丽的宫殿要肃静多了,宋丸子捏动手诀,探查到宿千行距离自己只有几里之遥,心下一惊。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进了他的逆时境,说不定他会拼上性命不要,直接把自己捏得魂飞魄散。

如此一想,宋丸子立刻拖着她的大黑锅在密室里寻找出去的门径。

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自己的头顶,她摸着每一块石壁之间的缝隙,也不知找了多久,都没找到什么机关。

就在此时,密室的下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整个密室都剧烈晃动了起来,宋丸子躲在锅子下面避过从顶上掉下来的碎石,手中施展手诀,让那宿千行又疼了一下。

“要是我今天真死在这里,那就让你也疼到生不如死。”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趁着地动暂歇的时候继续扒墙缝,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被这巨震弄出破绽。

很快,又一声巨响,宋丸子跟个西瓜虫一样就地一滚,又缩回了自己的大锅里。

她本以为是地震,待到地响八次,每次都距离自己这密室更近之后,她就明白这不是地震,而是有人在地下穿地而行。

“宿老妖!你以为把我们等困在禁制中我们就出不来了?你金爷爷我几拳就给你捶出个满地金光!”

从地下传来的轰然人声如同金钟敲响,震得宋丸子不得不捂住耳朵,防着自己的经脉肺腑被这人声震伤。

“宿老妖,你这缩头乌龟,别以为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你给我出来!”

随着那声音渐近,宋丸子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听着这声音耳熟了。

是长生久的金不悦长老!

金不悦的声音是以他的灵力发出的,能摇震地底,宋丸子知道自己的声音怕是连这密室都传不出去,便掏出一碗牛血,在地上画了个传音阵法,在阵脚处摆上灵石,接着,她催动自己侧头上刚点亮不久的壁宿和左臂上的室宿,助自己的声音能穿梭于地下,入得他人耳中。

“金长老!金长老!我是宋丸子!”

接连几声传过去,就听见那地动山摇的声音往着自己这里更近了,宋丸子顶着大黑锅,往墙边缩了又缩。

“宋道友?”

“金长老!”

那边金不悦终于摸到了宋丸子所在之处,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宋道友,你且退后十丈,且让我把这石壁破开。”

“金长老,这密室也不过方圆五丈,我没有十丈可退啊。”

墙壁那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金长老,我来吧,宋道友,你退后几步便可。”

“哎呀,樊道友你也来了!”

“宋道友你在苍梧之边失去踪迹,实在让我等忧心。”

樊归一话音一落,宋丸子就看见自己左侧一丈远的地方整块石砖外移,在那磨人的声音中,探出来一个黑黢黢的脑袋。

“宋道友!”金不悦满头满脸都是黑土,就是呲牙一笑的时候,那牙很白,被着密室中的萤石照的发亮。

宋丸子乍一看,只觉得金不悦格外高大,竟像是一个怪物,等他和樊归一先后走进来,她才发现这两人的身上都还各背了一人。

是郁长青和荆哥。

金不悦和郁长青来苍梧之野就是为了找宋丸子,他们本是抓住了宿千行,用引道之法想找到宿千行藏宋丸子的地方,没想到他们刚靠近这处宫殿,就中了宿千行的算计,宿千行突然倒行功法,竟然化煞气为灵力破开了金不悦的神通——囚魔钟。他想趁机抓荆哥做质,却被郁长青拦下,在打斗中,他竟然又招来了一些魔植,郁长青和荆哥就是被实力堪比元婴的魔植伤到了神魂。

金不悦要护着三个人且战且退,一不留神就被宿千行和魔植联手逼到了一处深在地下的禁制中。

“宋道友,那宿老妖竟然把你囚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他好歹也活了六百多年了,竟然这么对待一个后辈。”宋丸子烧了一锅热水给金不悦他们洗手洗脸,金不悦的一头金棕色头发里掺了不知多少砂砾,她找出了一块晒干的鱼骨,金不悦美滋滋地拿去当梳子用了起来。

听见金不悦如此说,宋丸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要趁他不在的时候跑,才不小心被困在这里,宿前辈只说要困我二十年,还没想要我的命。”

一开始是将人当蝼蚁,后来就是被那阵法震慑了。

听闻此言,金不悦居然点了点头:“他这人要是一见面的时候没杀你,那大概就不会想杀你了。”

一边梳头发,一边看着樊归一照顾郁长青和荆哥,金不悦还跟宋丸子说起了宿千行其人。

千鹤门灭门一事是长生久和落月宗联手调查的,在那之前,他们看见了被斩碎了全身筋骨像是一滩肉泥却还没死的千鹤门掌门,他舌头都被人拔了,却又多活了两个时辰,当时的落月宗掌门明宵拿出了最好的疗伤丹药都没有救回他的性命,只让他更加痛苦了许多。

“他情有可原,但罪不容恕。”

