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狼狈躲开,大笑出声:“我说中了,玄泱界的天道,苏清明早就知道你想借神骨魔血之力成这世上新的神!再把所有不信奉你的都毁掉!结果沧澜界的神骨魔血没了,你就更舍不下上善所立下的食修道统,哈哈哈吗,堂堂天道,狗苟蝇营,比我这忘川河边煮汤的都疯癫!”

“都疯癫!”

虽然雷声不绝于耳,可这一声也在无数魂魄鬼差的耳中响起。

比惊雷更惊人。

“宋丸子,这样的天道,你就要让它把一切不驯服者皆抹杀,把一切卑微怯懦之人圈养起来么?!”

悬在轮回道中的女人深吸了两口气,她还有机会。

“宋丸子!你带来黄泉的魂魄个个都是灵族,个个都有逆反天道之心,你问问他们你在阳间的至交好友,他们愿意在天道的淫威之下苦苦求存么?你与天道媾和,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女子充耳不闻。

筹划,隐忍…刚刚在生死簿中经历了十数万年时光,宋丸子最明白的道理便是把握自己眼前能把握的。她那位祖师爷不过须臾放手,就失去了将她当成至亲的红发,巫神一双眼眸能看遍古今,却还是保不住自己所爱的一切。众神群魔以为自己不老不死,却在变幻的天际中渐次陨落…

她自己呢,她这些年以为凡人的宿命便是轮回,又知道苏远秋不过是苏清明与天道“约定”而生的,难道为了这“宿命”,她就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吗?

这世间本就是真真假假,假的太多,她只知道自己的情是真的。

“我们一起上去。”

她的血肉在弥合伤口,头发焦成了一团,残余的电光流窜在她的经脉里,与她体内的罡气、灵力相冲撞,状若修罗。

望乡台上,孟婆对微予梦道:“要是天道要你换苏清明,你也愿意继续为这宋丸子抵挡天雷么?”

布下的光城支离破碎又重新凝聚,微予梦笑而不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会交换苏远秋?

相识多年,微予梦只见过宋丸子让一切让她屈服的付出代价。

她期待着她注定看不见的那一日。

孟婆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他身体一僵,只有双眼惊恐地看向了天空。

天道?!

“为一个罪魂,你诸事皆可做?”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丸子的心里重重一沉。

天道真的来了,只是这力量,与它在凡间时候比,真是相差悬殊。

她说:“他不是罪魂。”

天道又问了一遍:“你诸事皆可做?”

“是。”

“你之道统,从此敬奉天道,不可稍有违逆。”

天道降临,凡人本该无感,可苏远秋凭借着自己璇玑穴处的“约定”,就像一个修士一样,知道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正在他的身边。

或者说,正在宋丸子的身上。

他看着宋丸子的嘴唇动了动。

“好。”

“食修一道,七情袖手,你当修正道,早日掌握烹天鼎,以鼎祭天。”

“好。”

口中说着好,宋丸子的心里已经翻腾了几千上万种法子来让这“好”变成空谈,手中紧紧地握着苏远秋。

天道:“你立誓。”

宋丸子的干裂发黑的嘴唇咧了一下:

“别人立誓都跪着,我立誓的时候,你让我倒立着?”

天道:“你且先立誓。”

行吧,你没觉得不尊重,我也就无所谓了。

宋丸子的嘴唇又咧了一下。

“我,食修宋丸子,在此立誓,从此,敬奉天道…”

感觉到自己手中苏远秋的手一松,宋丸子顿了一下。

她回握苏远秋,以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轮回道里,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黄泉上下众人都能听见。

“从此,敬奉天道,悉心祭祀,七情袖手…”

不,不是这样的。

黑色的混沌中,有人醒了过来。

对他而言,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熟悉,当初就是这样,一个誓言之后,他的家园灰飞烟灭,只剩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

当初,他也照顾过的那个孩子,他也偷偷注视过的那个孩子,这万年来唯一陪伴过的那个人,也要被这样的誓言彻底束缚住了么?

从此敬奉,那个天?

不行!绝对不行!

“天道!!”

