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灼岩的身体一震,隐隐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微微抬起头,又低了下去。

不多时,只听他苍老的声音说:“就算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这里每个人都跪过天上的流星,他们所有人都信了我骗他们的话,没有人是无辜的,呵,你知道那个石像是什么吗?是神的雕像,它告诉我,它能凝集愿力,让我长生不老,我信了,可是怎么样呢?我的长生不老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活着!”他蹬了一下他的腿,那老朽的皮包骨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你被困在狱法山上,我被困在这副皮囊里,你不过是些痛,我却为了一点长生撒下了无数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咦嘻嘻。

第182章 无解

“你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些年你活得真不容易。”

听完了灼岩的话, 宋丸子连连点头, 脸上深深地写着同情。

“不如这样吧, 我勉为其难送你上去, 挨个百八十年的刀子, 然后我再给你一个痛快, 让你从这幅皮囊里解脱,怎么样?”

怎么样?

灼岩看了宋丸子一眼, 仿佛认定了她不过是个孩子的戏言,又转向燎娅。

“你不是最恨天道么?怎么会跟这个能招来天道的修士混在一起?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你一定是屈服了, 你跪下了,你就跟你曾经最恨的那些人一样。”

灼岩的牙早就掉尽了,他瘪着嘴说话, 让宋丸子不禁想到了菊花。

燎娅却没接他的话茬, 只看着宋丸子说:“只把人绑上去,飞刀又何来?”

“那还不简单?他们为了让天道不再加罪于他们, 就能以念力成飞刀, 现在我手握能让他们再不当罪族之法, 我可比天道和那什么石像好说话多了, 只要让他捱上一万刀我就什么都说, 就算愿力不够…”

她对着那垂垂老朽之人露齿一笑:“直接用刀捅, 我也不介意。”

轻轻一句话,让人遍体生寒。

灼岩抬起头看向他的族人,他们会怎么选?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

“老祭司, 你是说我们这些年来祭拜诛邪,根本不会让天道保佑我们,只会让你长生不老?”

他没有得到回答,可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要的回答。

“哈,老师,我随你学了整整四百年,您一直都在骗我?”

那个祭祀身有灵根,跟过去两千年的历任族中祭司一样,从襁褓中就开始跟随灼岩学习,现在才知道自己所信奉的一切都是私心构筑的虚幻,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响,随后,他猛地把手中的木杖掼在地上,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去。

有族人抢上来扶住他,一摸他的鼻息,低下头道:

“祭司大人,去了。”

想要一个人死,真的很容易。

原本站在祭司身后的一位长老缓缓走上前。

祭司的眼睛仍然睁着,所看的就是祭坛背后的狱法山,高耸的火山顶在深深夜晚犹自发着红光,那里在夏天总是传来阵阵的痛嚎声,伴随着这些声音,他们会欢呼,会庆祝,会祈求上天,让诛邪来得更多些、再多些,让山上的邪魔为他们承担所有的苦难。

长老的手掌抚过那双眼睛,让它们闭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长老的嘴里发出来,他直起腰走到燎娅面前,然后跪了下去,深深行了一礼。

“两千年,您为祝部做的,我们永世难以还清。”

这是终于有了个会说人话的?

宋丸子凑过去看着个头发半白的长老,说道:“要是随便跪跪就什么事儿都能了了,那这世上的人用膝盖走路,就万事无忧了。”

梦昙花的香气从她身上幽幽传出,钻进了别人的鼻子里。

长老抬起头说:“我们到底也是受人蒙蔽,灼岩所做的事情,我们全不知情。”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燎娅,只能又低下头去在地上磕了个响的。

“您想要我们如何补偿,举全族之力我们定能做到。”

这时,灼岩又开口了,有些费力,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当年,我把你送上狱法山的时候,你猜,发生了什么?”

用尽力气翘起一根食指点了点那些用痛恨和复杂目光看着自己的人,灼岩笑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出来,现在整个部族都当他是罪魁祸首了,那怎么能行呢?

想要脱去罪人之后的身份,想要消掉身上的罪纹?

那怎么行呢?

