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脸悔恨的那几个凡人,苍米的身体晃了晃,眼前有些发暗。

事情查清了,可不该死的人也死了,单薄的阵修赤着脚跨越整个荒原去到侉人的部落忏悔,却没见到帝戎。

一个月后,侉人立国,名“荒”。

听见这个消息,苍米在土丘顶上站了一天。

远远地,宋丸子看见了侉人不再只用石器,他们从西洲的人族手里买来了精铁,锻造了极大的兵器,走在北洲,煞气横生。

侉人站在人族部落门前笑眯眯用巨兽换来果子草药的情形,再不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苍米不懂,他带着他的行李,走到海边,走上木桥,跨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东洲的沃野。

沃野和招摇山有些相像,水至清,风至净,鸾鸟起舞,百兽同生。

只不过那些鸾鸟看起来都没有招摇山中的那只大,可能是年岁还不够吧。

爬上一座山,站在银色的高塔前,苍米敲响了大巫的门。

大巫有一双银色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仿佛什么都在她的眼里了。

宋丸子甚至疑心她知道自己正穿过漫长的岁月看着这一段过往。

“大巫,我、我、我的愚蠢,让、弄丢了我、我的朋友。”

明明已经在北洲游荡了上百年,苍米低下头的样子仍然像是个孩子。

宋丸子感觉到大巫摸了摸她的头顶。

“并不全是你的错,孩子,我们的眼睛只有这么大,我们眼前的世间也只有这么大。站在这里,你看见的是白的,站在那里,他看见的就是黑的,很多时候,我们等不到这个世间转给我们看它的全貌,我就已经要做出选择了。”

“可、可是我…我杀错了人。我、我想补救。”

大巫看着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苍米,也许很多年后,你再回头看那一天,你会知道,是命运借了你的手,做了它终会做的事。”

大巫的话里透着不祥,苍米猛地抬起头,看着大巫一步一步走到塔顶。

“月亮的颜色不好看,洛珈河的水也浑浊了,风里有让人不舒服的气息…苍米,留在沃野吧,不要再走了。”

那双银色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从侉人和人族之间产生了裂缝开始,宋丸子就已经知道距离她所知道的那个结局已经不远了。

大巫应该是已经预见了北洲将上演的血腥屠戮,才让苍米不要再去北洲。

苍米出身沃野,在这个百鸟起舞的地方,他有一间小小的树屋,树屋底下他会放一些晒干的草籽,每天都有鸟来啄食。

晚上,苍米依然看着星星,白天,他除了整理星象图之外,还看起了其他书籍。

那些书写在羊皮和竹简上,写的是各地的风物奇闻。

“南洲有小人,不足掌长,机敏狡狯,穴居于地下,有异果名‘乎微’,食之可变小,入其国。”

吃了就能变小?

宋丸子能感觉到苍米的眼睛亮了起来。

“要、要是、戎吃了,就、就会变得、这么大,就、就都一样了。”

在房间里反复走了几圈儿,苍米背起他简单的行囊,往南洲走去。

即使是几万年之后,南洲也是密林丛丛,瘴气深重,寻常修士都不愿意去。

那一路上,苍米吃尽了苦头,也在深林中迷了路。

足足走了两年,他才找到传说中的小人儿。

几万年前的小人儿跟人族连话语都不通,苍米连比划带猜都弄不明白这些小人儿的意思。

宋丸子却看出来了,这些小人儿觉得苍米是个傻子,要从他身上捞好处。

没几天,苍米想用来换乎微的灵石都没了,又过了几天,除了记录星空的树叶,他身上什么都没剩下。

一无所有的小结巴磕磕绊绊地学着小人儿的语言,也教着小人儿说人族的话,又过了几个月,小人儿给了他五十颗“乎微”。

“吃一颗变小三天,吃三颗就能永远变小,只是人也会变成小婴孩重新长大。”

不知道是该说傻人有傻福,还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苍米明明看着傻乎乎的,他走的时候小人们还挺舍不得的。

苍米很郑重地答应他们,决不把乎微的来历再告诉任何人。

“不亏是我祖师爷,对付小人儿也很一套。”宋丸子还看得美滋滋的。

带着“乎微”,苍米横穿中洲到了北洲。

侉人立国,让北洲的人族开始提心吊胆,短短五年,北洲人族的部落结成了联盟,和侉人的战争可谓是一触即发。

苍米找到了帝戎,那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我有东西给你!”

五年间从北洲到东洲从东洲去南洲又回北洲,忙碌和奔波让苍米看起来老了很多。

宋丸子看着帝戎眼中的苍米,心里一声轻叹。

“你、你变得和人、人族一样大、他们就不会以为你是…”

“为什么要让我变小呢?”

帝戎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色,宋丸子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三团火苗的图腾。

归雪小姐姐说过,这个图腾是祝部的标记。

难道帝戎是祝部的祖先?

