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无冤无仇……”

辛谷压根就不理他这一套,他劈手拆掉一扇门板,继续攻向少年。嘴里还不忘吼道:“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意图不轨,有本事把你的名号报上来,我倒要瞧瞧你是谁家的少爷!”

那一边,克虎急得哇哇大叫:“住手住手!统统住手!辛谷!停下,快停下!你不认识他吗?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我管他是谁!”

辛谷头都不回,稳了稳底盘后,使出了看家本事——连环拳。

少年中拳,闷哼着退了好几步才扶着身后的墙壁勉强站好。在克虎的惊叫声中,辛谷的拳头狠狠地击上他的脸颊。

“天神啊!”

克虎徒劳地伸着胳膊,却制止不了辛谷的愤怒。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吐出就在嘴边的真相:“辛谷,他……他可是孙家的孙歆啊……”

当天晚上,辛府灯火通明。男主人辛非命令大儿子和二儿子押着倔强的辛谷前往孙府请罪。父子四人回府后,心神不宁地在家里等着他们的辛夫人却见丈夫的脸色比离开前更难看了。

“不是去请罪了吗?难道孙家那边……”辛夫人捏着手帕急忙忙地赶了上去,不敢猜想孙家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

哪知辛非转身,一巴掌扇在惹祸的三儿子脸上,气急败坏:“整日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问都不问一句,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人,你还有理了啊?会逞凶斗狠了啊?行,行,你行,你有能耐,我这个当爹的管不了你了是吧?那好,就让祖宗管管你!我告诉你,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跪在祖宗牌位前反省,什么时候认了错,什么时候再给我去向人家认真道歉!”

放完狠话,辛大人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辛谷不吭声。

辛大人一走,辛稻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三弟啊三弟,你是傻了还是呆了?人家孙少爷没与你计较,老爷子也难得好说话了一回,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也不想让你怎么样,可你呢?你……唉,你啊你!”

说完,二公子也甩甩袖子忿忿地回房生闷气去了。

辛谷依然没吭声。

辛夫人被这对父子俩弄得一头雾水,但她也能听出自家三儿子又闯下祸事了。她紧张地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辛麦叹口气,扶着母亲坐下,然后轻言细语、力求平静地解释:“娘,您别担心,没什么的,孙家人都很讲道理,没有为难三弟。只是三弟他……”

辛夫人反手抓住大儿子,“他怎样?”

辛麦难以启齿地低了低头,最后咬牙说道:“三弟不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他不后悔,只怨自己先动了手。爹当时就火了,可是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直接给三弟难堪,气得手都抖了。”

辛夫人愣了半晌,看向桀骜不驯地跪在地上“反省中”的辛谷。

“唉,这个孩子!”

她自问自己与丈夫都是和和气气不与人争的性子,怎么就有这么个天生反骨的儿子呢?

辛谷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惩罚,跪在祠堂自我反省。

然而他并没有低头认错。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

第五天的时候,辛禾实在忍不住了。中午,他端着一碗汤和一碟包子,出现在祠堂。

“来瞧我热闹?”

辛谷斜眼瞥了下四弟,干裂的嘴唇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来。

辛禾很想跳脚,但他不能。

把吃的东西放在地上,辛禾自己则盘腿坐在辛谷面前的蒲团上,托着下巴打量他,“我闲着没事,有功夫看你这落魄样儿?哎,我说三哥啊,这事我听大哥说了,我觉得本来就是你的错。喏,你不分青红皂白地上去就打,还把人家大少爷的脸揍变了样,孙府那边没追究你,你就该偷着乐吧?干嘛说那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

“你不明白。”辛谷有气无力地白了弟弟一眼。

辛禾嗤道:“我是不明白,所以我特意跑来看你的冷脸,顺便打听一下,您老人家到底为啥忽然抽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你不明白。”辛谷老话一句。

辛禾也有些恼怒,不由得抬高了些声音:“好,我不明白。那我且问你,你后来已经知道那天仗势欺人的是孙家旁系的一个表少爷了,为什么还不赶紧知错就改?你打错人、你得罪孙家,你很得意吗?再说孙府大少爷也请他们家老爷子惩治过那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来听听!”

