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雷光几乎连成了海,光听这二人的语气,旁人说不定还以为真是同门长辈在寓教于乐呢。

“便是如此。”

话音未落,宋玉晚手中一指,青玉阵盘中的九个光点急速亮起,带着璀璨的星光飘进了宋玉晚的手中,四星成弓,五星为箭,随着他的手指松开,哪怕天上的劫云仍厚重,整个天宇却被无数灿烂的明星彻底照亮了。

九点星光从宋玉晚的手上往劫云深处冲去,与此同时,北方苍穹处,那七颗显星两颗隐星也闪烁了一下,竟然也凝出了一道流光,射向了劫云。

片刻之后,声势浩大的劫云竟然被生生射散了开去,只留了漫天星斗,与青玉阵盘交相辉映。

宋丸子,目瞪口呆。

别说是她,就连微予梦,纵横玄泱数千年,也是一界的顶尖高手,她也未曾见过如此手段。

以一人…不,是以一个神念之力,就能将天降的万雷劫云打散?

“如何,北斗之力,还是有些意思的,你若想学,几日后让那小丫头送你入幻梦之境,我教你。”

不等宋丸子回答,他又看向微予梦的魂魄和易半生。

看见微予梦的魂魄,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是巫微姑娘的那个孩子?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看,倒是性子跟你妈一样,说死就死。”

说死就死?

师祖,你也现在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啊!

不对,师祖,这话咱们不该这么说啊?

宋丸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还亮着的群星,瘪了瘪嘴,把刚刚自己应该吃下去的那颗肉丸子又掏出来吃了。

微予梦听了宋玉晚的话,先对他行了一礼:“玉晚道君,晚辈多谢你救了我师兄。”

“行了,与你娘的争执是一回事,与沃野的旧缘是另一回事。”说完,他踩着阵盘飘到了易半生的身边。

“你这小子还真有旧时日那些人的气派,就是太弱了。”

宋玉晚的手指在易半生的眉间一指,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白点。

易半生顿时觉得自己这强行截取了几千年寿数的身体轻松了许多,神魂都变得强大了起来。

然后,他就昏睡了过去。

“桑墨的道体寿数可不是好用的,他的皮囊被我一砍十八九个,每个都暗藏玄机,我最后才摸到了他真正的魔体,将之囚禁在九幽…”

宋丸子低头又摸了个肉丸,凝神补气,听到宋玉晚说起桑墨的魔体之时,她的指尖轻轻一动。

“…好在你们这些后辈还够机灵,竟然将他的神魂困住了,手段不错。”

说话时,他回头看了自己的那个“徒孙”一眼,语气中竟然有淡淡的赞许之意,可惜他徒孙忙着吃东西呢,不能当场表演一个受宠若惊给他看。

一场大战,宋丸子和木九薰都有些累了,宋玉晚放她们两人去休息。

星海之下,只剩了宋玉晚和木九薰这一神念,一魂魄。

“玉晚道君,晚辈有事要问。”

宋玉晚转过头来,目光深深地看着微予梦,神情不复刚刚的轻松简单。

他审视着这沃野最后的巫女,听见她说:

“玉晚道君,您一心想为上善道君洗去冤屈,追杀桑墨魔君,可以说,玄泱界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桑墨魔君,晚辈想知道,您为何知道桑墨魔君有操纵心魔之力,却不告诉其他人呢?”

宋玉晚脚下的阵盘轻轻闪烁。

他反问微予梦:“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那徒孙,你的魂魄看似完整,其实早成了幻梦之境的一部分,要不了多久,就会散魂入那万千世界中去了呢?”

他们两人的话,宋丸子都听不见,在房间里,她并没有立刻睡去。

按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宋玉晚曾经追杀了桑墨几百上千年,为什么今天自己仇人的神魂被困,他连个眼神都不给呢?

还有,宋玉晚的杀招如此强大,哪怕只剩一道神念,都是宋丸子此生所仅见的杀神,他明明能够杀了桑墨,为何却只将他囚禁呢?

就连微予梦,神色间都有些奇怪。

躺在床上,她今天耗损过度身体早就疲累不堪,想着想着,就有些恍惚了。

“也许很多年后,你再回头看那一天,你会知道,是命运借了你的手,做了它终会做的事…”

是大巫的声音。

“看清楚,是谁借了他的手…”

还是大巫的声音。

“毁于不公之天,我们又能如何呢?诸事不可做,真话不敢说,它看着我们的言行,亦盯着我们的心!”

…是天。

是天接了人的手,是天…

宋丸子猛地睁开眼睛,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盯着她。

却看见呦正坐在她的枕头上,无声地哼哼着。

“怎么还不睡?”

呦有些扭捏,看看宋丸子,又摸摸自己仍然圆鼓鼓的肚子。

“今天的丸子,没了。”

丸子没了?

