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唐小公子不仅会干干脆脆地说谢谢了,打开一开里面装了一对鸡翅,他说:“我们宗门里跟你买的饭食,我每次都跟我师父那儿撒泼打滚儿地要,还跟我师兄弟们抢。丸子姐姐,你可真厉害,走到哪儿,就让那儿的人都会吃饭了。”

宋丸子笑了笑说:“可惜像你当年那样,敢用武器对着我脑袋,后来还会乖乖交饭钱的实在太少了。”

更多的是想杀厨子没杀成还不道歉赔礼,不掏饭钱还敢吃她手里东西的…要论识时务,他们都比不上唐越这个小公子。

听她这么一说,唐越就想起自己曾经用暴雨梨花针威胁宋丸子,结果为了口吃食只能任由宋丸子压榨祖传暗器的日子。

当时是憋屈,后来是叹服,时光荏苒,如今已经成了怀念。

“丸子姐姐,给!”

唐越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绿色盒子给宋丸子。

“此物我叫它‘泪流成海’,你只要打开它,瞬息之间方圆几十里都是毒物,吸入一点能让人泪流不止,若是不治疗的话,哭死都有可能。盒子地下这层是解药。”

“这么厉害?”

“我师父无争界最厉害的炼器师,这些年我别的没干,除修炼就是鼓捣这些玩意儿,这个云梭也是我自己改进的,速度比寻常的云梭还快一半儿,用的灵气更少。”

唐越出身凡人界的机关世家,又有六品火木双灵根在身,拜到海渊阁掌门衣红眉的门下简直是如虎添翼。

宋丸子开始做第三盆烧鸽子肉的时候,唐越手指在自己的护腕上轻按了两下,身上就附着了一层孔雀蓝色的铠甲。

“这个叫‘以一当千’我用冥铁加了溯水晶做的,不仅能乘风破浪、保护身体,还能直接杀魔物。”

看看那套铠甲的两只手上都装有近似暴雨梨花针针筒的武器,宋丸子很是有些惊奇。

“你把这个上面绝对不止装了一对吧?”

看见唐越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宋丸子又想起了昔日那个浑身藏了几十个暴雨梨花针、孔雀翎的唐门小公子了。

“嘿嘿。”唐越双手一握,胸前陡然出现了九个针筒。

“最多能做到六十连发,可惜我现在灵气不足,不然,我一个人就能打死成千上万的魔物。”

说起魔物,唐越的目光一凛,身上多了几分铁血之气。

东海之战至今,不少海渊阁的弟子要么失了亲族,要么折了师兄弟。远岛一役死了四百余修士,与唐越关系极好的陆宇师兄就折在了里面,也是因为他的惨死,他的父亲——海渊阁副掌门陆何心神大痛,几番力竭鏖战,才会在后来受了重伤。

唐越这次被师门打发来取灵食、丹药,除了因为他这个小云梭来往得更快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上阵杀得太凶,他师父有心让他散掉些心中的杀念,也防着走火入魔。

“哇,成千上万…小公子越发了不得了,以前打死成百上千的兔子,以后能打死成千上万的魔物。”

又做好了一份烧鸽肉,宋丸子大勺一兜,就将鸽子肉分在了纸包之中。

听了她的话,唐越无声地收了铠甲,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试炼场里,无论是有怎样的怪物,她总是气定神闲。现在整个无争界正经历浩劫,她却好像丝毫没变,守着一口大锅,仿佛天大的劫难也能被她悉数扛下,去皮、切块儿、炒一炒。

“丸子姐姐,我们还能有以后么?”

东海上血肉横飞、数不清的尸体飘在海面上,有修士的、有魔物的,海渊阁万年基业早就被抛下,曾经富丽繁华的远岛毁于一旦,而那些狰狞魔物,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云渊深处爬出来。

他们真的还会有以后么?

