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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使低咳了一声。

昶帝沉默,也不知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过了会儿,他才道:“前日母后生辰,朕多饮了几杯未进晚膳,夜间有些口渴腹饿,便拿了个苹果,吃到一半,朕无意间看了一眼苹果,”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表情介于欲言又止和恶心欲呕之间。

我不由猜道:“莫非陛下在苹果里发现了一只虫子?”

他望了望我:“半只。”

那半只的下落可想而知......

“这几日,朕一吃饭便恶心呕吐,总觉腹中有只虫子在拱。”

莫说是被腰斩的虫子,便是生吞了整只,这会儿也早就香消玉殒在昶帝体内,感觉到虫子在拱,恶心呕吐自然是心病作祟。

“你可有什么法子,解朕之症?”

我略一思忖,点头道:“有。”

昶帝当即道:“你说。”

“请陛下取一截未清洗过的猪肠和一碗清水。”

向钧露出一个大惊失色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殿内静悄悄的,数位宫女太监齐齐望着我,表情和向左使极度一致。

昶帝眉头一蹙,但很有涵养地也未多问,只对向钧挥了挥手。

不多时,向钧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截猪肠和一碗清水。未清洗的猪肠有一股让人不大愉悦的味道,自然,模样也不大中看。

昶帝又露出一个恶心干呕的表情,身侧立刻有宦官很有眼色的递上一方锦帕,昶帝接过,虚虚地捂住了口鼻。

我打开医箱,从中取出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然后拿出一包散粉溶解在清水中。

“陛下请看。”我拿起猪肠,走到昶帝跟前,翻开。

昶帝看了一眼,便脖子一伸,嗷了一口酸水。

我退后几步,对容琛点了点头:“过来帮忙拿一下。”

容琛眉间一颤,却也没有推拒,伸出两根手指拿着猪肠尾端。

看着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和修长白皙的玉指,再想起他的洁癖,我心里颇感罪过,端起那碗清水慢慢倒入猪肠中,然后对容琛笑了笑:“好了,倒在空碗里。”

容琛放手倒出一碗浑浊的水。

我拿着药水清洗过的猪肠翻开,“陛下再看。”猪肠干干净净,连那皱褶,都是干干净净的。

昶帝露出一种如释重负,雨过天晴的表情。

我一见,心里也如释重负。

宫女将托盘拿开退下。

我脱下手套,净了手,从药箱里拿出一包药粉,恭恭敬敬呈上:“这药粉陛下喝下一杯即可。”

效果嘛,刚才的演示已经不言而喻。

昶帝勾了勾唇角,对向钧一颔首:“赏。”

向钧将我和容琛领到了御花园后的凤仪殿,不大工夫,十几个杨柳腰芙蓉面的宫女婷婷袅袅的托着赏赐鱼贯而入。

玉如意,金元宝,红珊瑚......倒真真是出手大方。

我将赏赐一分为二,推到容琛跟前。

“公子今日辛苦了。”

他举着两根洗的通红如香肠的手指,笑道:“你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第 6 章

我看看四下无人,偷偷道:“一包泻药而已。方才那包洗肠的乃是蚀骨水,喝了哪有命在啊。”

“原是个障眼法。”容琛莞尔:“你糊弄人的时候,倒还真是一脸憨厚。”

我正色道:“这不叫糊弄,乃是对症下药,心病还须心药医。”

依我从医数年的经验来说,这世上最难治的是心病,最好治的也是心病。

容琛往那贵妃榻上一歪,支头笑眯眯道:“听你师父说,那昶帝喜怒无常,你骂他是猪,也不知他会不会记仇。”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我虽然拿猪肠比作他的肠子,但我委实没有将他比作猪的意思。

“你呀,最好是小心为妙,小心小命不保。”

......啊呸呸呸,乌鸦嘴。

据可靠消息,当日下午昶帝泄了两次,晚膳时分,进食了一笼水晶素包和一碗白粥,未呕吐。

我心里大安,将昶帝的赏赐打了个包袱,准备翌日打道回府。虽说住在这御花园旁的凤仪殿,风景秀美,应有尽有,昶帝还特意派了十几位宫女侍候,但昶帝喜怒无常,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不妙,最好快些走人。

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谁知翌日一早,昶帝又将我叫了去。他的气色明显看着比昨日强了许多,抛开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倒也是个英武俊朗的男子。

“爱卿的药,果然是神效。”

我一听他改口叫我“爱卿”,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挑了挑眉,施施然道:“朕,近来得了一个毛病,心里老是想着一个人。”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仿佛又思起那人,幽幽一口轻叹之后,英气逼人的眉睫竟然凝结了一层怅然若失的轻愁。

我等了片刻,见他仍旧处于黯然销魂状态,便淡定地问了一声:“是男是女?”

