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姑娘要见谁?”

“我名叫叶菡池,原是司天监监正之女。七年前生下一子,被我母亲弃在普安寺外,如今不知还在不在人世。”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二位若是能打听出他的下落,恳请带他来这里,让我见上一面。”

她眼中涌上一团水雾,清越低柔的声音像是琵琶低捻一首哀伤的夜曲。

“既是你的儿子,为何他外祖母舍得抛弃?”

叶菡池语带哽咽:“此事说来话长,这个孩子不同凡人,若是二位能见到他,便会明白我母亲为何要将他丢弃。”

我当即答应:“如能找到他,我一定带来这里,让你见他一面。”

“多谢二位,你们在此等我消息。”

她轻舒水袖,没入水中,悄无声息如一缕白烟。

容琛望着水面:“你去叫元昭带人来。”

“众人来了,见到她岂不是?”

“他们不会见到她,也听不见她说话。”

我突然觉得奇怪:“那你怎么能看见她?”

第 14 章

“因为我和你一样。”

夜色深深,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说话时的表情,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我异常的熟悉,仿佛曾经见过,只是不知何时何地。

我抱着元昭的剑扭头就走。

夜深人静,远处不时飘过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像是纸钱一般。我一路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健步如飞地回到元昭所居的院子,将整装待发的水军领到湖边。

容琛对元昭微一颔首:“将军稍候。”

我走到容琛身边,小声问道:“她来了吗?”

“还没有。”

我回头看了看元昭,他和众人一样,穿着一件海蛟皮的水靠。连维举着火把站他身旁。明亮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光华迷离,明暗交替。一张淡漠冷峻的容颜,静如深川。

我一直很佩服他的镇定,那种胸有成竹的从容和浴血沙场而磨砺出的萧杀之气,融合贴切,浑然一体,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沉稳气度。

我忍不住低声道:“他为何凭空这么相信我,居然不问让他等待的缘由。”

容琛哲人一般沉声道:“这世上很多事,只求结果便好。去寻缘由,并无意义。”

通常这种富含哲理的回答等于没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漫长地仿佛一把无穷无尽的相思,没有尽头。

突然水面上泛起一片稀薄的白雾,叶菡池从雾中现形,浮在水上,对我点了点头。看来除了我和容琛,的确是无人能看见她,身后的水军毫无反应。

容琛立刻回头对元昭道:“骊龙已经沉睡,请将军速速动手。取珠之后,骊龙必醒,大家动作要快,散开登岸。”

元昭带人走到水边,我一看他意欲下水,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你身上有伤,不可下水。”

“这水靠可以防水,无妨。”低沉的声音被夜色晕染出几分温婉之意。

容琛将宝剑递给他:“若是惊动骊龙,切不可恋战,速离水中,明夜再来。”

元昭并未回答,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

六个人轻灵入水,很快潜入湖中。其余水军围着碧月湖散开。

“他们为何不下水?”

“人太多反而容易惊动骊龙。取珠之后,骊龙必醒,那才是最凶险之时,必须要接应水中之人。”

容琛突然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了数十步这才停下。

“你站远些,我怕伤了你。”

我心里隐隐一动,突然觉得手心潮热。

远处飘来一个纸片样的白影,晃晃悠悠地来到湖边,突然猛地一颤,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疾退数丈消散在夜色中。

容琛悄然无声地握住了我的手:“怕吗?”

“不怕。”

知道他也能看到那些鬼魂,我便突然间不怕了。站在他身旁,竟然有一种相依相知的奇怪感觉,类似于这世上有一个知音或是知己,不必言语,便能懂得自己。

他手中擎着连维的火把,食指在唇边放了一下,然后屈指一弹,火把噼啪一声,火光骤然明亮起来,火焰中竟然隐隐带着一圈明黄色的光。

我不禁好奇:“你这是?”

他将食指横到我面前,“出血了,帮我吹吹。”

鼻端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幽香,我行医多年识遍天下香草,却从未闻过这样的一缕芬芳,让人如此神魂涤荡。我天生对香氛敏感,极不风雅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容琛嘴角一抽,手指往我肩上一抹,“让你吹吹,不是洗洗。”

我:“......”

火光投射到湖面上,像是无垠夜幕上的几点寒星,稀疏寥落。此刻才真的是度日如年,不知不觉中,心跳地越来越快。

突然间,水中一阵轰然巨响,像是炸开了一个巨洞,漩涡之中,只见一条黑色的巨大龙尾卷着急流猛地一扫,顿时水花四溅,高达数丈。

冰凉的湖水溅落在面颊上,竟然带着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是人血,还是骊龙之血。

箭镞声中,湖边的神威水军劲弩齐发,箭雨如蝗射向水中龙尾,长矛亦如流矢投掷。湖水如沸腾了一般,翻江倒海,巨响滔天。

混乱之中,突然一道明光从水中穿出,流星一般落在岸边的草地上,光影闪动,径直滚到我的脚边,竟是一颗大如鹅卵的珠子,熠熠生辉,亮如晨星。

这便是骊珠?

