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丸子的脸皮抽了一下。

别说一年…秋娘做的饭,她就一口都没吃过,事实上,每次秋娘做饭,宋丸子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可刘迷叉腰瞪着她,大有她不答应就当场掀桌翻脸的架势,宋丸子只能点了点头。

看来,这一场道统之争,还真是一点都输不得了。

“苏道友,道统之争按说是要三场,你一题,我一题,最后坐而论道,您是远道来的客人,便请先出题吧。”

在刘迷身后,数百穿着简朴的净煞食修抱拳行礼,齐声喊到:

“请苏道友出题!”

这些人里有一半儿宋丸子都是认识的,不,或许,还有更多,看着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棉线,她摸了一下袖口里旁人看不见的小南瓜小桃子,一双眼睛里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光。

“你们让我出题,好。”

宋丸子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眼前这些人。

“我这一题是,我们两边各做一道菜,要有酸甜苦辣咸鲜味道俱全,也要有天地人包含其中,还得有山有水有星有月,最后,这道菜还得能让一个寻常凡人一顿吃完。”

揽月崖下,人们都听见了“苏玉回”的话,一时间,交头接耳,声音嗡嗡。

崖顶,刘迷听了这题,一对粗眉竖起。

过了一瞬才道:“好!”

宋丸子又补充道:“这菜要是我们两边都做出来了,那就得看谁做的好吃,好吃者赢,如何?”

刘迷点了点头,身上仍是杀气四溢。

“苏玉回”对她一笑,说:“刘主事,你好好干。”

入耳的话何其的熟悉,深深看一眼自己这作天作地作弄人上瘾的师父,刘迷心中竟然就渐渐静了下来。

再看这题目的时候,刘迷心中已经一片清明,不管宋丸子到底是想什么,这一题,她要带着味馆的大家将菜不仅得做出,还做得好。

出过了题之后,宋丸子才看了一眼揽月崖上的其他人。

嚯!仔细一看,来得可真齐全!

长生久的樊归一,海族的蔺伶,海渊阁的掌门衣红眉,啸月峰的这位手上托着巨鹰的长老,她大概也是见过的,还有…宣窈?瞧那一身打扮,现在也是天轮殿的长老了。

宋丸子还看见了唐休,穿着海渊阁弟子的衣服,站在衣红眉的身后。

这些老熟人并没有让她心中升起多少喜悦之情,反而让她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

她对面,味馆众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酸甜苦辣咸鲜,师伯,其余味道好说,这一味苦着实有些为难,苦瓜、苦菊草、苦胆…能吃的苦味菜也就只这些了吧?”

“我倒觉得那天地人和山水星月更为难一些,我们是用菜摆出形来,还是先雕一副山河日月图出来?”

“师伯,要是我们用菜拼出来,这所有的东西加一起,又得摆出让人信服的山川日月模样,可是难让一个寻常凡人吃完呢。”

“要不我们用冬瓜盅?雕上各种花样?”

如何做这道菜,味馆的众多弟子们聚在一起认真商量起来。

听着他们的话,刘迷皱着眉毛。

“都不对味儿。”她突然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要是分开做酸甜苦辣咸鲜的六道菜,再拼在一起,论味道怕是根本比不过苏道友所做的菜,要是我们按照题目样样做出草草敷衍,怕是会输得彻底。”

那些味馆弟子们这才想起来,现在跟他们争道统的不是那些连调味都不懂的傻食修,苏玉回留下的那块“两仪净尘糕”他们也吃过的,香糯可口,芝麻的浓香气弥漫于唇齿久久不散,实在是顶级的点心,手艺远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

这样的大敌,是他们生平仅见。

“师叔,那我们该怎么应战呢?”幽欢欢小声问刘迷。

“想!耗尽你们的毕生所学,想清楚咱们该做一道怎样的菜,想清楚了,你们既可以直接动手去做,也可以告诉我,咱们大家一同商量起来。”

“是,师叔。”

味馆的食修们都还在商量,宋丸子见他们为难着呢,一屁股坐在味馆准备的木椅上,心里十分得意,还落井下石地说:

“你们也别拖了太久,当厨子的手脚得快,不然饿死了食客,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你堂堂一个道祖,开宗立派的一脉宗师居然改头换面回来欺负小辈,也不知道这事儿传到旁人的耳朵里会不会变成一个笑话。

心里这么想着,刘迷手下握着刀柄的劲儿又大了三分。

“师伯,其实猪肝也是苦的!要是做鱼香肝尖儿,那就是酸甜苦辣咸鲜都有了呀,鱼香汁是红的,我们就把米饭堆在盘子里,再把饭盖上去,就是有山了,饭底装一浅盘鸡汤,就是水,天地人还有星月我还没想好,您看这菜怎么样?”

刘迷抬头看去,一个年轻的弟子正看着她。

“你脑子转得挺快,叫什么名字?”

“莫谷!二师伯,我叫莫谷!”

