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钺一动未动,像是不曾听见。

小德子只有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退开。

小安子听到这一番话,想了想,壮着胆子去外面拿了一把伞来,到聂玉棠身旁撑开,替他遮挡一些。

李朝钺看见,不置可否。

所幸的是,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之后便飘起细碎迷蒙的小雨,不尽不实。

聂玉棠足足跪到雨停,李朝钺终于打发小德子过来传话,说他今日歇息了,让聂玉棠自行回府。

聂玉棠手掌撑着地,卯足了力气,总算爬了起来,站定之后对小德子小安子笑道:“多谢两位公公。”神色坦然,毫无一丝一毫的委屈。

言迄,轻轻松松转身离去。

虽然腿疼,步子走的极为缓慢,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甚至直到出了皇宫,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去不回头的决心,他也曾动摇过,犹豫过,挣扎过,可一切诚如京华城的景象,这个世界,不会为谁的离开而改变,该怎样,还是一切如常。

聂玉棠觉得李朝钺如此待他,正中下怀,他可以走的坦然,走的安心,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西北膜拜陛下,那里挺冷,我穿的也少,可愣是没有感冒,结果刚下飞机,在回家的路上被某个患有流感的妹子一直对着咳嗽咳嗽,今天就悲催的中招了。顿时就让我有一种战士没有死在沙场上,却被人捅死在自家后院的微妙感觉。郁闷......

☆、帝都清歌

绵绵的细雨却不是说停就能停,老天爷像是存心要为人间扫除积攒多时的污秽一般,一连几日都施恩降水。

亭州知府王鹏早在数月前就被霍启明押回京城,一直关在大理寺的地牢里,态度始终很强硬,一口咬定背后主使之人就是聂玉棠。

为此霍启明如实呈报给了李朝钺,一干人等巴巴的等着聂玉棠从北疆回来,亭州盐案便可择日开审。

然而聂玉棠虽然是回来了,却又被阴雨困在家里,好不容易老天终于放晴,这才跨出了门槛,亲自去大理寺跑了一趟,说是要与王鹏见上一见。结果刚到门口便被耿直的守卫给拦住了。聂玉棠道:“既然私下见人犯有违规矩,不如就让高扬高大人出来替我讲一讲吧,要治我的罪,也要让我死个明明白白。”

衙役被聂玉棠闹得没法子,去请高扬出来主持大局。高扬心知这缩头乌龟当不下去了,只有苦着一张娃娃出来见人。

“所以说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高大人。”聂玉棠笑的戏谑,一语双关。

高扬无奈将他请进内室,还装傻充愣道:“大人,下官以为此时提见王鹏,委实是不妥,大人还是请回吧。”

聂玉棠抿了口茶凑到高扬的耳边道:“你心知我来此必不是为了王鹏,一个小小知府,尚奈何不得我。”跟着,便不预备再打哑谜了,催促道:“怎么样,我之前让你查的,是什么结果?”

高扬望着聂玉棠支支吾吾。

骨箫在手心中敲了敲,聂玉棠道:“放心吧,必不叫你难做。我只想知道,此事与我的猜测是否一致。”

高扬还想再劝两句,只是见聂玉棠罕见一脸的严肃,便把心一横,凑到聂玉棠耳旁嘀咕两句。

虽说早就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聂玉棠听到脸上仍不免流露出一丝失落,对高扬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站在大理寺门外,他又徘徊了一会儿,颇有几分举步维艰的踌躇,事实上他心里有一把声音不断的告诉自己,去吧,去看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下意识又想逃避,与当年面对陆世安之事的情境如出一辙。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想要知道真相,又怕真相太残忍,情愿得过且过,直至无路可退,才肯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走,也不知怎么的,最后竟走到了当年那棵树下,那棵他和李朝钺一起并排依偎过的大树。

硕大的树冠在头顶撑开,阳光从缝隙间点点洒落,彼时李朝钺在这里处将九霄环佩赠送给他,而他则一把接过,

默默扣动了心上的一条弦…

他深吸一口气,似下了莫大的决心,迈开步子向城郊去。因为高扬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人就在大慈恩寺落脚。