金不悦如此评价道。

那时,他还只是个即将成就正罡境的通脉境修士,随着师姐风不喜一起到了千鹤门旧址,别人只记得那掌门死状凄惨,他记住的却是那些无辜之人。

“刚入门不过一年的弟子,最小的才十岁,就被他夺取了灵根,成了干尸,碰一下,整个人都成了灰。”

“宿家全家上下被千鹤门掌门和他弟子所害,可他姐姐宿千芍之前为了活命,也杀了不少鹭城的凡人…听说她曾经也是个天资纵横的修炼奇才,却接连遭受魔修和千鹤门掌门一系的折磨,当日我们长生久曾说过,若是找到她,就算她堕魔,我们也不过把她关在孤山崖下,锁了她修为,让她当个凡人终老,不伤她性命,可是…那宿千行却将自己姐姐的灵根也取了。”

整日里嘻嘻哈哈看起来没溜儿的金不悦说完就叹息了一声,也不知这一声是在叹谁。

宋丸子先拿出了些能修复血肉提振精神的烤肉烤鱼给这几人吃着,清理了干净那大黑锅,她又开始烧饭。

黄色的落花谷米,白色的飞云谷米,掺和在了一起,混着水小火慢煮,宋丸子看着那锅,还记得那个如青竹白鹿般的女子曾经是怎样的光景。

她未尝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可她已经不想活了。

曾经的她和曾经的阿行都是他们自己的黄粱一梦,有人选择在梦的尽头死去,永葬南柯,也有人不得不活着,再成梦中人,再做梦外梦。

任由锅里的饭香融融而出,宋丸子又取了一把小刀,和一截甘蔗似的灵植,

去了皮之后,那灵植白生生的,看着颇为喜人,宋丸子用刀沿着一道圆弧划过去,一道接一道,一刀接一刀。

这黑暗与微光同在的世间,这大善与大恶碰撞的世界,每个正日里奔波于本心与外物的人…在宋丸子的心里都渐渐消失不见。

只剩了这刀,和她刀下的这点柔白。

我想用你来祭奠什么,你可愿意么?

最后,她把那节带着清甜气的灵植轻轻地放在了饭上。

金不悦和樊归一早就察觉她神态异样,两人的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落进了大锅里。

只见大锅里,那白色的玉柱似的东西竟然悄然打开,一层层,一瓣瓣,开成了一朵清净又华美的白芍药。

接着,那白芍药就在那些人惊诧的目光中如同一层雾气般地散了开去,变成了无数清甜的柔光,落进了饭里。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我不是佛修,善哉善哉。

宿千行快下线了(不是死了),丸子又要吃吃喝喝了。

*明代莲池大师(净土宗八祖)的《七笔勾》

原文如下:

莲池大师七笔勾

1.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嚓!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

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2.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嚓!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

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3.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嚓!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

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4.独占鳌头,漫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嚓!多少枉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粱,

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5.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嚓!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

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6.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嚓!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眼前,

半字不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7.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嚓!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

懡啰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第81章 以心

宋丸子做的黄粱饭很甜,用干净的宽树叶托在手里, 甜香味之外又多了一种草木清香之气, 金不悦不怕烫直接吃了一口, 突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好!”

好什么?

宋丸子仰头看他, 只看见他的脸上泛红, 双眸发亮, 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大喜之事。

另一边,樊归一吃了这饭之后双眼微阖, 脸上也是带了浅浅的笑意。

难道这饭里有什么问题?宋丸子顾不得去想自己是如何将那甜味的灵材直接化为糖的,也用木筷夹了一团饭放在自己的嘴里。

就是…很普通的白糖黄粱饭么。

很甜, 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没有丝毫的夹杂和犹豫。

又连着吃了两口饭,她突然觉得身体里什么紧紧关着的东西突然打开了, 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人生在世, 不过一顿安乐茶饭,永远记得这个所求, 不管到哪里, 人都不会走上歪路。”

捧着自己的脸, 又想起了沈师父的宋丸子笑了起来。

郁长青睁开眼睛, 看见的是就是自己的金师弟、樊道者还有宋道友三个人在那儿傻开心的样子。

“你们, 是入了迷障?”

看见郁长青醒转过来, 宋丸子更开心了,捧着一份白饭走了过来:

“郁长老,尝尝我刚做的黄粱饭。”

若不是“看”见自己身边几人的身上都没有厄运缠身, 郁长青险些就以为这碗里装得是毒药了。

吃过了饭,几人还要商讨离开之法,他们进来的地方有成片的魔植,还有极厚重的山壁阻隔,现在郁长青神魂有损,最好不要妄动灵力,又还有那晕着的荆哥,最好有一条更稳妥的出路。

“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宋丸子指指密室顶上。

金不悦拔地而起,去看那房顶,宋丸子还以为他是要研究什么禁制,没想到,他直接一拳砸在了那大砖石上,一条裂缝从他砸下去的地方缓缓裂开。

“管他什么禁制,既然拦了咱们的路,就只管打过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