“好,小蘑菇,你就按照你想的去做。”

十丈之外,宋丸子正在喝水呢,一口喷了出来。

其他见证这道统之争的人转头看向她,她默默地擦擦衣服擦擦嘴,又大马金刀地坐了回去。

日行中天,味馆的众多管事和弟子对这题都有了各自的想法,他们有的提刀切菜,有的开锅烹汤,也有的离了揽月崖去找他们没有的食材,场上只剩两个人还两手空空地闲着。

一个是苏玉回,一个是刘迷。

与拿着菜刀苦思冥想的刘迷不同,苏玉回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然是吹着山风晒着暖阳,睡过去了。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那样的“苏玉回”,刘迷心中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一面觉得她真该安安稳稳休息些日子,这些年她只身流离,吃了多少苦,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另一面,刘迷还想把自己的十九把菜刀都砸到她脸上去,明明回来了,怎么就不肯认呢?让他们这些人又平白担心这许久。

还要弄出这般阵仗,让味馆上下都当她是敌人。

突然间,她心念一动。

天地人,山川星月,酸甜苦辣咸鲜,不正是她的此时与此刻?

躺在椅子上,脚翘在木头扶手上,“熟睡”的宋丸子掀了掀眼皮,又闭了回去。

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揽月崖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矮个子的女食修站在原地,身上有灵气翻滚汇聚。

她竟然在道统之争上开悟了。

酸甜苦辣咸鲜,山川星月天地人,刘迷抄起一只极新鲜的嫩鸡,将之下锅焯水。

看见刘迷都动了,所有旁观的人又转头去看“苏玉回”。

她也动了。

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只烤猪蹄。

啃了起来。

第297章 相争(中)

苏玉回在啃猪蹄, 苏玉回在啃很香的猪蹄,大中午的,正是吃饭时候,苏玉回就当着他们几百人的面,美滋滋地啃猪蹄。

樊归一站在距离她们两边比试之地略远的地方, 他身后, 一个男子站在那儿,手臂依在他的脊背上。

“行道者,你说,是不是做饭好的食修都有点儿欠揍啊。”

樊归一闭嘴不言, 那人的耳边却有人声慢慢响起。

“我助你遮掩魔气,并非是让你来这里看热闹,此间修士无数, 天道怕是亦有关注,还请谨慎几分。”

手臂仍挂在樊归一的身上,还往他胸前蹭了蹭, 男子几乎把头埋在樊归一宽厚的背里。

“知道了,行道者,等我找了你们的海王治好病,我就回云渊去,放心, 这热闹我就随便看看。”

一旁, 空净略一转头,看了樊归一和他身后的男人一眼, 又把头慢慢转了回去。

那男子却还不肯安静,不一会儿,又说:“一想到宋丸子创下的道统可能被人彻底压了风头,我就忍不住想笑,行道者,这个苏玉回做的饭你吃过么?据说比宋丸子做的好吃十倍?”

樊归一再不搭理那人了。

场中,刘迷已经将嫩鸡重新下锅,竟然是在熬汤。

“师父,这鸡太小,炖出来的汤怕是不够鲜。”

一双粗眉,头发朝天梳着的女子一摆手,示意她的徒弟别再吭声。

鸡汤不用最鲜,合适最好。

就像山中之风不需要最令人舒畅,它尽可以有些凛冽、有些刻薄,却足有山的味道。

刘迷选了这只鸡,是因为这鸡是苍梧之地最常见的黑羽鸡。

而她自己,也曾经是苍梧之中再卑微不过的一只蝼蚁。

鸡汤用小火炖煮,刘迷又拿出了些玉谷粉,调以清水和一点盐,慢慢揉成了略硬的面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宋丸子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要做面条。

她心中一笑,继续啃她的猪手。

中午,饭时。

流月城中的味馆弟子又提着食盒游走在人群中,售卖起了伙食,也简单,不过是些大包子。

素的是萝卜粉丝,荤的就是白白软绵皮子里面裹了扎扎实实的肉团子,咬上一口,得先把里面的汤汁吮一下。

只吃包子似乎单调了些,用醋腌渍的糖蒜还有仍热着的咸鸭蛋也卖得极为红火,糖蒜解腻开胃,咸鸭蛋略扒开一点皮就有金灿灿的油流出来,专注于揽月崖上道统之争的人也忍不住被饭味儿吸引,踮起脚探着头,在人群里梭巡味馆弟子的踪影。

崖顶众人无不耳聪目明,哪里不知道他们还晒着太阳看比斗呢,其他人都已经笑容满面地吃了起来。

普通弟子看精英弟子,精英弟子看领头的长老和掌门,隐隐的浮躁在山顶四下蔓延。

“长老,山下…”

“我们是来见证道统之争的,买包子来吃想什么话?别忘了我等是辟谷法修!”