恰好定下的时间到了,食修们将堆叠如山的灵食收在储物匣里让唐越带走,他坐上云梭,手中又多了个纸袋。

“一路平安。”

那个高挑的独眼女修士如此说道。

唐越也笑了,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带点客气的笑容,这次他笑得极真诚。

“丸子姐姐,我觉得要是有一天,你有一口大锅,真是能把天也炖了。”

云梭穿云而上,直去东海,唐越打开宋丸子给他的纸袋,看见里面是切成了块儿的鸡腿,鸡腿肉在锅中稍煮一会儿就转进凉水里,如此反复几次,肉质又紧又滑,连骨头一起切了寸许的大片,葱姜蒜花椒酱油醋糖盐这些都少不了,可在这些之外,还有一点红色的油。

吃在嘴里,一股辣味儿从唐小公子的舌尖儿冲到了他的胸膛里。

凡人界蜀地唐门的小少爷,如何不知道这是一味“辣”呢?他与之相伴多年,丢弃之时并不心疼,时光辗转至今,入口就是一片故怀情思。

“哼,这么多年了,这人还这么多戏,早点给我吃,我又不会抢她的。”

嘴里嫌弃到不行,俨然又是那个又傲气又娇气的小公子语气。再吃一块,唐越擦了擦眼睛,云梭就如流星般划过天空。

唐越走了,他的话还在宋丸子的心里反复琢磨着。

“要是有一口大锅,就能把天炖了…要是有…”大锅…

宋大厨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的水,目光就往一旁的河里飘了过去。

河水…

土地…

大黑锅确实有些小,可要想换个锅,又得做个什么菜呢?

宋丸子想了一天一夜,又一日天亮的时候,她口中默念着“活人之法”四个字,心中终于有了个主意。

可是当她跟自己的徒弟们说起来的时候,他们都当自己的师父是疯了。

“我们先试试嘛,凡人界真的可以用土来做饭的。”

荒年,观音土是慰藉肚肠的救命饭,丰年,这观音土,也是能在锅里调制美食的好东西。

既然是能做饭的好东西,她就能消去其中的煞气。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当厨子怎么能没有想象力呢?

第122章 九薰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会土系功法的修士挖了一个十丈宽的大坑,有丹师在一旁怯生生地问道。

那修士自然是个食修,对着他咧嘴一笑说:“我们能干什么?做饭呗。”

做饭…居然要这么大动干戈么?

那丹师有些不懂,因要忙着炼丹,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宋丸子选的这个地方原本种了一片落花生,如今六百个厨子每日加班加点地做饭菜,耗掉了不知道多少灵材,这一片花生早就被清了个干净。

会土系功法的修士早前是个到处帮人建房子的散修,粗通一些营造之术,不仅让坑里的土松了些,还挑出了里面的石头。

宋丸子给自己的锅上又加了几重阵法,先将之埋到了坑底。

栖凤灵火适合爆炒,白凤涅火适合慢炖,今日这情境该说是炖的,但是为了求快点将土烧干,宋丸子还是选了栖凤灵火。

苍梧的土地何等肥沃,烧了很久,都还有一股腐气。

宋丸子看着那些土蒸腾出了水分,拿着纸笔记下以后可以事先抽掉土中的水分,也能省些步骤,她是一步一步按照凡人界那些黄土地上的人炒棋子之法来做的,以修士来说,很多地方都有更改的余地,比如那锅,起初可以放在里面,若是此招真行得通,火系功法修士不放大锅也能做了这活儿。

至于这些腐败之气…

她手中一点白色的火焰飘摇而出,落入了那些泥土中,没一会儿,那土中黑烟翻滚,看着整体都陷下去了不少,是因为其中很多芜杂被白凤涅火焚烧了个干净。

栖凤灵火与白凤涅火对峙多年,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它跑到自己上面去,一时间埋在地下的铁锅内火势大起,没一会儿,这些土就隐隐翻滚开来,正是已经“煮开了”。

刘迷早带了六七个人守在一边,见宋丸子对他们挥手示意,立刻将几个簸箕里装的“面棋子”扔了下去。

所谓“面棋子”是用鸡蛋、玉谷粉、盐、茴香粉调制揉捏而成,个个约有四寸长、三指宽,拌进如此硕大的坑里,随着干土翻滚,早就没了踪影。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对着土下自己大黑锅所在的位置使了一招调鼎手。