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

黄泉边的一团黑气变幻出了人形,是个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他看着轮回道口,喊声直入九霄:

“天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苏小寒!我是苏小寒!我是青丘!苏小寒!”

掩藏了万年的名字被他自己亲口喊出,借来的命格顷刻间化为虚无。

“我是苏小寒!”

“青丘有苏氏!苏小寒!”

“我骗了你万年!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

“欺天大罪”该是怎样的惩罚?

十万滚雷破天而下,无论是微予梦、阎罗还是飞身扑来的孟婆都抵挡不住。

几乎瞬间,那道人影就彻底消散了。

只有他最后的声音,于雷声过后,被留在了黄泉水上。

“天道,你高傲至斯,愚蠢至斯,毁了我,也就毁了你心心念念的祭天,我赢了,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被困在轮回道中的宋丸子脸上一片空白,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消失的声音,怕是就此永远消失了。

她还记得自己要想办法把名字还给苏小寒,她分明还记得。

可那个没有名字的、怕死的、总是怂怂的残魂呢?

“继续。”

天道对她说。

“从此…”

“从此…”

苏小寒!

苏小寒!!

她的眼泪混着血,滴在了苏远秋的脸上。

“宋丸子。”

苏远秋费力地把他的嘴唇凑近女子的耳边。

“我…”

宋丸子忍住心中剧痛,屏息凝神去听。

猛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苏远秋的手指从宋丸子的头上缓缓拿开,他从宋丸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双手用力将那被他暗算的女子往上推去。

我爱你至深,也将爱你至久,月有圆缺,星有明暗,而此情将不变亦不消。

可我不能看你踩着自己的心走向我。

我也不能,再次匍匐在天道脚下,以别人的魂魄为祭品。

苏小寒,这个名字…苏远秋闭上了眼睛。

在苏远秋松开宋丸子手的一瞬间,整个轮回就“活”了过来。

投胎去的自要往下,生魂往上。

哪怕天道也不能让轮回停止。

苏远秋的星阵之术虽然颇得精髓,可他毕竟是凡人,在阵法研修上也远不如宋丸子,只用了不到两息的时间,宋丸子就解开了苏远秋的设在自己身上的迷阵。

苏远秋最后对她说的不过是一句:

“放手吧。”

刚好有血流在了她眼睛里,她的眼前猩红一片,伸出去的手再也抓不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天道!

天道!!

“从此,我敬奉人心,不敬天道,七情入心,立鼎烹天!若违此誓…”

雷声在头顶轰鸣,宋丸子看着自己的血淋漓在轮回之间。

“神魂俱灭!”

凡人界,长公主捆粽子似的把勋贵清流都绑了,一股脑扔在宫门前。

“既然牝鸡司晨就有大旱,你们这些热血男儿定然能求来雨,一日无雨我就砍一个,十日无雨我砍十个,要是这样也不来雨,可见老天爷也不喜欢你们这些男儿啊。”

这话一出,整个京城的男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下雨,还是该希望继续不下雨。

秦相爷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雷声里跪了大半天。

她劝长公主,长公主反过来指着那些人劝她不要再好心了。

好心?要是身为一国之相,却胸无慈心,那她又入官场作何呢?

回身看一眼担心自己的丈夫,亲婉娘穿着全套宰相朝服,也跪了下去。

恰在这时,一声天雷过后,大雨瓢泼而下。

慢慢翻过手掌,看着雨水洗刷的地面,亲婉娘心中没有丝毫的欢喜,只觉得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么,彻底消失在了这世上。

相爷求来了雨!这样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又传来了别庄里她又添了一个孙儿的消息。

一个时辰后,抱着自己第二个孙子,看着他额头上红色的胎记,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秦相,突然泪流满面。