辛谷伸脚,踢开辛禾屁股底下坐着的蒲团,害得辛禾几乎翻过去。

“你干什么?!”辛禾瞪眼。

“没什么,就单纯看你不顺眼。”辛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我就单纯看你们这种长得俏的人不顺眼。”

辛禾捋起袖子就想把辛谷拎起来,但他还没沾着辛谷的衣服边,就忽然悟道了。

“……莫非,你喜欢上人家姑娘啦?”

辛谷在一瞬间露出了想杀人的羞愤表情。

辛禾这回完全确定自己的猜想有多准了,“然后——等等,让我想想……我猜,你英雄救美的那个‘美’,对孙家少爷一见钟情了?”

见辛谷还是那副想杀人的样子,辛禾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了:“天啊天啊,这也太离谱了!三哥,你居然真的,真的……哦,我的天,我的天……”

辛谷忿恨道:“不要喊天!我才没喜欢上那个有眼无珠的女人!”

欲盖弥彰。

诸位,什么叫欲盖弥彰?

这就是欲盖弥彰。

辛禾重新坐在他面前,唉声叹气:“完了完了,咱们的莽夫三哥思春了!不行不行,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五他们去。丢人丢人,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英雄,却得不到姑娘的芳心。啧啧啧啧……”

辛谷老羞成怒:“小四!别以为我揍不死你!”

“哎?哎?”辛禾连忙爬了起来,“反省,三哥啊,时刻记着你还在反省呢!好了,你继续反省吧,这事儿啊,你四弟我是帮不了你的忙啦!”

接着,辛禾犹嫌他三哥的火气不够大似的,自编自唱着“姑娘姑娘你回头来”这种荒腔走板的小调,在辛谷欲痛宰之而后快的眼神中,挥挥袖不带走一只碗碟,径自离开。

待人走远后,辛谷仰天长啸:“辛禾!早晚我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发誓誓誓……!”

长啸完毕,辛谷狠狠地抓过一个包子,泄愤般地塞进了嘴里。

没过一会儿——

“呃!嗝!”

他,噎着了。

看你不顺眼

自从辛谷单方面杠上孙歆的那一天起,寒来暑往,一年过去,武举开科之日便近在眼前了。

“啥?三哥真要去参加武举?”

当辛粱得知三哥这一远大而又宏伟的目标时,他正吃着四哥的朋友从南方带回来的西瓜。由于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于是他直接就喷了瓜。

辛谷埋头苦啃,却依然记得对着五弟翻个白眼。

辛禾则抱着自己手上的西瓜躲得远远的,“我说小五啊,你这样很脏诶!”

顾不上被喷得满桌都是的西瓜瓤,辛粱放下已经啃得差不多的瓜皮,煞有介事地摇晃着一颗小脑袋,幽幽叹道:“唉,有兵部那群孙家的人在,三哥若是能安然无恙地从练武场上下来,我从此就在他后头当小跟班。”

辛谷闻言,扔了西瓜皮,跳起来就先付给“小跟班”一顿拳打脚踢,让辛粱三天内无法下床一逞口舌之利。

惨遭毒打的辛粱对四哥说道:“我诅咒他。”

辛禾欣慰极了:“啊,小五,四哥会把你的意思带到的。”

听过这话,别别扭扭地跑来探视五弟的辛谷登时黑了脸,什么愧疚内疚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个箭步直冲向前,将辛粱从床上掀翻在地,摁住就要送他一顿老拳。

辛禾连忙拉架:“三哥!三哥你冷静一下,小五才十岁,你这样子会把他打残的!哎,三哥,有话好好说,拳头不能解决一切事情……三哥!三哥……”