聂玉棠想,要保护一个人不受伤害,远离他的耳目,就必须要绝对的清净,安置在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大慈恩寺确实不像是他聂玉棠会来的,同时,要照顾一个人的饮食起居,下人的人数必然也不会少,而城郊的地理位置出入及传达消息都很方便,因此,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人的居所。

半山腰的曲径通幽处,有一户深巷人家,紫藤花从墙上垂下来,曲款成温柔的波浪。他轻轻叩响门扉,管家老伯出来应门,没有料到来者竟会是聂玉棠,屋里的人当场吓得倒退三步,好像他是会吃人的恶魔一样,聂玉棠不由苦笑,当然,他也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径直冲了进去,在院子里看到了那个人。

郭贵妃正站在一棵树下,楚楚动人的脸庞惊得来不及掩饰惶恐,花园的泥地里一个十分幼小的孩童在地上攀爬,见到陌生人进来了也不惧怕,而是扯住贵妃的裙摆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聂玉棠一瞬间被刺痛了,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掀开袍子跪了下来,磕头道:“微臣冒昧,请皇后娘娘恕罪。”

郭贵妃一张脸忽红忽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想找侍卫来的,可她发现他们全都退到一旁,严阵以待,却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空气里的气氛极为尴尬,像绷到极致的弦。聂玉棠不发难,无人敢轻举妄动。而事实上,聂玉棠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难为她。

郭贵妃到底是大家闺秀,见过世面,冷静下来道:“聂大人言重了,快请起。”她的声音有些微发抖,面上的容色却早已是一派淡然。

是的。

无人能伤害她的孩子。

虽然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可一想到传闻中霸道蛮横的聂玉棠可能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一股力量便自身体里生起,汇聚,继而充盈了全身。

她几乎是忍住一把抱住孩子转身就逃的冲动,慢慢蹲下来,哄着孩子随管家伯伯到隔壁去玩耍,自己则对聂玉棠温和地一笑,请他进内堂叙话。

聂玉棠环顾四周,鎏金的香炉,玉石屏风,上好的金丝楠木家具,风雅中透着贵气,却也不过如此,一般富庶官家都用的起的东西,与宫里的锦衣玉食不可同日而语,便不免由衷道:“要娘娘屈居在此,实在是…”

郭贵妃截住他的话,笑道:“其实这里也很好,清净舒适

,不似宫里那么多规矩。”

“娘娘不觉得冷清?”聂玉棠问。

“哪里会…”郭贵妃落座,下意识道,“小孩子吵都吵死了…”才说到一半,猛的顿住,怯怯的望着聂玉棠,眼里流露几丝惊恐。

聂玉棠悻悻的想,我有那么可怕吗?当下嘴角一勾,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轻声道:“娘娘多虑了。”

虑的是什么,郭贵妃不敢问,聂玉棠也不明说。

话题就此打住,刚好下人们奉的茶送到聂玉棠手边,郭贵妃立刻转开话题道:“聂大人快尝尝,听说此种茶叶极为难得,一年不过百斤。”

聂玉棠抿了一口:“嗯,菡萏雪,是江南竹溪村的特产,须要引山顶的雪水下来烹煮,才愈加衬的出茶味清冽可口。”

郭贵妃一怔,猛的想起,菡萏雪是江南亭州的特供,李朝钺偶尔来坐坐,最爱喝的就是这种茶叶,故而便留了一些存放在这里,而聂玉棠恰恰就是亭州人士…

她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不由倒抽一口气,颤声问道:“聂大人今日缘何到访?”

聂玉棠摆下茶盅,恳切道:“娘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娘娘。”

“聂大人请讲。”

“娘娘与郭大人是否担心在下会对娘娘的孩子不利,故而派人暗中伏击我?”

郭贵妃脸色惨白:“怎,怎么可能?我…”她百口莫辩。

聂玉棠挥手打住:“娘娘,我不在乎自己在你们眼里是怎样的人,你只需要告诉我,做了还是没做。”

郭贵妃斩钉截铁的摇头,直言道:“家父虽然脾气不好,朝上时时与大人针锋相对,但他绝对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难说,忘记秦水香了吗?这还不够伤阴德的?”