燎娅看着他,这一个晚上,她承受的痛苦更甚之前千年,如果她的心智也如那个倒地而死的祭司,她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可她还站在这儿,她要知道一切,她要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痛苦真正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你的飞马女骑,被她们亲人下了药、打断腿,被男人们扛回家生孩子了。你的龙火天马也想去救你,那些人,就把所有的天马都杀了吃肉。哈,哈哈哈哈哈哈…燎娅,逆天何其难,杀亲何其易,跟在你的身后我们所有人除了战争什么都得不到,可杀了你,杀了你们,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以为他们是真的相信了我么?!你以为他们心中不会想我是骗他们的么?可他们还是信了,还把谎言一代代传下去,他们还是恨不能让你去死,才会有飞刀一把又一把地出现。这才是真相!这才是你用尽了所有去换来的一切!”

说完,灼岩又笑了起来,他哈哈大笑,宛若一个漏气的皮口袋。

黑色的火刃扎进他的胸口,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阿姐,阿姐,你走吧。”

黑色的劫火从燎娅的手中向四下散去,瘫坐在地上的老者身上很快就满是火焰,可他还是咧了咧嘴,用眼睛看着燎娅。

嘴里还在说:“哈!你走吧!”

偶人玉白色的手慢慢拿开,任由他彻底跌落烈火之中。

“我后悔过的,阿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抬起来,却再没有另一只手来拉起他了。

曾经手拉手走在羊群里唱着歌的少女和男童,早就被彻底扔下了两千年。

看着灼岩被烧成了黑色的一团,燎娅抬起头,一双眼睛早成了火洞,下一瞬,她的一头青丝也成劫火。

宋丸子见势不妙,手中一个幻阵往她的身上拍去,却被燎娅一掌打飞。

接着,小小的呦也被燎娅扔到了宋丸子的怀里。

“你们走!”

“小姐姐,他们卑鄙无耻,就像是些臭虫,你把自己将他们一起毁了真的值得么?”

燎娅一把抓过那个要逃跑的长老,轻声问道:“你不是为了弥补我,怎么做都可以么?”

那个长老惊恐地睁大眼睛,被铺天盖地的劫火吞没了。

“你们不要跑啊,这些火都是你们给我的,我还给你们,来呀,我都还给你们。”

眼见燎娅抬手之间又烧死了几个人,宋丸子深吸一口气,手臂张开,一个巨大的蓝色星阵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害你的人不让你好好活,你就活得比谁都好,这才是报复!”

“报复?我不是在报复,有些事情错了两千年,应该…”劫火在黑暗中无声地燃烧,封住了离开的路,人们奔逃、嚎叫、求饶的声音充斥在燎娅的脑海中,她又放了一把火,才接着说,“应该改回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手上连叠了十几个个星阵,已经极限,宋丸子猛地冲上去,接着星阵阻挡,她终于抓住了燎娅的手臂,不在乎黑色的火在她身上烧出了痕迹又渐渐消退,宋丸子掰开燎娅的嘴,把一碗带着花香的水灌了下去。

一盏还梦汤是么?不求她做什么美梦,赶紧睡过去才是正经。

燎娅看着宋丸子,道:“我是偶人,此物对我没…”

是,你是偶人,要是增补身体的东西,对你当然没用,可这汤正对魂魄生出效用。

看见燎娅身上的黑色火焰渐渐熄灭,宋丸子长出一口气,真真假假的,那本二房《上膳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单手抱着偶人,宋丸子看着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你们…”

足下星阵如流光般四散去,那些在寨子里奔逃和躲藏的人们被定在了原地。

看着他们惊惶的脸庞,宋丸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要说当年的坏事,不是他们亲手做的,可燎娅的痛苦,也是他们一代代人造成的,这其中的一团乱账,任谁都难以算得清楚。

“这算什么?”

就在宋丸子也觉得棘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闻着花香说道:“我们既没有骗人,也没有杀人,更不是我们把人绑在山顶的,罪魁祸首都死了,凭什么还拿我们出气?”

心中亦不赞同燎娅大开杀戒,可听了这话,宋丸子愣是给气笑了。

“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做。”

可你无知,别人就不痛了么?

许是宋丸子身上没有杀神的气势,又或许是花香气在作祟,又有人哭着说:“我们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你就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怎样才能让我们一族摆脱天道的惩罚吗?”