她灵识远超寻常筑基修士,这些年又有些微进益,这十丈土坑在她的灵识之下展露无遗,每一个面棋子的动向她都知道。

一个厨子对她“锅中菜肴”的掌控是具备的。

区区一招调鼎手,对这土坑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宋丸子又使出了第二招、第三招…

日落月升,月沉西极。

苍梧中的煞气如黑水般肆意流淌,宋丸子一遍一遍使着调鼎手。

那土中的煞气,却迟迟没有动静。

“食之道,追求至味之境界,亦求活人之法门。”

活人之法门…

万籁寂静,宋丸子的心也静到了极致。

“治大国若烹小鲜,你是个厨子,我也是个厨子,一顿饭能让一人活命,我所求的,就是能让更多人多吃顿饭罢了。”

这是老相爷的话,终其一生,他以命为火,何尝不是烹煮了天下?

“你面前是一道菜,你自己也是一道菜,要是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菜,不如想象自己想变成一道什么菜。”

这是沈师父说的,酸甜苦辣咸鲜,是饭菜中的味道,也是人行一生的调剂,心中长存了味道,便成了一个自己想成之人,将自己变成了一道无愧无悔的菜。沈师父说他一辈子做了别人想吃的菜,该轮到自己去做自己想要的菜了,最后就做了“赤心救人,江水洗清魂”。

他们都是厨子的极致,自然能用“调鼎手”荡涤世间戾瘴之气。

只不过沈师父的调鼎手是可见的,而苏老相爷的调鼎手无形无影。

为什么自己不愿意与天道通联,和别的食修一样跪在天道的面前祈求?因为她曾经见过两个这样的厨子,便知万事只在自己手中,不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就想,干干净净地,炒几个面棋子出来。

再让自己从那两位厨子的身上,多学点东西。

女子闭上眼睛,手中灵气汇聚…

一道清风,穿林而来。

无争界东陆海上

樊归一叹息一声,一日夜的鏖战又告一段落,他站在这块浮木之用肉掌劈杀了几百魔物,如今也疲乏了。

“师兄,好吃的有没有,给一口吧!”

趴在一块原木上,荆哥跟狗刨似的划水而来,揪着樊归一的裤腿,脸上可怜兮兮的。

“宋道友前一日才送来了灵食。”

“嘿嘿,我都跟那些散修分了。”

听见荆哥这么说,樊归一也没话可说。

宋道友每隔三日就送来大批灵食和丹药供他们消耗,可东海之上修士足有几万人,他们做的东西再多也不够分,几大宗门的人战绩卓越,自然能从中拿到大头。

宋道友似乎也料到了这个局面,长生久每次都有些额外的贴补,可这也抵不住他们总把自己的那份分给散修。

对于长生久的修士来说,少吃点灵食不过是辛苦些,但对于那些为了自己家园而血战的散修来说,多一口灵食,可能就是多一条命。

掏一掏自己的储物袋,樊归一只找到了半纸袋的牛肉丸,还有一竹筒的鸽子汤。

“余下也没有了。”

也分给别人了。

“师兄,你的储物袋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空荡荡啊,不会里面又什么都没有了吧?”

樊归一道:“不会。”

救济的丹药有几颗,换洗的衣物有一身,还有几块他预备用来踩的木头。

此外…还有一个纸包。

涌动的潮水将二人渐渐送往岸边。

水面上还有人在哭喊,有人沉默着收殓尸体,每一场的对战都是修士们用命去抵挡魔物的入侵,一寸一寸海地去争,一步一步地去抢。

樊归一看着脚下赤红色的沙子,摸了一下袖口,脚下一步就踏到了五丈之外。

荆哥还像个小乌龟似的趴在木头上不肯起来,哎哎叫了两声,看着自己的师兄踏着月光疾行而去。

临照城中,沉沉睡着的木九薰随意一抬手,墙上的诸多灯便逐次亮了起来。

她懒懒地睁开眼睛,看着站在纱帐外面的樊归一。

“樊道者,你有何时找我?”

樊归一背对着纱帐,沉声说:“我想问一下九薰师姐,对无争界中的煞气知道多少?”

“有些地方将煞气又读作戾瘴二气,魔物死后,身体化为瘴气,神魂散为戾气,前者损人身体,后者伤人神魂。”

“那您可知,海边的血砂可为煞气所凝?”