伴随着高高低低的呼号与凄凄惨惨的哀嚎,屋里乱成了一片。

辛二公子正巧在此时路过此地。皱着眉头听了半晌,他终于确定屋里的人在打群架。

哦,这就是家中多子的不好之处了。男孩子总是血气方刚的,就算长得再怎么娘娘腔,他们辛家的男儿也是个个有脾气,大家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吵嘴斗殴在所难免。

二公子整整衣衫,挥手,直接就把门板挥飞了。

屋内一阵静默。

辛二公子安之若素,好似一巴掌拍掉门板的人不是他一样。再次整整衣衫,他慢悠悠地踱进了屋。

“继续。”

辛稻言简意赅地奉送了两个字,公平公正地站在一边旁听旁观,看样子是丝毫不想插手于弟弟们的恩怨之中。

本来还鸡飞狗跳着的三个人,一看见辛稻,所有的动作就都凝固了。

五公子辛粱年纪最小、个子最矮,又是被欺压的可怜虫,位于受尽苦难的最下层;三公子辛谷大发神威,正待置辛粱于死地,因此便夹在了中间层;四公子辛禾蹦跶着劝架,极力想把辛谷扯开,所以恰恰坐落在最上层。

这三人保持着二公子进屋前的最后一个姿势,愣在当场。

“……二哥?!”

还是辛禾反应快些,忙不迭地趁辛谷发呆的时候使出了吃奶的劲将他扒开,接着又拉起了五弟辛粱。

辛谷脸色变了好几变,根本顾不上去修理弟弟了。辛粱也唯唯诺诺手足无措,一会儿看看辛禾,一会儿瞅瞅辛谷,就是不敢瞟一眼二哥。

兄弟三人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最终审判。

辛稻淡淡地瞥了瞥辛谷。他这个做二哥的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往往都是先由四弟五弟他们挑起口角,然后三弟才会先下手为强。

“嗯哼。三弟呀……”

很明显,辛稻这回决定制裁“动手派”的辛谷了。

辛谷自知在劫难逃,“……是,二哥。”

辛稻慢悠悠地笑起来:“听说,三弟想参加武举,而且已经报名了?”

“不止呢!”

一提“武举”这两个字,辛谷的劲头很快就上来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二哥尽管放心,我绝不会丢了咱们辛家的人!”

辛稻一句话击溃了辛谷的兴奋:“哦?是吗?三弟你果然是不谙朝政呐。须知兵部历来是孙家的天下,你觉得你有多大的胜算?”

辛禾与辛粱对视一眼。他们很想笑,但二哥在此,谁敢放肆?一不小心,爱记仇又小心眼的二哥就会把矛头转了方向扎过来。

沉默才是对策。

然而同样不敢吱声的辛谷却无比郁闷:自从说了要参加武举后,家里人的风凉话就排山倒海而来。为什么他们全都不看好自己啊?

他相当地郁闷。

还是身为好友的齐克虎厚道,不仅予以辛谷口头上的鼓励,还难能可贵地陪着好友练习。结果他的下场比较惨烈,被辛谷摔得鼻青脸肿。

齐克虎捂着脸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哀怨地对辛谷说:“兄弟我够义气吧?没想到我这一时的头脑发热,竟弄成这个烂样子,唉,现在可好,都不敢回家面对我那大哥了。”

辛谷豪气冲天:“男子汉大丈夫,不磨练怎么能行?”

齐克虎冷汗:“好兄弟就是用来磨练的么?”

辛谷慎重点头:“我二哥说的,是朋友就可以两肋插刀。”

齐克虎:“……你居然跟他学成语?!”