“不、不…”

曾经的戎能站在荒野里等一阵大风过去,让他听清小结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话,现在的帝戎连一个字都不愿意等,直起身就离开了。

苍米站在原地,背后的树叶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过了几天,他用阵法抓了一个侉人,给他吃下了一颗“乎微”。

那个侉人果然变成了一个只是略高大的人族,他身上原本的皮甲噼里啪啦落下,差点把苍米砸倒。

苍米带着他又去找帝戎,看见了变小的族人,帝戎瞪大了眼睛,他握着□□的手松开又握紧,几欲将苍米打死在当场。

苍米被关在了侉人的地穴里。

他长得太小,侉人不知道该怎么关押他,好在他不跑,看守他的狱卒用自己家的箩筐象征性地扣在他周围,就算是关押了。苍米说他晚上想看星星,那个狱卒就每天夜里把他装在筐里抱出来。

过了两天,那个吃下了乎微的侉人恢复了原样,帝戎找到了苍米。

他问苍米这药是哪里来的,苍米只说是偶然在中州找到的。

帝戎拿走了所有的药,苍米晚上看星星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宋丸子的心里却是一紧。

她曾经想过为什么会出现侉人和人族的混血,毕竟在身量上,他们两族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现在,她似乎明白了。

苍米相信,当帝戎吃下了乎微,去跟人族好好谈谈,一切纷争都会消失。

宋丸子觉得自己的祖师爷真傻。

过了一个月,帝戎又来看苍米,他说他没有吃那个药,也不打算吃,他想和人族约定百年不起战争,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苍米要用他的阵法帮侉人建造可以最后容身的地方。

苍米同意了。

侉人建造了巨大的地堡,苍米站在地堡中间,渺小的像是个芝麻粒儿。

从那一天起,他倾尽全力为侉人绘制阵法,宋丸子解开阵法的框架用了月余的时间,他设计整个阵法就用了足足三年。

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他孤零零一个人做着这个世上再无人能完成的伟业。

宋丸子跟在他的身边学习、钻研,对星阵的了悟可谓是突飞猛进。

画阵法的第七年还是第八年,宋丸子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白光刺痛,然后,这个世界就黑了下来。

苍米盲了。

可他没有停下来,他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没有眼睛,他还可以摸索着画。

那片星空他再也不用去看了,好在每一刻星星的轨迹都刻画在了他的魂魄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苍米的身后走来,听着脚步声,应该是个侉人。

一阵血腥气从他的身上传了过来。

“我、的阵、法,就、就、快、做完了。”

苍米回过头,脸上还是笑着的。

那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开口道:“苍米,我是戎,我不再是侉人的国主了,我带你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

苍米摸索着,画完了星阵的最后几笔,然后往里面灌入了自己全部的灵力。

这才点点头说:“好,我好久没看星星了。”

宋丸子的眼前又亮了起来,她终于从苍米的身上解脱下来,却没有回到数万年后,而是…仿佛变成了苍米呕心沥血而成的星阵。

看清了地穴中的一切,她不由得骂道:

“骗子!”

戎的背上插满了巨大的箭矢,他手上的□□头也没了,头发上都是血和燃烧的痕迹。

苍米就坐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宋丸子真的很想拦住他们,却终究什么都做不了,逆时境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既定,根本无从改变。

作为一个阵法,宋丸子一直注视着这个地穴,很快,她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戎用乎微让族人变小,然后去与人族女子交合,侉人生育艰难,人族却容易的多,果然,很快他们就有了第一代的半血侉人,只是那些生育他们的人族女子大多熬不过过大的胎儿分娩,都死了。

半血侉人身高多有一丈,身手矫健还天生巨力,他们再与人族的男子、女子交合,一代代传下去,就会有后来的荒山三部。

戎真的极力希望侉人与凡人不要引发战争,可对土地的渴望、对人族的仇恨在一次次的冲突中积累,最后,戎没有像自己渴望地那样死在战场上,而是被他的族人背叛,和苍米一起死了。

接任王位的叫帝沌。

戎的儿子叫米,他逃了出去,几十年后他联合人族杀了回来,成为了帝米。

人族在帝米夺位的时候出了力,希望能拿到更多的好处,没几年,帝米又被反抗人族的侉人杀了。

接任王位的叫帝申。

就在这个阵法下面,帝申对着他的族人说:“我们只有杀光北洲的人族,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苍米做的阵法能让暂时庇护侉人的魂魄,能让地穴中的侉人更快地恢复伤口,过了几十年,这里成了侉人最坚固的堡垒。

侉人游走在整个北洲,见到了人族,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一个不留。

修士们几次趁机想攻破侉人的老巢,却破坏不了苍米做的阵法,他答应了戎要为侉人建一个最后容身的地方,他做到了。

终于,当鲜血连极北的冰山都染红的时候,一股让宋丸子觉得熟悉却比平时可怕万倍的力量降临了。

北洲的星空似乎格外明亮了起来,南天上的斗宿甚至有些耀眼。星光照在荒山的土丘上,土丘下面,宋丸子的身体疯狂地吸纳灵气,那些从阵法中跑出来的阵灵,纷纷跳进了宋丸子的奇穴之中。

一只拢在紫纱下的手轻轻抬起来,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宋丸子的檀丹等人立时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丸子:我看了个悲剧电影,还tm是vr的!