哦,天道的惩罚。

一只手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圆块儿,宋丸子道:“我是食修,你们也看见了,轻易就能招来天道,自然也就有些秘法,这是一颗白石花的种子,世间唯有虔诚的忏悔和向善才能让它生根发芽,开出花来,等到开花那日,天道就会告诉你们怎么能彻底脱去身上的黑纹。”

她随手将东西往外一扔,抱起偶人就往外走去。

一步五丈。

什么白石花,不过是白块色的怪鱼骨头,摸着沉甸甸的,在海里的时候,就是呦的玩具罢了。

你们不是有愿力么?你们不是可以年复一年地去祈求么?那就继续去做吧。

她这个刀来火去的厨子可从没什么济世救人的慈悲,别人能当两千年的骗子,她也能。

呦从宋丸子的怀里爬出来,站在偶人的肚子上,看着宋丸子的脸,他掏出了一片树叶,小声说:

“擦擦。”

嗯?

凉凉的水已经混着脸庞滑到了下巴上,宋丸子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掉了眼泪。

“我是太困了你知道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咱们早饭是赶不上了,咱们就沿着这个河往东走,一会儿停下来,咱们抓条鱼吃好不好?”

睡梦中的燎娅一点点翘起了唇角,也许,在梦里,她就骑着飞马,往无穷无尽的苍穹深处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谁、谁tm哭了?

第183章 柏城

“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让咱们满北洲找什么白衣食修,都出来半个多月了, 食修有, 白衣有, 没一个对的上的。”

北洲的夏日仍有浅浅的凉风, 吹在人的身上脸上, 让人倍感惬意, 只是阳光特别晒,即使是走在林间路上, 觉得那些撒到自己头上的细碎阳光会割裂自己的面皮。

“师兄,别抱怨了, 要是真找到了那个食修,师父定是要重赏我们的。”

“重赏?北洲这么大,说是看见他们往北边来了, 可雪山那么多, 冰原那么大,他们真在里面躲个一年半载, 咱们怎么找?只让咱们出来吃苦受累…”

说得气愤, 他脚下一踢, 正踢在一个人的头上。

这二人所坐是一种高架驮轿, 用白木所坐, 上面还镂刻着花纹, 只不过这驮轿并不是驮在骡马坐骑的背上,而是驮在人的肩膀上。

在轿子下面,极精壮的男人脑门上挨了一下, 步伐却丝毫不乱,身上都没晃一下。

驮轿顶上有丝质的棚子,能为轿子里的人遮挡些太阳,轿子下面的人却没这好处,被慑人的阳光晒得正着,一身油汗和驮车压出来的痕迹,即使那人身上满是黑色的纹路,也能看得清楚。

师兄弟二人各做一个驮轿,边聊着,边继续往前走。

沿着山路走到一条河边,那二人都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麻衣的人躺在树下,头上还罩了一个帽子,旁边停了一辆精巧的木车。

那车周身都是用红色的竹子所做,车轮是绿色的,辐条上画着纹饰,整辆车看着足够两个人坐在里面,车盖子还有翠绿色的流苏垂下来,坠着萤石。

“师弟,咱们要是买了这车,让战奴拉着咱们走,不是比现在更舒坦?”

“师兄…”

那个师弟来没来得及阻拦,他师兄已经大声喊到:

“哎,那边那个道友,你这木车作价几何啊?”

黑衣人仍自顾躺着,动也不动。

那年轻的修士等了两息,不耐烦道:“你这人是,卖还是不卖,别在这里跟我装聋作哑。”

就在这时,拴在那黑衣人手上的细线轻轻动了一下,那人猛地站起来,手中一扯,整条长线在她手腕儿上打着转儿,一条被钓上来的肥鱼落在了她的手中。

她回身,看着那两个差点儿把自己的鱼惊走的修士,说道:

“我要是想卖车,何必在这荒郊野外睡觉?”