“长生久里有一本游记,成书于三千年前,那书中记载,万里沙滩上的沙子是白色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嗜睡如命的人可就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追究了。”

从床上坐起来,木九薰披着黑色的袍子,迈步走了出来。

“既然樊道者与我来说这煞气之事,我也要问樊道者一些大概只有你这首座传人才知道的事情。”

木九薰声音淡淡地说:“当年江万楼是不是主动吸煞入魔的?”

樊归一的身体僵了一下。

“无争界里的天道极其吝啬,据记载,千年前有落月宗的修士散丹药于万人,在云渊之战后也不过身有些微功德。可江万楼就不一样了,他作为九件大逆之物中最重要的那一件,天道挣脱禁锢之后竟然没劈他,你说是为什么?之前我用灵火困他,他轻易就能挣脱了去,你说,又是为什么?因为他有化煞大功德,所以天道奈何不得他。我说的可对?”

樊归一转过身,看了木九薰一眼,然后略微低头,说:

“对。”

“呵。死者无功,逃者无德,不成金丹,不立因果。这么几条天规看似简单,又何其苛刻无情,千年前那一战,江万楼堕魔救世,却又被磋磨千年,一身功德也给耗了个七七八八。长生久,长生久…无意受长生,只为人间久。却又活得何其憋屈?”

樊归一默不作声。

师父一直不想杀江师祖,不也如木九薰这般心中痛之怜之么?

木九薰不是个愁肠百转之人,一声咏叹之后,便又说: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那点沙子?”

“我来,是想请您看这些白沙。”

樊归一拿出了在他储物袋里放了几十年的小小纸包。

宋丸子的土坑为锅之法成了之后,每日在苍梧各地刨土,除了面棋子之外,她的徒弟们还把红薯、芋头、裹了泥巴的角鸡、甚至鸟蛋放在那些土坑里,美其名曰:“反正这么大的锅,多做些才不浪费。”

几经测试之后,宋丸子发现自己若是做十丈的土锅,一天能做三次,若是做十五丈的,一天能做两次,二十丈大小的,一天只有一次,再多,她体内的灵力就不够用了。

“二徒弟!东西下锅了!好咧师父,这鸟蛋您得接一下!”

宋丸子单手画了个大圆,那些鸡蛋就轻飘飘地进了土锅里,待到她做完了之后,这土坑里的土也煞气尽去,再来点灵枢之水浇一下,过个七八日就能有野草野花重开在上面了。

靠着这个办法,宋丸子在一个月内就在苍梧造出了一块煞气稀薄的地方,够伤员们调养,也能让丹师们炼丹更容易些。

东海上战事胶着,苍梧之地的气氛却渐渐轻松了起来。

在骆秋娘等九个食修也掌握了这种烹饪之法以后,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中秋之前的那一天,宋丸子正带着徒弟们用土坑试着能不能烤月饼,心中突然一阵悸动。

东海中线失守,临照城主木九薰死战于海上,才换来魔物没有侵入东陆。

剧爆震得千里地动,万丈火墙映红了天空,黑色长袍猎猎而下,那个气势如火的女子沉入了海中。

在决定当城主的那一天,她曾摸着临照城门处血红的石碑说:

“死战于此?我若是死战于此,这城中可无人能活。”

所以,空海之外,明月之下,临照仍在。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

第123章 祭奠

木九薰身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落月宗千年未有的叛逆、改道修体的奇才怪胎、元婴境下第一人的牛人…这些名头对于一个生年三百余、长睡二九九的人来说都太过单薄遥远,很多人犹记得百多年前东海之上那惊艳一招,更多的人则是为那海上万里汹汹的火焰而惊诧不已。

海水扬沸不休,火焰一直燃烧着,莫说魔物,就连寻常元婴修士也难靠近。

蔺伶闻讯后,带着族人赶来,没有想办法驱散火焰,而是直接搅动海水,一时间海面上浪花裹流火,水汽映明光,美不胜收,却无人欣赏。

一众鲛人在海水中搜寻了足足两日,都没有找到木九薰的尸体。

“此处暗流涌动,不排除被海流带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