向钧嘴角一抽,咳了一声。

昶帝回过神来,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女人。”

这便好。

“她不在眼前的时候,朕不管做什么都没心思,吃不好睡不好,眼花、胸闷、无力、发呆、幻觉幻听、百无聊赖。”

我心里哦了一声,此乃典型性相思病,陛下的症状还挺全乎。果然是饱暖思□么,这厌食症一好,相思病便来了。

他撩了撩眼皮,横过一记眼波,“爱卿,能治么?”

我突然想起容琛的话,便多了个心眼,吞吞吐吐道:“这病,好治,也不好治。”

他不动声色的问:“怎么说?”

“若是她也因陛下而得此病,最是好治。”

“怎么治?”

我望了望他身后的龙床,淡定道:“双修一晚便可根治。”

向左使一脸通红,显露窘色。

昶帝皮糙肉厚的问道:“那,若是她没得呢?”

“那就不大好治了。”

“到底有没有法子?”

我迟疑了一下:“嗯,也有。”

他眼神一亮,坐正了身子道:“你说。”

我上前两步,结果手还没伸到昶帝的胸前,就被一只铁掌握住了手腕,向左使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但眼神已经冷冰冰的一团杀气。

昶帝挥了挥手:“无妨,让她说。”

向钧放开了我,我揉了揉手腕道:“若是喜欢一个人,相见的第一眼,便会在心里生出情丝,情丝越来越多,细密纠结慢慢缠绕凝结成了一颗相思珠,嵌在心里血肉相连。若是挖去这珠子,便不再喜欢这个人。”

向钧露出了一个“你疯了”的表情。

我继续道:“我将陛下的心刨开,拿出那颗相思珠,相思病自然痊愈,只不过心里会留下一个小洞。”

我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太监呆若木鸡,宫女脸色如雪。

向左使的表情演变为:你死定了。

再看昶帝,倒是不动声色,不愧是一国之君,听了这么个治法,竟然还沉得住气,果然是有过人之处。

可惜,我心里将将把他夸完,只听一声雷霆暴喝:“刨开了心,还能活么,你若不是莫归的弟子,朕就将你拉出去斩了,你想谋逆不成?”

他怒目圆睁,双手叉腰,之前那风流倜傥,气宇风华的模样一扫而光,俨然就是一骂街的泼夫。

我镇定自若的回答:“绝不会死,取珠之后,我会给陛下缝好心脏。”

他腾腾几步走到我跟前,目光阴森森的扫向我的领口,然后,胸口。

我一向自认为相貌极有安全感,但还是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

他指着我的衣服,呸了一口:“就你这歪七扭八的针脚?衣服都缝不好,还缝人?”

向左使不厚道地噗了一声,忙抿住了嘴。

我淡定地拢了拢领口,“陛下不信?草民已经治愈过多人。”

昶帝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你治过这种病?”

我点了点头:“是。大多数人心里只有一颗珠子,但有的人心里却有两颗珠子,最可怕的是,我居然见到有个人,心里有几十颗珠子,将他一颗心撑得快要爆了。”

“几十颗?”

我继续点头:“碰见那种心里有一堆珠子的人,医治颇为棘手。因为不知道那颗珠子是相思谁,比如说,他想让我断了他对李小姐的相思。可是那几十颗珠子,那一颗才是属于李小姐的?”

昶帝眼神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我继续道:“通常是,张三心里的相思珠是因为李四,但李四心里的相思珠却是因为王五。总之,相思病的病症非常复杂。”

昶帝默不作声的盯着我,也不知对我的话听信了几分。

俗话说忠言逆耳,真话通常听上去像是假话。特别是皇帝这一职业,听到真话的概率更低,难得听一次真话,大抵和天荒夜谈差不多。我并不指望他相信,但身为医者,却有义务对患者说出实情。

“相思病虽痛苦煎熬,却苦中有甜,回味隽永,别有一番销魂滋味,并非人人都有幸得之,往往治愈不如不愈。”

这是我总结的自己多年来治相思病的心得。

向钧吁出一口气,一副你终于胡说八道完了的如释重负表情。

我也吁出一口气,回他一副你不懂就不要质疑专家的表情。

昶帝缓缓坐在他宽大的龙床上,默然沉思了许久,后幽然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朕也不愿意取出相思珠。”

“为什么?”

“等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了。”

那最好不过,我深施一礼:“草民告退。”

“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爱卿能不能让她喜欢上朕?”