这是一位世家长老所说之话。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樊归一默默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块灵石。

长生久,穷。

这些年为了给风不喜寻续命之物,他这个行道者周游全界,数月都未必花得上一块灵石。

他今天带了二十个长生久弟子,这些灵石怕是都不能给他们一人买一个包子。

就他们这些人一人吃一个包子?塞牙缝都不够。

一只白净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手指上悬着一个储物袋。

“这些该是够了。”

樊归一身后那男人在憋笑。

“堂堂无争界第一大战力,别说这里,就是玄泱界亦有你们长生久的威名传扬,竟然吃几个包子还要凑钱,哈哈哈哈,我算是知道江大傻为什么总也攒不下家当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声音有些大,场上那如皎月般的女子偏过头来,就看见了空净和樊归一在凑钱。

揽月崖下,一个味馆的弟子正提着食盒呢,突然手上一空,却见一道红影从他们头顶掠过。

一小袋灵石砸在了那弟子的头顶上,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块中品灵石。

“师弟,刚刚发生了何事?”

“那、那苏玉回,从上面下来,买、买了我的包子。”

还有咸鸭蛋和糖蒜。

将食盒扔到空净的面前,脱了大氅的“苏玉回”一抬下巴,道:“前次你也算帮过我,这包子我借花献佛请你们吃。”

看着那硕大的食盒,空净和樊归一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何事,还一同看向了那人。

你就尽管演下去,就算请我吃了包子,你被人围殴之时,我也绝不会过去帮你的。

宋丸子还觉得自己演得甚是精彩,苏玉回这般又骄又可爱的,她演得还真有些上瘾。

正午之后,山顶更热了,刘迷的鼻头儿微微沁出了汗。

她已经切好了腊肠,鲜肉,又将一把极鲜嫩的青菜洗干净。

因为她选的材料着实太过简单,她身后的那些师弟师妹和师侄里有不少人悄悄皱了眉头。

酸甜苦辣咸鲜…天地山川星月…还要有人,他们的师姐(伯)莫不是就用这么简单的菜来对这题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煮了八分熟之后放凉的面条下了热腾腾的炒锅里,和着葱姜、肉丁、腊肉一通翻炒,一点酱油倒在极烫的锅边,面条就变得让人食指大动起来。

刘迷居然面带微笑,然后往锅里扔了一把青菜。

热油滚白练,红肉勺里香,满满一锅鲜,口水流两行。

“苏道友,我做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玉回”,手中大勺如刀,将汤几乎劈进放了点儿芫荽的汤碗之中,

“做好了?”

苏玉回慢悠悠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下一刻,便已出现在了刘迷的面前。

“一盘炒面,一碗汤,一颗糖醋蒜?刘道友,我们说的是以一道菜做出酸甜苦辣咸鲜,要有天地人和山川日月在其中,您做的这东西就算是用来忽悠我,也实在是太过敷衍了。”

“我一共做了六十份,至于我做的到底是不是苏道友你要的,找旁人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么且高且深的题目,刘迷却只用这样简单的,甚至跟那些修士随便吃的包子也不相上下的炒面配汤来应对,竟然理直气壮得仿佛自己是做了一桌的珍馐。

来见证此次道统之争的众人慢慢凑了过来,他们都已经以道心立誓,此次评判务必公正。

“各位在吃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托。”

在远岛带着味馆众人打拼这许多年,对着外人的时候刘迷的表现已经极为出色了,她行了一礼,才继续说自己的请托。

“请各位先和一口汤,再吃炒面,然后再喝一口汤,多谢了!”

她一侧,有女子含笑问道:“那这糖蒜什么时候吃?”

刘迷回头看过去,仍是在笑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才是对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

这当然是对的。

在这一瞬间,要不是强烈的求生欲,宋丸子简直想把刘迷抱起来,然后呼噜她的头毛儿说:

“你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上膳书》中,将食修从狗不吃猫不食开始层层分级,其中的“调五味”一重所探究的,不过是一个人为何而做饭而已,何谓生死至情,何谓心有所持,食修们都要在突破“调五味”一重时堪破。

也就是在这里,世人千奇百怪,其前路,亦有无数岔道。

她与上善不同,刘迷与她也不同。

这令人何其欣喜!

宋丸子的眼中是压抑到了极点的愉悦和得意,几乎要发出光来,刘迷看着她——晃了晃手里银光闪闪的大刀。

好吧,虽对食修之道有了新的感悟,刘迷就是刘迷,想要砍师父这事儿也快成了执念了。

按照刘迷所说,樊归一端起了那一碗几乎没有调味的鸡汤。

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口。

平庸、寡淡,最后的一点余味,就像是一阵再普通不过的风,直直地扑过脸颊…樊归一脸上没有表情,又端起了炒面,然用筷子夹了一口,放进了嘴里。

与那乏善可陈的鸡汤相比,这一盘炒面着实精彩。

鲜肉香嫩,腊肉咸香微甜,青菜沾了恰好的味道,入口清脆,调味的时候大概放了茱萸,整盘炒面微微有一点辣意,却只是恰到好处的开胃。

不仅如此。

樊归一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