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琛笑靥一敛,忿然瞪了我一眼:“没良心的死丫头。”

我挤出一坨没良心的笑,难得逗弄他一次,真是神清气爽。

寐生好奇问:“你们要出海寻找长生仙草?”

容琛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对寐生挤了挤眼睛。

寐生立刻乖觉地吐了吐舌头,左右看了看。周遭人压根也没关注我们,继续神情投入地谈论着貌美如仙的疯子。

“听说那莫归神医的女弟子医术高明,为何不将那人的疯病治一治?”

“因为那女弟子更是个疯子。”

容琛噗的一声,笑得真是如花灿烂。

我一头黑线,默默拿起大包小包,对寐生递了个开路的眼神。

第 19 章

回到将军府,我领着寐生去见眉妩。

刚好元宝也在眉妩房中,正翻着她药箱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易容的面皮,磨骨的挫刀,摊了一桌子,东看西看,不亦乐乎,连我和寐生进门,他都没顾得上抬头。

我喜滋滋道:“眉妩,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寐生。”又对寐生介绍:“这是我师妹眉妩,精通易容换面之术。”

“徒弟?”眉妩怔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寐生的背上,但转而嫣然笑说:“这孩子长的好俊俏,真是爱人。”眉妩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让寐生开心。

“是啊,我这徒弟不知道多聪明多懂事多厉害。”懂得鸟语兽言的孩子,这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人。

寐生悄悄牵了牵我的袖子,示意我谦虚些。

眉妩娇笑:“不行不行,我也要当他的师父。”

寐生本就被我夸得有些尴尬,一听这话,脸颊飞起红晕,小巧精致的一张脸蛋生动漂亮至极。

眉妩弯下腰托着他的小下巴,笑眯眯道:“要不要拜我为师啊,易容整容很有意思,你要不要学?”

她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又刻意巧笑倩兮,柔声软语引诱,寐生立刻流露出艳羡向往之意,果然还是个小娃娃,经不得诱惑。我突然想到,让他拜师眉妩也不错,将来我出了海,可以将寐生托付给她。

“那,我是大师父,你是二师父。”

寐生很是机敏精灵,一听我这么说,当即跪倒叩头,冲着眉妩叫了声二师父。

眉妩喜极,忙扶起他,对一旁的元宝道:“元宝,快来看你多了个朋友。”

元宝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好奇打量寐生:“你几岁?”

“七岁。”

“我十月初八生日,你呢?”

“五月初五。”

元宝大言不惭道:“哦,那你叫我舅舅吧。”

我和眉妩一怔之后,齐齐喷了。

寐生皱眉:“明明你比我小,凭什么?”

元宝像模像样地负着手,挺着小肚子:“可是我辈分比你长啊,我叫她们姐姐,你叫她们师父,所以,你要叫我舅舅,嗯,叔叔也成。”

寐生白了他一眼:“白日做梦。”

元宝也恼了:“我才不和你玩,驼子。”气鼓鼓地拂袖而去。

寐生脸色瞬时变了。我知道这是他最不能触碰的伤处,搂住他的肩头,柔声道:“寐生,不必介意别人的闲话。去掉背上的翅膀,你就和正常人一样,相信师父。”

眉妩听出了我的意思,“你打算为他动刀?”

“是,我决定冒险一试。”

“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眉妩嫣然一笑:“我知你素来谦虚低调,你肯说是八成把握,其实已是十成的胜算。”她拍了拍寐生的肩头:“寐生,你真是好运气遇见了大师父,你可知,除却你太师父莫归,这当世天下,大概就是她的医术最为神奇。”

寐生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拜她为师。将来我定会成为天下第三神医。”

呵,这口气倒不小,小小年纪颇有一番雄心壮志,我颇为欣慰,眉妩也露出赞许的笑意,忽然又叉着腰道:“我应该是第三才对。你个小鬼头,好不谦虚。刚刚入门,就想着要超越二师父我么?”