郭贵妃咬住下唇:“当年之事家父一直很后悔,觉得自己处理的不够妥当,为此定礼也被父亲关了多年,不得外出。可定礼…定礼他也知错了,已经改过自新,皇上也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大人…”

“娘娘快别这么说…”聂玉棠起身,行了一个大礼,“皇上即位至今,娘娘是唯一一个诞下龙子的,郭氏一族更是为大覃江山尽心尽力,娘娘被册封为皇后是迟早的事。微臣斗胆,冒昧前来,娘娘断然没有一定要解释给微臣听的道理。况且微臣如今已经明白,娘娘与郭大人和刺杀微臣的幕后主使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此便已足够了。”

郭贵妃苦笑:“我没想过什么皇后不皇后的…”

聂玉棠沉默,纵观她言行,由始至终,她甚至不曾自称过‘本宫’,没有端过任何架

子。聂玉棠知道,她是一个好女人。

想必在李朝钺的眼里,她也是如此。

理由就是整个大覃后宫,没有一个女人有资格怀孕,唯独她有,可见李朝钺也有过一番审慎的思量。

聂玉棠为此更同情她,在权利斗争的漩涡里,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她也不过是一个看起来有用的砝码,一个承载着李朝钺血脉的容器。

她甚至不能正名,李朝钺为了让她避开聂玉棠,不惜谎称郭贵妃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野种,暗地里将她安置在大慈恩寺的别院里。

所有的一切,抽丝剥茧,挖掘至今,聂玉棠知道,他的耐心已经一点一点被耗尽。他无趣的很,尝试对郭贵妃敞开心扉,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相信,径自坦言道:“我之前说娘娘多虑了,娘娘和郭大人确实是多虑了,或者说皇上多虑了。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聂玉棠也不敢残害龙嗣的。”

我也…没那个立场。

郭贵妃垂着头,神色戚哀:“皇上的心意不是你我能够随意揣测的。”

聂玉棠点头:“确实如此。”

猜出主子的心思并不是什么本事,要让主子毫无察觉,他这颗项上人头才能保得住,这条命才能活的长久。

至此,再无话可说,聂玉棠拱手道:“娘娘我告辞了。”

郭贵妃亲自送到门边:“聂大人慢走。”

他沿着小径大踏步走了出去,鹅卵石一粒粒铺成的长廊不如平地那样舒服,头顶上的太阳也悬挂在正中,他走出一身汗来,手心却是冰凉,四肢百骸,乃至一颗心,都是冰凉。

但也没有想象中难过。

感谢陆世安,他教会了自己木强则折,太过执着,最后只有粉身碎骨的道理,他今天才能够懂得放手,及时抽身。

而他也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大哥,二哥,他还有一个家,还有云逸之…

想到云逸之,他发现自己出来的急,忘记和跟踪他的某个人打招呼了。

他突然转身——这下可好,云逸之来不及躲藏,踉跄的赶忙钻到一棵大树背后。

聂玉棠的心情霎那好了一些,走过去拽住他的袖子一拉,嚷道:“躲,还躲?都瞧见了!”

云逸之颇不好意思的抬眼看了看他,道:“你怎么发现的啊…”

他气息隐藏的这么好!

连李朝钺的侍卫们都没有察觉!

聂玉棠哼哼一笑:“秘密!”

“……”

随后两人一同下山,云逸之始终在聂玉棠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不打扰,不纠缠,入了城以后,又在市

集里漫无目的的逛了几圈,聂玉棠最后走到那棵树下歇了口气,云逸之不敢走过去。聂玉棠朝他招手,他才缓慢靠近,眼角眉梢,都是欲言又止。聂玉棠狐疑的‘嗯’了一声,尾音向上,软绵绵的,像刚刚和好的面粉,云逸之才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盯的太紧了?”

聂玉棠站直了定定望着他,垂眸一笑,笑中含泪,沉默良久后轻轻摇头,无比坚定的对他摇头道:“没有。”

他比谁都能体会云逸之的心情。

是自己跟的太紧了吧,所以惹人讨厌?!