我弯腰捡起,听见几声惊呼:“将军快上岸。”

元昭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双手撑着岸边礁石正欲离水,突然骊龙长尾一个横扫卷了过来。

我不由惊呼:“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容琛抬手一扬,火把抛了过去,正掷在龙尾上。只听刺啦一声,那黑色龙鳞像是被点燃的烈焰,照亮了整个碧月湖,红光映天,伴着轰然一声巨响,龙尾沉入水中。

水面荡起涟漪,像是余波不平的怒气,后渐渐平息,归于平静。

入水的六个人,只归来了元昭和连维。连维身上的水靠已经只剩半截,右肩血肉模糊。元昭身上看不出是否有伤,但脸上一道血痕,从耳畔斜下下颌。

众人护着元昭,连维回到民居,我打开药箱,容琛已经极有默契地剪开了两人的水靠。

连维果然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硬汉,那肩头整整一块肉都被撕去了,他却咬着牙一声未吭。容琛给他敷药包扎,手法娴熟,从容不乱。

我回头一看元昭,吓了一跳。

刚从水里出来时,我只见他脸上有道血痕,此刻血不断涌出,下半张脸如同被血洗过,一片腥红。

试去血迹,一道长而深的沟痕横过整个脸颊,好似将一张俊朗的容颜分割成了两半。饶是我见惯了伤者血腥,这样狰狞的伤口也觉得心惊。

他的一张脸,可以说是被毁了容。据眉妩说,越是容貌出众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容颜。

我心里憾然不已,却故做轻松的笑道:“将军勿要介怀,毁容总比送命好。”

他看了我一眼:“我从不介意这些。”

我叹了口气:“你不介意我介意啊。”说完我才发觉他面有窘色,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纯属医者天性,力求完美,不喜瑕疵。他曾是那样的风华绝代,从战马上一跃而下的英姿,像是天际的一道晨曦,光芒四射。

我施了平生最细致的针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细细缝合,再抹上朝颜膏,敷好白纱。

等到一切结束,直起腰的时候,我才发觉腰都硬了。

伤口红肿自不消说,他脸上其他地方的肌肤也是红彤彤的一片,不知何故。

一扭头才发觉,连维和容琛都不见了,屋内只剩我与他。可见我治病救人之时的专心致志。我顺便又尽职尽责地翻了翻他的衣襟:“水靠划破,伤口必定见了水,再换换药吧。”

“不用。”他微垂眼眸,好似不大敢看我。

我信口道:“将军你这是害羞么?”不说还好,一说他脸色即起绯色,连那脸颊上的伤口都看上去越发的肿了。

我忍不住调侃:“将军,若不是明慧之事,你我已经做了两日夫妻了,你害个什么羞呢。”

此话一出,他面色彻底全红。

这个反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威将军么?脸皮也忒薄了些。既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我拉开他的衣襟,结果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肌肤,手腕已经被他撰在了手心里。

他面色僵红,目光闪躲。

我不由奇怪,他既然愿意与我成亲,为何不愿意我碰他?

我淡定地抽了抽手腕。

他涨红着脸,一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别扭样子,看的我忍不住想笑。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你们这是?”

我一回头,看见容琛站在门口,迎着烛光,一脸的诧异惊惑,目光里内容丰富。

元昭一副如遇大赦的表情,仿佛一位即将被霸王硬上弓的姑娘,及时盼来了救美的英雄。这表情让我有些受伤,难道我是个假公济私的女流氓不成?

我悻悻道:“烦请容公子给将军换一下药吧。”

容琛换药,我抱臂旁观,看了几眼又忍不住由衷赞道:“将军的身材真好。回头,这道伤痕可以就势刺上一条龙,从下腹到腋下,凌云而上,定好看的紧。”

元昭登时一脸窘色,这模样看在我眼中,甚是赏心悦目。一想到千军万马尚不能让他动容,而我一句两句轻飘飘的话就让他不自在,真是深有成就感。嗯,从学术角度来说,这种心态是不是有些变态?看来这段时间和昶帝接触的有些多,近墨者黑了。

容琛回首瞥来一记内涵丰富的眼神:“这事,就不劳姑娘操心了。”

我张了张口,呐呐:“那个,陛下为我们指了婚,其实,我操一操心也是应当的。”

容琛淡定地收拾好医箱,拍了拍元昭的肩:“将军放心,我不会让她祸害你的。”

我颇为无语,拿出怀里的骊珠,递给元昭:“将军,骊珠在此。”

元昭拿起那颗骊珠,托在掌心里。

烛光下,珠圆丰润,宝光流转,堪比东海夜明珠的光华更甚。他望着那颗骊珠,若有所思,烛光珠光交相辉映,闪烁在他的眼里,衬得他一双眼眸明光流转,亮如星辰。

“我们明日一早回京复命。”他握住了拳,华光从他指缝里流溢而出。

我和容琛各自回房。

洗漱之后我躺在床上,不期然想起了眉妩的话,顿时心跳加快,放开胆子略略睁开一条眼缝,却没有见到飘来飘去的东西。莫非是因为这院子里驻守了神威军,煞气很重的缘故?