寐生也不回答,只抿唇一笑,眉眼弯弯,目中一片动人心魄的流光溢彩。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笑,竟然看得呆住了,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颜色,将来长大,真不知会是如何的祸国殃民。这份天然的风流清姿,想必是遗传自他的父亲,不知他父亲究竟是何等人物?是生有双翼的飞人?还是一只鸟怪?

“师父,你现在就可以为我施刀去骨么?”

“不急,今日我要好好准备准备,你也要吃饱饭,洗个澡,再睡好觉养好精神。”

寐生眼巴巴道:“那就明日好么,师父我一日都等不及了。”

“那好,就明日。我先带你去见见将军。”

收了个徒弟住在这将军府里,怎么也得告知主人一声。

书房外的回廊下,放了两张藤椅,元昭一身家常长衫,半躺在青藤架下,元宝趴在另一张藤椅上叽叽咕咕的对着兄长告状,说新来了小子叫寐生,不肯叫他舅舅。

元昭似笑非笑的听着。他脸上消了肿,虽然整个下颌还是包裹在一团纱布中,露出来的上半截眉眼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融融日光下,一如往昔的英朗隽秀。

我走上前,笑道:“将军,看来我不必禀告寐生的来历,元宝公子说得很详细。”

元宝立刻躲在元昭身后咬手指。

元昭点头轻笑,放下手中书卷,打量寐生。

寐生身形怪异,元昭多看两眼并不奇怪,但寐生对别人的关注格外注意,一迎上元昭的目光,他眼中的那丛冰雪便悄然涌起,眸子里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眼看元昭的无心,引起了他的敏感,我便带着他告退了。

吃过晚饭,寐生为了明日手术便急着要去沐浴,我领着他到了花园后的汤池。

夜深花睡,一帘月色送过花阴,投射在汤池前的青玉石上,风起时,树影微动。汤池水引自温泉,中间架了一道琉璃墙隔成东西两间。西间为女眷准备,元昭尚未娶亲,于是昨夜眉妩便享用了一回。

我将寐生送进东间,自己到了隔壁,正欲脱下衣服,突然隔壁寐生一声惊呼。

我连忙绕过琉璃墙,挑起东间的帘子。

原来,池中有人。

寐生不好意思:“容叔叔。”

容琛回过身来,烛光温润,月色清虚,水滴缓缓从他的肌肤上滑落,沿着他的锁骨缓缓滑下胸膛,没入小腹,慢的仿佛是用一寸寸光阴来临摹一场风花雪月的旖旎。

我忽然觉得嗓子发干,脚下虚软得抬不起步伐,仿佛那一池春水漫了上来,缓缓的从脚底淹上了心口。

“我先不洗了。”寐生的声音将我唤醒,我手指一松,珠帘一声窸窸窣窣的脆响,像是檐下时的雨滴溅起了无数水涡。

寐生抱着衣服又走了出来,我知道他是怕容琛看见他的身体,所以方才见到池中有人便吓了一跳。

“要不,你去西间洗,我站在这里帮你看着。”

“谢谢师父。”

寐生进去之后,我心间波澜良久未能平息,那个画面一直在眼前无法消散,一眼之间,仿佛刻在了脑海中。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身体,我也并没有见到他的全部,为何这般的不淡定?竟然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过了一会儿,东间帘子一响,容琛走了出来,墨黑长发披散肩头,白衫飘逸如凝汇了半壁温润月光。我瞬间又心跳加快,有点不敢看他。

“居然被你看光了。”耳畔响起一声略带遗憾的感慨。

我伪作淡定:“哪有看光,不过是上半身而已。”

“听你口气,甚是遗憾?”

“没、有!”我突然发觉,一种叫做尴尬或是羞赧的东西,居然破天荒的在我身上出现了。

“咦,你居然脸红了?”

心中飙泪......难道我不能脸红么,难道在公子眼中我就是个皮糙肉厚的女流氓么?没好气地回他:“黑灯瞎火你也能看见?”