却又不知这泪为谁而流。

第347章 十六

黄泉之地几成焦土, 但也不过如此了,除了黄泉边散去的飞灰、阎罗孟婆吐出的血, 一众鬼差与他们庇护下的群鬼都无伤亡。

没有了苏远秋的违约之心, 玄泱界天道再难留在黄泉。

玄泱界天道消失之前, 数点金光落入轮回道里,微予梦和阎罗都是强弩之末,勉强携手拦下了一点, 两人都被其中暗藏的可怕力量给掀飞了出去。

余下的,继续向下, 便有一点落在了宋丸子的身上。

几乎瞬息之间,轮回道中雷光四溅,宋丸子的大半身子都成了焦炭。

她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看见黑色的碎末落在她的眼前——是她自己的血肉。

立下了逆天之誓,玄泱界天道到底还是对她痛下杀手。

动一动手指,宋丸子只觉得自己再没半分气力,可她不甘心,沉沉的不甘比她当日掉下沉雾渊还要深重。

“苏…”

还有那些在等她的,那些她在找的, 那些…听见她说她会回去的人。

她是要回去的,抱着两个名字, 抱着很多人的名字,去找天,问上一问。

又一个金色的光点即将碰到宋丸子,她心有所感, 勉强运转金丹,周身大穴中星光轻微,也勉强凝成了一个星阵。

轮回道里寂静无声,冥冥中有什么在看着这个仍在挣扎的女人。

只要能留住一条命,她爬,也会再爬到玄泱天道的面前。

可她纵孤勇至极,浑身尽是手段,在天道面前也弱如蝼蚁,如何能抵挡这连绵的杀招?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雪白的长枪破空而来,与那不起眼的金光撞在了一起。

磅礴力量冲撞到一处,整个黄泉都为之一静,接着,金色的光点碎开,隐藏在其中的天雷便要喷薄而出,却又有银色的光结成网,银网越变越小,竟然拢住了那金光。

各种光辉的交映中,宋丸子甚至无力抬头,便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无争界,郁长青站在云渊入口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分明是白天,却有星辉闪耀于云间。

此时,出来迎他们的宿千行也望向南天。

“南斗又亮。与无争界有牵挂的星辰阵修不过宋丸子一人,南斗主生,她怕是又要在绝境中寻一丝生机了。”

听了宿千行的话,郁长青转头看向他,就听着这位单论学识见识在无争界无人可比的魔头突然说:

“当年我抓了那丸子的时候,她修为几近于无,却让我这元婴修士左右支绌,你说,如今…还有什么,能让她生死两难,抵命一搏?”

郁长青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草鞋,完好的那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假手。

这世间,人人有执念,为了这执念,哪怕舍去一身又算什么呢?

“人活于世,谁不是与命相争。”

他再次抬头,能看见飞舟远远地降落在远岛,有修士乘着法器来来往往,一派热闹景象。

“总能争出来的。”

掌长生久造化一道的元婴大能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们长生久自落地于无争界也已经过去了近万年,先辈训导让他们亲近众生而轻自身,自悟其道而安人心,可也让“人力有尽”四个字深刻入他们的骨血之中,时刻不敢忘。

可一次又一次,他们拼尽全力都赢了,有人舍了名声道行,有人受了千年囚禁,有人断情绝爱,有人肢体零落…

不管怎样,总要争下去,也总能赢下去。

而宋丸子、宋道友,也是当争当赢的第一人,一如过往。

红色的大袖一转,宿千行将青色的阵盘扔到了郁长青的怀里。

“此阵中所藏的那人不让我和江大傻子入黄泉,怕是早知道了什么,如今我和江大傻子要联手弥合魔界各处缝隙,实在顾不上此人,你们自行施展手段,看看从他的嘴里能不能撬出点儿什么吧。”

“我们封闭魔界之事不知多久能成,丸子留下的基业你们可得好好看护着,别等那家伙回来一看连个搭灶的地方都没了,可不得哭鼻子?”

说完,宿千行仿佛想到了宋丸子哭鼻子会是何等模样,忍不住一笑,恰如乌云里飘飞的一瓣胭脂玉兰,这才转身进了云渊之中,在他身后层层黑雾落下,最外层是柔棉似的白云,又将云渊裹得清清静静。

他走后,郁长青呆立片刻,他的手指抚过阵盘,仿佛从上面拉出了一条细丝,又轻动了两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郁长青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出来。

从玄泱界的西极之地回到无争界,他们整整走了半年,这并非是因为他们行事拖沓,而是诸多事情超出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