宋丸子愣了一下,她的脑袋是在有些迟钝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她给了呦一个丸子,结果易半生搞时空逆流,丸子也回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呦、呦也出力了。”

小家伙实在是委屈呀,又委屈,又饿,又觉得丸子实在辛苦了不好意思叫醒她,这才坐在那儿自己哼哼的。

“给。”

将那份应得的宵夜给了小不点,宋丸子用手盖在脑袋上,终于还是又睡了过去。

“幸好,大道主没死。”

睡梦里,她勾了勾唇角。

第323章 像魔

煌华城, 天才刚亮,便有修士冲到了云浮塔下,抬头看着云浮榜上的名字。

见宋丸子还在金丹榜第一的位置,那些人颇是松了一口气。

“昨夜六欲天又是万雷轰顶,又是遍洒星光, 声势之浩大实在罕见, 我还以为那宋大道主是成就了元婴呢。”有人如此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勉强算是顺了气。

如今的六欲天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一块极香的肥肉,宋丸子立足未稳, 正是他们动手的时候,要是她在这时候突破了元婴,他们的诸多手段可就使不出来了。

“就算不是她突破元婴, 各家也得小心点了。”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坐在云浮塔下的灵馆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杯中的灵浆。

煌华城的灵馆单论奢华富丽自然比不上西洲,可也别有灵逸缥缈之气, 青玉做的案如镜子似的,照出来的人,却仍是汲汲营营,空有仙骨,

“南先生, 这话何解?”

“你们可知道, 昨夜六欲天中降下的雷劫是什么?那是那是万雷轰顶的罪罚之雷,西洲的焦土之地, 偶师印轩因为抽离生魂造下孽业,到现在还没受完的,也是罪罚之雷,只不过比昨夜的要轻多了。”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道:“既然这样,那就说明那六欲天受了天罚,更是气运不长了呀。”

“不不不。”南先生摇头,“要是那罪罚之雷现在还在劈着,我们自然可以说那六欲天气运不久,可现在,那雷已经没了,不仅没了,星空大亮,遍洒星光,还有昨夜那从北而来射穿劫云的箭,你可看见了?”

不等别人答话,南先生掏出了两块灵石拍在了青玉案上,那玉案中立刻有赤色的游鱼仿若活物般游了过来,将灵石给衔走了。

“明明是天罚,却被一击而散,六欲天中有这般人物,又还有谁敢去直撄其锋呢?”

说完,他招招手,一声鸣响后只见一只青色的大鸟飞来,他侧坐在鸟背上往云中飞去。

“长柒据说是死了,大道主也死了,背后下手之人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就已经很奇怪了。可巧六欲天中又有了能击退天劫之人,那宋丸子明明身负上善道君的传承,眼下又掌握了玄泱界第一大势力…分明是个比上善还可怕的人物,那些老家伙心里还想着如何能吞了六欲天,修炼千载,眼界不过寸大,强敌在侧犹是不知,可笑,可笑。”

说完,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碗,里面装了些小块儿的绿豆糕,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缓缓吃下去,他睁开眼睛,又是一笑。

“也罢,西陲沙人之乱正盛,那些人还想着勾心斗角的小事,这玄泱界本就可笑至极,也不差一桩一事了。”

再吃一块绿豆糕,他一抬脚,仰躺在青鸟背上,任由其带着自己翱翔于云海之中。

宋丸子醒来,天已经又要黑了,她以为自己是睡了一个白天,呦告诉她,她是已经睡了四天。

“这么久?”

“嗯,丸子,神魂未好全,又、又耗损。”拍拍宋丸子的手臂,呦认真地学着易半生的话。

宋丸子从床上跳下来,笑着说:“那听起来是挺惨。”

只听语气,惨的仿佛是别人似的。

呦仰头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休息呀。”

宋丸子反问他:“饿不饿呀?”

小家伙立刻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之前被宋丸子打发走的那些徒子徒孙又都回来了,每天还是有人做饭的,但是呦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宋丸子做的饭。

“不!”他说的极有决心,“丸子,休息呀。”

得到的回答是被弹了一下脑门。

“让我做饭,那才是休息呢,不然一直躺着多没意思。”

和呦一样觉得宋丸子该休息的还有木九薰。

哪怕宋丸子说她烤点儿肉吃了就去调息,还是差点被她用火链绑了送回床上去,最后是宋丸子说自己记得一道汤,做出来喝了能让自己赶紧好,才终于被她应允掌灶开火。

呦被指派当了监工,于是一本正经地坐在了一边的石桌上,两只小短手抱在胸前,很神气。

知道宋丸子现在身体不适,她的徒弟们也没敢烦她,只在旁边看她要用什么食材,就立刻洗净了切好了。

有人跟刀砧板,有人水台洗菜,有人上什蒸菜,宋丸子就在一边动动嘴,顺便看着大锅的火候就行了,俨然一个真后厨老大。

她手头没多少极好的灵材,毕竟那点儿家底都让她扶贫似的给了无争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徒弟们,只剩了些金色的稻米,并一些常见的东西。

“师父,把米捣碎成这样就行了?”

“嗯,差不多了,记得用油盐拌匀腌足半个时辰。”

细碎的金色米粒从瘦长的手指间划过,宋丸子点了点头。

大锅里熬炖的猪骨并鸡骨汤已经有浅浅的香味流出来,宋丸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好了八成。

“我说,你还真有心情吃东西啊?”