坐在战奴身上的修士却骄纵惯了,只指着那辆木车说:“我说看上了就是看上了,你只管出个价,我又不是买不起。”

他的师弟却比他谨慎多了,荒郊野外,孤身一人,这片林子靠近雪山,平时少人人至,有野兽也有难对付的灵兽异兽,这人敢在其中行走还优哉游哉地钓鱼,怕是身有几分本事,他们师兄弟二人未必对付得了。

更不用说这女子身形矫健,又瞎了一只眼睛,一看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师、师兄,她不想卖,便算了。”

“那怎么能行?”师兄毫不理会自己师弟眼神中隐隐的担忧,又道:

“你只管开价,我还不信你这区区一辆木车还能卖上天去。”

车有没有卖上天且不论,这修士是被人一拳打上了天。

“聒噪。”

看见另一个长风宗修士忙不迭地招呼两个战奴去找他的同门,宋丸子低下头去看自己刚钓的肥鱼。

“烤鱼!烤鱼!”

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他肩膀上的小人抖着头上的绿芽儿喊道。

“烤鱼你还没吃腻啊?”

从祝部出来,燎娅一直没醒,宋丸子自己背背抱抱实在麻烦,就用起了焦俣小人儿们给她的木车,把偶人放在车里,她每天拉着走。身上的香气还隐隐有些,她还不敢走雪山冰原,只沿着这条雪山下的河一直往东去,每天做两顿饭,也正好趁着做饭的时候休息一下。

别的不说,烤鱼是已经吃了两顿了。

不吃烤鱼么?看着大肥鱼,呦低下了头,这小家伙人不大,口味儿可不轻,比起炖煮之类的,他更喜欢烤的。

“咱们啊,就先把这鱼烤了…”

小脑袋抬起来。

“再焖一下。”

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自己腌的酸豆角、酸萝卜,还有她那点儿造化椒中榨取的精华。

“也不知道我那点儿酸菘菜,到了日子王海生替我收了没有。”

一边给鱼开膛破肚,她还惦记着自己放在雪山山洞里的酸菜,一出来都快小半年了,要是忘了收,怕是就更不知道里面捂没捂,有没有积下热了。

好在山中冷,不然定是得臭了。

鱼刮鳞去腮,再去了鱼鳍防着被烤出焦味,两面划刀后略腌一下。为了省点儿时间,宋丸子仍是用手中灵火烤鱼,也还是点了一块儿木头在下面借一分烟气。

等鱼烤到两面都是金黄,热锅里下葱、姜、酸豆角、酸萝卜,还有筷子沾一下那么点儿的造化椒精华,一锅的酸辣气就起来了。

把鱼放进去两面翻翻,再少下点热水焖上一刻,出锅撒葱花。

呦已经精心选好了吃饭的地方,小筷子小盘子都有了,还举着小碗儿跟宋丸子要了几粒米饭,倒是比寻常人都会吃多了。

酸辣焖烤鱼果然极下饭,小小的人儿吃得摇头晃脑,还添了一次饭。

宋丸子吃的更香,一整条肥鱼约有三斤半重,她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锅里的配料都让她一并拌了饭,就差那馒头擦锅底了。

“嗝。”

“这一顿吃得多,我觉得能撑到晚上,晚上要是咱们能进城,就吃点儿别人做的,要是进不了,嗝,就再看看有没有野菜菌子之类的,清爽点儿。”

呦坐在她的肩头上,一边擦嘴一边点头一边打着小嗝儿。

大小两人达成了共识,宋丸子走到木车前,看着在里面仍沉睡的燎娅,双手拉起两边车把,脚下一步三丈,带着车飞驰了起来。

等到那一对长风宗的师兄弟磨磨唧唧让战奴挡在前面走过来,河边已经清清静静,连烤鱼的香气都散没了。

“护主不力,回去我就把你们两个都送去刑堂!”

那两个战奴木着脸,将两人坐着的驮轿扛在自己肩上,继续往前走去。

入夜,宋丸子果然到了一处叫柏的小城,这城中修士不多,来往多是凡人,宋丸子也没说自己是修士,在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燎娅在床上安顿好,她自己带着呦在城中闲逛了一下,还真找到了好吃的东西。

有手艺精到的大汉将猪肘用盐酱扒透了,切片和着盐拌过的焯水菜一起卷在面饼里吃,这一做法在厨艺粗野的玄泱界着实让宋丸子有些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