如此一想,我就安下心来,很快入梦。

翌日天还未亮,容琛便来拍门。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这时,元昭手下已经整装待发。

晨曦初现,照着他的银色盔甲,光华流动,如月之寒辉。他端坐马上,受伤的半边脸被纱布包裹着,露在外的肌肤,仍有红肿迹象,连带着左眼都显得比右眼小了许多,不复风神磊落的俊朗模样。

我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元昭是鲜花我是牛粪,转眼我们就掉了个了,所谓世事难料便是如此,人生际遇堪如参商。

容琛戳了戳我的胳臂:“喂,眼都直了,是不是喜欢他啊?”

我搓了搓面皮,小声道:“难得有一个男人肯娶我,又长的又那么好看。”

“你喜欢好看的男人?”

我反问:“难道你不喜欢好看的女人?”

他挑了挑眉:“嗯,这倒也是。”

......公子你还真是坦诚,我犹豫了一刻,挤出一坨干笑:“嗯,眉妩生的极美,那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他横过眼神,认认真真地问道:“我也长的挺好看,那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我:“......”挠头。

第 15 章

连维咳了一声:“夫人,该启程了。”

一声“夫人”叫的马背上的元昭眉尖一颤,我忙道:“小将军休要乱叫,若是不好意思叫我神医,叫仙姑也成。”

元昭眉尖又是一颤,容琛噗的一声,将我扶到马上。

一行人纵马回城,元昭的一骑踏雪黑驹走在前面,晨光渐盛,照着他的背影,英朗俊美,如是天神。

我远远看着,心里恍恍惚惚的想,他真的是我的未婚夫君?昶帝的赐婚,究竟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还是老谋深算的陷阱,抑或是真的觉得我和他很般配?显然,后一种可能我觉得完全不可能。

容琛捅了捅我的胳臂:“别看了,你是有婚约的人,不可胡乱对一个男人动心。”

我怔了怔:“我何时有过婚约,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提,我倒忘了,他在昶帝面前的确提过此事。

“你师父说的。”

“婚约是谁定的?师父么?”

他扭头望着我的眼睛:“对。”

“他怎么从未对我提过?你可知道我和谁订了婚约?”

容琛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这个,回头莫归会告诉你,你眉间的那块封印,便是因为这个婚约而起。”

当真如此?我半信半疑。

容琛的这些话听着像是天荒夜谈,可是依我对师父十几年的了解,他并不是个不靠谱的人。怪不得我一把年纪了,也不见他为我的婚事操心,我只当是自己容貌丑陋,他觉得我嫁不出去,敢情是他心里还藏着这个秘密。

进了京城,元昭在皇宫外将手下人交代给连维,领着我和容琛从承天门的侧门进了皇宫。

向钧将我们带到了掬月苑。苑内悄然无声,素洁寂静,像是银装素裹的一座云上宫城。四壁无声,昶帝静静地孤坐在明慧的水晶棺前,一身素衣寂寥如雪。

眉妩已经先行到来,看见容琛,她唇角浮起了一缕笑意,等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像是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

我对她笑笑,上前叩见昶帝。两日不见,他憔悴了许多,眼眶下陷,目带血丝。

他恹恹道:“平身。”

眉妩听到我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真的是我,当即脸上盛开一朵明媚俏丽的笑靥,还暗地里比了下大拇指,是说我去掉封印的面皮还不错么?可怜我去掉封印,至今尚未有空照一下镜子。

元昭上前呈上骊珠。昶帝伸开了手掌,他掌心里原本握着一颗鲛珠,此刻和骊珠一大一小托在掌心中,珠圆玉润,如同一对伴侣,华光四射,相映生辉。

我看着这对稀世奇珍,心里暗忖,鲛珠骊珠已得手,难道昶帝真的要让容琛带人出海寻十洲仙岛吗?

昶帝的目光透过骊珠,冷冷清清地望着容琛:“鲛珠,骊珠,皆已在此,如何存住她的容颜魂魄?”

“陛下,鲛珠含在口中,骊珠放在心口,入夜之后,由灵珑诵经招魂,她的魂魄便会归来,被骊珠吸入。”

昶帝微微拧眉:“据说人死之后,魂魄会被鬼差引到地府,过奈何桥,望三生石,饮下孟婆汤,了却今生,投胎转世。”

容琛淡淡道:“传说如此。”

“骊珠真的可以存住一个人的魂魄不散?”

“是,只要人死不过三日。”容琛的语气极是肯定。

昶帝抬眸:“那,可否与珠中魂魄对话?”

这恐怕不行吧?人鬼殊途,何况只是一缕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