如此说来,他们都一样。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丧失了自我,做一些不合逻辑的事。想要看到他,想要伴随他,一直跟着他,无时无刻的。可对方呢,未必是同种的心情。

或许,对他人而言,这种时刻不肯松懈下来的情感,惹人防备,惹人厌烦。

“你早就知道了?”聂玉棠问。

云逸之默了默,厚颜无耻的奉承起聂玉棠:“我知道的肯定不比你多,还是你有本事。”

聂玉棠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手指沿着树干轻轻的抚摸,粗粝的触感在指尖萦绕不去,是岁月在它身上划出的痕迹,是岁月在他心上划出的口子。

谁都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帝都清歌

三日后就是亭州盐案的会审。

前夜,云逸之怕聂玉棠紧张,亲自送了一个小篮子到聂府里。

聂玉棠踏出屋子散步,最后走到水榭凉亭里坐下之时,便发现脚下躺着这么一个‘异物’。

他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布,不妨‘扑通’一记,从里面冒出一颗小脑袋。

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狗,睡眼惺忪的,见到聂玉棠就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

聂玉棠立刻明白大约是谁的杰作,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脖子后面吹来一阵凉风,云逸之已站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腰上,同时凑到他耳边,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一下。

聂玉棠以前总流氓别人,这回被人流氓,还是被云逸之主动流氓,难得有点害羞,结果云逸之比他更害羞,亲完了就立刻运起轻功,踩着墙头飞走了。

聂玉棠‘嗳’了一声,想抓住他,却连云逸之的衣裳都没够着,气的一顿脚,嘴里嘟哝着:“哪有人亲一下就跑的…”跟着捂住滚烫的脸颊,小碎步奔回屋里。

翌日,京华城隐隐有些躁动,因为大理寺门外杵着整整三百名禁卫军,密实的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

中堂铁木案后头坐着高扬高大人,左右两边分别是大理寺丞负责记录,刑部尚书霍启明与监察御史郭孝如必然在出席之列,另外还有京兆尹刘子乾及一众可能需要作证的大小官员,浩浩荡荡,人数不少,最最重要的是李朝钺一早就到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皇上先于所有人抵达大理寺,这使得后到的官员颇有几分不自在。

聂玉棠是踩着准点到的,不早不晚,面色如常,一进门就掀开袍子要下跪。

郭孝如一怔,没料到聂玉棠会如此的…乖巧,默默的打量李朝钺的神色,高扬却是板着一张脸,以为既然聂玉棠如今身为嫌疑犯,当堂下跪也并无不可。

谁知李朝钺冷着一张脸,令本就刀砍斧削的五官如同凝上了一层霜,伸出手指着身旁的座位,不容置疑道:“过来,坐到朕身边来。”

聂玉棠站在那里,垂眸想了片刻,没有移动半分步子,李朝钺又道:“过来。”

“是。”聂玉棠走了过去,缓缓坐下。

衙役击棍威喝,一时间响彻里外,震慑人心,人犯王鹏带到,一路低着头,显得谦卑又恭顺,目光直直的对着黑色的云石地砖,下跪,磕头。

高扬冷然道:“堂下可是亭州知府王鹏?”

“正是。”

王鹏答得坦然,似乎一点都不惧怕,反而是胜券在握在样子

此前他与聂玉棠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每次进京也不过是点头寒暄,擦身而过,是以尽管他号称自己行事乃是出自聂玉棠的指使,却并没能在上堂来的第一时间就认出聂玉棠,直到答完这个问题抬起头来,才发现今次聂玉棠竟然还坐在李朝钺的身边!

他的手心不防渗出一点汗来。

为何…为何和事先说的不一样…

高扬举起一本册子,向众人展示一遍,问霍启明道:“霍大人,这可是你从亭州知府王鹏处搜查到的账本?”

霍启明确认过后道:“是。”

“那好。”高扬对王鹏,“本官问你,这本账册可是你画押时确认过的本朝官员收受贿银的记录?”

王鹏不假思索的点头:“是。”

“请皇上过目。”高扬命手下将账册转交给皇上。

李朝钺翻了翻,随后放在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