第196章 阵灵

北洲的朔风仿佛永不停歇,雷声消散, 烈火熄灭, 最后的侉人死在了地穴的祭坛旁, 宋丸子就“看着”黑沉沉的地穴里毫无生机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侉人大劫之后, 宋丸子“看见”的第一个人, 并不是荒山三部的侉人遗族, 而是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男人。

“星阵道祖最后就死在了这里?”

用手招来一场风,整个洞穴中的浮尘泥土都被他送走了。

随后, 男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用的是东洲沃野的礼节。

他嘴里所说的星阵道祖就是苍米了。

想到苍米启程去往小人国之前留在了那间树屋里的多年心血, 宋丸子有些想笑,是为他感到高兴吧。

可能世间没有人知道一个小结巴的故事了,可他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什么。

男人在地穴中足足搜寻了一个多月, 才发现了洞顶上的秘密, 宋丸子听见了他惊喜的笑声。

那之后,男人就在这个地穴中住了下来, 一住就是几十年, 等他把苍米留下的阵法都研究透了, 他跪在地上, 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道祖, 不, 师父,徒儿宋玉晚半生潦倒,百年漂泊, 能随您研习星辰阵术是徒儿此生想都未曾想到的幸事。徒儿在此立誓,此生必行正事,扬善举。”

宋玉晚?宋丸子也看过了玄泱界不少典籍,一时间也没想到曾看到过这么一个人。

“嘿嘿嘿,苍米,你算是我的一个便宜师父,这位应该算我便宜…师兄了吧?真巧,我们两个都姓宋,等我从你这儿离开了,我也把你多年的所得记录下来,等我有机会找个天生灵识的好苗子,就把从你这学到的都教给他。”

宋丸子在心里对着苍米嘀嘀咕咕的,下面,宋玉晚又说道:

“您为侉人设下如此的精妙阵法,侉人却害了您的性命,有生之年,我必让侉人余部任人鱼肉,不得安宁。”

唉?不是,等等?!

看着宋玉晚离去的背影,宋丸子的心里一阵叹息。

苍米、帝戎、宋玉晚…很多很多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可到最后,却成一团无从解开的乱局。

苍米当日不杀那个发狂的侉人,别的修士就可能杀了戎。

帝戎想让自己的部族强大,这份心又有什么错呢?

宋玉晚只是参研了苍米留下的阵法,却自愿成为苍米的徒弟,想为自己的师父报仇,似乎也无从指摘。

可想想万年后的那些战奴,想想宋归雪千年的痛苦和挣扎,除了叹息,现在的宋丸子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宋玉晚走了没多久,就有侉人遗族发现了这处地穴,他们走进来挑拣了一些能用的东西抬走,并不知道真正的宝藏到底是什么。

又过了一些年,地穴门口狼烟再起,荒山三部战成一团,共部战败,托庇于长风宗,从此渐失自由,祝部与相部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这一番争斗打掉了他们之间不多的由血脉而出的情谊。

再次把地穴中的“侉人”密藏分别瓜分了一番,这洞穴中又安静了下来。

微予梦渐渐走上前,一层紫色的浅光遮挡了她的容颜,仰头看着飘在半空的宋丸子,她笑了:

“阵灵?我本想请你们去我新造的六欲天之中,没想到,这里传说中的阵修至宝,竟然是个星辰阵师所留。”

看着那些进到宋丸子奇穴中的光点,微予梦手指轻捻,却只模糊看见一个浑身是土的宋丸子。

“侉人密藏受过天罚,在此地,我是看不见什么了。”

她慢慢拿下手指上的一枚玉指环,一阵光华过后,那个玉指环变成了一架箜篌似的乐器,长长的琴弓如新月卧地,呈现玉似的颜色,七根银色的琴弦上流光璀璨*。

微予梦坐在地上,俯身,长指轻拨。

第一个音在琴弦中跳跃而出,一个即将进到宋丸子体内的阵灵抖了抖,竟然停住了。

又是一阵乐音流淌,那些阵灵飘飘摇摇,发出了“苍米苍米”的细碎声响。

万年过去了,这些阵灵还记得亲手将它们镌刻出来的人是谁。

乐音无孔不入,让这些阵灵以为微予梦就是苍米,它们聚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往微予梦的身边飘去。

甚至有不少已经进了宋丸子奇穴中的阵灵也挣扎着要出来,飘在半空中的黑衣女子无知无识,原本通行畅达的灵力也随着奇穴处的灵气外溢变得混乱起来。

一个小小的人儿突然出现在宋丸子的手臂上,下一刻,宋丸子和它一起到了百丈之外。

这一番动作惊动了阵灵,有些阵灵蹦蹦跳跳,似乎想起来自己是要去宋丸子那儿的。

微予梦侧着头,羊脂似的手指又是一阵轻快地拨弄,那些阵灵再不犹豫,又往她那飘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