孙府。

孙家算得上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典范之家。如果大安朝要评选出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新好家庭,那非孙氏一族莫属。

也许其他家族同样行得正走得直,但孙家百年来涌现大大小小官员无数,却未曾出过任何奸佞权臣,顶多有一两个不识好歹的小喽啰,欲借孙家之名成己身之威,也全都被家法伺候了。

本来在朝中父子兄弟相继为官就已不易,可孙家就是能在危险的君臣关系中求得宝贵的平衡,从圆滑处世与铁骨铮铮里找回自我并屹立不倒,因而孙家成为传奇。

这样的孙府,这样的家风,让孙歆也成为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少年——至少,他现在还是。

所以当孙歆得知家族有意要暗中使绊子套住辛谷、让其丧失复试资格的时候,他不赞同地对祖父说道:“就是因为我也参加这次的武举,才不能特意回避辛谷。否则他会怎么想?我们孙家何曾在这方面虚伪过了?若我技不如人,无法以头三名的成绩进入兵部,那我就按照您的要求,再去参加科考,以文入朝。”

孙老爷子眯眼打量面前这个年纪虽小口气却挺大的孙子,不禁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咱们孙家未来的家主,有志气。那好,爷爷就等着你的捷报了。”

孙歆的捷报并没有传回孙府,因为他在第一轮就遭遇了辛谷。

冤家路窄也不过如此。

仔细地分析了侄子那张没啥表情的脸,孙正摸摸下巴,委实不忍心打击他的自尊心。

不过该问的也不能憋在心里,要不然他会很难受:“小子,你是孙一轮么?第一场就被打下来了,想丢咱们孙家的人也不是这么个丢法吧?若非你前面几科全是第一,恐怕你连前十名都保不住。辛家的那个小子看样子很讨厌你啊,你们两个到底有啥纠葛?”

孙歆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叔父,慢吞吞地说道:“我也不知。”

孙正才不相信他的话:“去年他和你打架尚且说得过去,毕竟他弄错了也有情可原。可我怎么听说他后来不仅没给你道歉,甚至还扬言与你势不两立?”他孙正又不是傻瓜,若两个人好好的没一丝纠葛,辛家那耿直得要命的小子哪会神经兮兮地犯了呆病?

孙歆依然盯着叔父,半天后,他终于长叹一声,无奈地承认:“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惹了辛谷。去年那件事,你也是清楚的。一来,并不是我欺负了那位姑娘,二来,我没有因他打伤了我就强迫他如何如何。你看,我哪里做错了呢?”

孙正盘起胳膊:“你确实没错。”

孙歆道:“所以我也纳闷。”

孙正想了想,忽然坏笑起来:“其实我觉得吧,你们两个都不在官场混,也无所谓政见合不合;咱们孙家和他们辛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更谈不上家族纷争;排除一切可能后,侄子啊,为什么你叔父我总感觉,你们之间有情仇呢?”

“不可能。”孙歆断然否定。

孙正笑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你仔细寻思寻思,最近是不是又有哪家的姑娘对你表示好感了?”

孙歆的反应很简单。

他目不斜视地越过孙正,顺便“不小心”狠狠地踩了他的小叔父一脚。

“嘶!”

孙正脸上的坏笑立马变成苦笑:这真是,好心没好报。

辛家。

辛谷一边抽着气接受来自大夫的敲敲打打,一边对四弟怨恨不已地说道:“那个孙歆甚是可恶!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揍趴了!哎哟嗬……我说您能不能轻点儿?”

大夫见怪不怪地瞅了他一眼,继续敲打,“三公子,您以前没受过伤吗?这伤筋动骨的,若不找准地方推拿,以后会落病根。您还想不想靠着这一身武艺吃饭啦?”

辛谷忍耐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就跟全当没听到老大夫说了什么似的,转头对四弟接着抱怨:“……我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也拿了个探花,可兵部的铨选过后,为何只有我没得到入朝为官的机会?”

辛禾冷汗,知道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了。

他按下正欲发表宏论的五弟,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三哥的禁区,就事论事地说道:“主要还是因为三哥在比武的时候受了伤,兵部那边给几个月休养的病假,算是补偿了吧……”

辛谷牛眼圆瞪:“放、咳咳,我是说,你净胡扯!齐克虎那小子都悄悄告诉我了,那个该死的兵部尚书嫌我莽撞,不适合在朝廷当官。这是性格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