久不说话的那邪修残魂突然开口,让宋丸子愣了一下。

“怎么了?”

“那个宋玉晚,你没觉得他很可怕么?要我是你,现在就趁着他调养的时候赶紧跑。”

“我好歹叫人家一声师祖。”

“叫祖宗也不行!这些古时大能个个都是能翻天覆地的人物,举手就是万千人命,你这样的小修士连元婴都没成,他随便给你指派点事情就够你死十个来回的,不跑等什么?”

之前这邪修一直不敢吭声,怕是就因为察觉到了宋玉晚的存在吧。

宋丸子心思一转,继续张罗着自己的徒弟给自己上锅做肉饼蒸蛋,三肥七瘦的夹心肉调好味之后加干贝鸡蛋一起蒸了,出锅撒点葱花,配粥配饭是再好不过的。

“喂,我说你这丸子怎么劝不听呢?我跟你讲,我别的本事不行,趋利避害,那是天下一流的本事,听我的,赶紧走。”

“你这话奇怪。”

等着火的时候,宋丸子抓了一块她徒弟炸的梅花刀鱼,用牙先剃了边刺,接着咬了满满的一口肉。

“你也说了,他是古时大能,我不过是个小修士,他又会让我干什么呢?他要干什么事情,举手便得,哪里需要让我出力?”

“宋丸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古时大能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呀!”

“他连天道都不怕,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垂着眼睛咽下嘴里咸鲜香美的鱼肉,宋丸子的唇角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既然是神念魂魄,怕的都是念力,也怕黄泉之地,万一他让你再去黄泉呢?再者说了,所谓神念,那就是人的执念所成,他执念这么强大…多半是个疯的。”

疯的?

宋丸子想起了昨天那惊天一击,又想起了宋玉晚在侉人密藏中立誓要让侉人遗族从此不得安宁的样子。

听微予梦的意思,是有多了些桑墨害了上善的证据,宋玉晚却对桑墨只是平平…那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让他强留于人间?

“师父,米腌好了,再怎么做?”

“将米放在澄过的高汤里,用小火炖到开花,取花心处的汤水出来做锅底,再弄些肥贝、鲜虾,挑鲜活的海鱼片成无骨薄片一会儿涮着吃,再切点牛肩肉来…”

热热闹闹的粥底火锅正在预备着,代替宋丸子处理六欲天杂物的木九薰闻见浓浓的香气,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强忍着一个哈欠。

幻梦之境里,桑墨看着面前的宋玉晚,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那些狂妄晚辈还以为你出手是救他们,对你感恩戴德,谁能想到,你出面,其实是为了保下我的神魂。”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阵扭曲,令人心神剧烈的痛楚紧紧束缚着他的神魂。

“我是不能放任你死,可我让你生不如死,也易如反掌。”

宋玉晚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条死了的狗。

“宋!玉晚!你!啊!!”

“你将烹天鼎藏到了何处?”

桑墨不肯说话,青色的光芒中,他的魂魄几乎被人撕碎又重新拼了起来。

“你将烹天鼎藏到了何处?”宋玉晚又问了一遍。

魔修匍匐成了一团,几乎散成了一团黑雾,这幻梦之境里,宋玉晚便是天道。

“就、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玉晚道君,穷你一生之力,你都没有将他的魂魄救回来,他融合天道,或者说,是天道融合了他,他想让天道有人心之善,天道却有了欲,他想让世间再无纷争,却将整个玄泱都圈养成了废物,哈哈哈,你救不了他,宋玉晚,他炼魂祭天,永不超生!”

“你说完了么?桑墨,当日我将你囚于九幽的时候,曾经如何说过?上善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有我宋玉晚愿意与他并肩承担,你桑墨自认将天下玩弄于手心,纵使能活上千万年,也不过暗处的一缕鬼魅,永不被人所念。”

说完,宋玉晚抬手招来星辰,星光中,桑墨的魂魄渐渐凝实,可他的双眸呆滞,那是又入了一重幻境中,或者说,是一重噩梦之中。

做完了这些事,宋玉晚看向自己寄身的阵盘之外,就看见那个黑衣女修士正跟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吃着火锅,热气蒸腾,恰是助兴。

上善,也极喜欢将好吃的东西分给旁人。

相伴作赌的那十年宋玉晚曾经见过无数次,也曾置身其中,同笑同欢。

纷杂旧事涌上心头,宋玉晚的身上青光一闪,他不能一次想起太多旧事。

“像,太像了。”

想起之前宋丸子几次救人的样子,宋玉晚眸光微闪。

可惜,这世间不配,不配再有一个上善。

这个晚辈,也不配和上善相提并论。

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桑墨就听见宋玉晚说的那几个字。

像?像谁?

他也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脸的独眼女子,也想起了红衣如火的苏玉回。

“你想用她去代替上善?”

宋玉晚没回答。

桑墨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突然猖狂大笑了起来,看着宋玉晚,他身上翻涌的黑气几乎要占据半个幻境。

“要是我师兄那个傻子知道,他这好友所谓的并肩承担,是要让另一个无辜晚辈万劫不复,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宋玉晚仍然没说话。

桑墨的笑声变成了凄厉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