......陛下,神医不是神仙。

我施礼请罪:“这个,草民很难办到。”

他慢悠悠靠上龙榻,冲我粲然一笑:“既然是神医,爱卿你一定能办得到。”他容貌极好,凤目龙睛这一笑,倒还真是姿色撩人,春意横生,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顿时让我浑身幽凉,如坠冰窖。

“要是办不到么,那就去死好了。”

他一脸春意速成寒冬,语中似有风刀霜剑,杀意凛凛。

我惶然低头,此时此刻深刻体会到了何为伴君如伴虎,真真是翻脸快过翻书。强权之下,命如蝼蚁草芥,由不得你不低头。

我只好说:“陛下能否让草民先见见那个人,再根据具体情况,想具体办法。”

昶帝一扬下颌:“向钧,带她去。”

我和容琛被“请”入一顶辇车。我有种虎口脱险但并未逃离虎穴的感慨。

自小我便立志做一名神医,主攻长生不老,虽治了不少相思病,却没当过红娘。这第一次干牵线搭桥的勾当,居然牵的还是昶帝的线,若是牵不上,便要小命呜呼,我心下一片愁云惨雾,纠结不已。

容琛果然是来看热闹的,似笑非笑地抿着薄唇,闲逸优雅地饮着车中的茶水,作壁上观。

我忍不住对着他发牢骚:“都说每个人生来脚上都栓了月老的红线,有那命定的姻缘。你说这昶帝后宫放着三千佳丽,他还惦记着吃外食,那两只脚脖子够使么?”

容琛噗地一声,口中茶水喷了出来。

我悻悻抹了一把脸,深感此行任务艰巨。

见到昶帝意中人的那一刻,我心尖一颤......任务的艰巨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第 7 章

昶帝信道,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观无数,上清观是其中翘楚。向钧将我领进道观时,我满腹疑惑,不是来见昶帝的意中人么?为何来此?

向钧径直将我领进道观后的一处幽静宅院,指着林荫树下的一位女子道:“那便是陛下的心上人,明慧。”

我一眼看去,心里咯噔一声,原来,昶帝他老人家喜欢的女人,是个女道士!

那女道士站在一丛芭蕉树前,绿影之中单薄高挑,一袭青色道袍随风飘逸,远看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本来隐隐还抱着几分希望的我,一看她的身份,顿时觉得牵成这条红线的可能性为零。向道修仙之人,求得是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又岂会被红尘中的情爱所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牵不成红线我便要驾鹤西去,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明慧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清她容颜的那一刻我又大大吃了一惊。

惊的不是艳,而是不艳。

我以为能让昶帝害上相思病的女子,不知如何的倾国倾城,颠倒众生,实在没想到却是一个冷若寒霜的女子,甚至算不得似花似玉,说是如冰似玉倒挺合适。

皇宫入眼所见的女人几乎个个都算得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若说后宫佳丽如那色彩明艳的细致工笔,眼前这位便是清淡的水墨写意,与那后宫的繁花似锦,富贵雍容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味道。

再美的容颜看多了也会平淡,如同顿顿大鱼大肉,见到一根青葱,就会眼冒绿光。眼前的明慧,绝不是一棵青葱,乃是一块豆腐。她算不得倾国倾城,但那肌肤,却是我见过的最白最细,日光之下,竟如净瓷一般泛着光,白得通透无暇。在她跟前说话,竟然不敢出气,生怕吹破了她的容颜。

向钧和颜悦色道:“明慧姑娘,这位是神医莫归的弟子,陛下请她来,劝劝姑娘。”

明慧立刻露出不耐厌烦之色,显然,向左使因为昶帝的缘故,成了不受欢迎之人。我也不例外,她看我的目光也是清清冷冷的一瞥,带着不善。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身为一枚“爱卿”,我也没有办法。

让我惊诧的是,明慧看到我身后的容琛,竟然跟看到一颗白菜一样,只是随意一瞥,目光连个小小的停顿都没有,面对这般风华绝世的男人,竟然淡漠至此,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容琛。这一看,更加不可思议,容琛望着她,眼中竟然闪动着奇异的光彩,如同发现了一颗稀世明珠。

我顿时就迷茫了,是我的审美观扭曲,还是男人们的审美观扭曲?我再次回头仔细地打量着明慧,仍旧未能看出她那里勾魂摄魄,容貌顶多算是清秀,比不得眉妩的一半姿色,但为何容琛见到眉妩如见白菜,而见她却是眼中一亮?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慧冷冰冰地对向左使道:“你回去转告他,不必派说客来,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向左使置若罔闻,对我微一颔首,那意思就是,你可以开始了。

舌灿莲花并非我的强项,特别是容琛施施然站我身边,一副等着看我倾情演出的期待眼神,让我来时路上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瞬间灰飞烟灭。

我对着向钧干笑:“向左使,烦请在外面等候一会儿。”

向左使露出一副不必见外的表情。

我顿了顿:“女人的私房话。”

他终于红着面皮退下了,临走不忘将不是女人的容琛也领了出去。于是,院子里只有我与明慧,压力小了不少。

我暗中回忆了一番镇子里的媒婆张婶子的惯用词语,斟酌了斟酌,尚未酝酿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明慧冷冷先道:“你若是他的说客,不必开口,请回吧。”

“我不是说客,是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