“你忘了我和你一样,可以夜视。”

我揉了揉眉心:“公子你穿的不多,小心着凉,速度回屋去吧。”

“你关心我?”

我没有回答,他站近了两步,“我让你不自在?”

“没、有。”

他低低笑了一声:“到底是没,还是有?”

救命啊......我心里有个小人在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那就一起等寐生吧。”

距离太近,沐浴后的他身上的气息仿佛是原野上新生的甘草,月色下,素白的衣衫,虚虚掩着的衣襟,还有那清淡好闻的气息,无一不让人心摇神动,我心里的那个小人又拐回了头,居然生出了小魔爪想要禽兽他一下。我深感不妙,立刻召唤心里的正义之士,前去剿灭小人,不料那小人竟然强悍地迎战,屹立不动,为了避免正义之士被那个小人打败,我悄然地往外挪了两步。

容琛侧头看看我:“你怎么不洗?”

“我给寐生看门。”

“那你去东厢,我给你看门。”

“还是不用了。”

“你怕我偷看?”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呢!”

“这也难保,有时候我也挺小气的,睚眦必报。”

救命啊......我心里的小人儿再次抱头鼠窜......幸好这时,身后传来眉妩的声音:“公子也在这里。”

容琛回头,对眉妩点头笑了笑,多了一个人,我顿时觉得放松多了。

“眉妩你去东厢吧,寐生在西厢呢。”

“无妨,我等一会儿吧,东厢不是男浴么,万一一会儿将军要来,岂不是。”

三人说了会儿话,寐生从里面出来。苍穹一轮圆月,光洁明亮,照着他玉白色的小脸,粉嫩好看,只是可惜,后背上的两个大包,让他显得怪异别扭,老气横秋。

我帮他梳理好头发,交给容琛:“公子先领他回去。”

我和眉妩进了浴室,流动的温泉水从玉石雕就的龙嘴里流出,缓缓注入荷花池中,池底用雨花石铺就,踩在上面,微微的按摩着脚心,极其舒适,这个浴室是将军府里最奢华的地方。

我想,元昭他其实是个很懂生活的人,他看上去简朴随意不拘小节,但并非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甚至在浴池边放了许多的盆栽,夜明珠的光照着春睡的海棠,娇艳的让人心尖绵软。

眉妩散开了头发,长长的头发漂在水中,像是水草,上天对她真是不薄,容貌美如天仙,身材更是凸凹有致,无处不玲珑。身为女子,我看着这样的美色犹觉得如痴如醉,何况男子,为何容琛不见对她动情?这让我很是奇怪。

眉妩慵懒地靠在白玉池边,水汽熏蒸之下,脸色粉白如芙蓉花开露华浓,自从开了天知,我夜视几乎等同白天,甚至能看见她眉梢眼角带着一丝朦胧的浅笑,好似在想着什么,盈盈出神。

烛光映着她温婉柔美的容颜,春山秋波一眼的眉眼,我真心觉得她和容琛如此般配,像是天生一对璧人。而我.....我习惯性地摸了摸眉间,那里没了黑印,但我也并未因此而多出几分自信,我这是宠辱不惊呢,还是麻木不仁呢?我颇为纠结,看来,了解自己,并不比了解别人更容易。

“灵珑,我想好了,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出海寻找十洲。”

眉妩忽然游到我身旁,眼睛亮晶晶的发着光,语气肯定而激动,好似这件事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吃惊而不解:“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出海风险多大,有多少人死在海上?十洲仙山若是那么好寻,这世上半数都是仙人了。我和容琛是被昶帝逼迫,没法子才去。”

“我知道很危险,可是我仍旧要去。”

“你是不是因为容琛才去?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不能把命搭上。”

她激动地拉住了我的手,“并不全是因为他。灵珑,我从十岁起跟着师父学医,生活好似就没什么改变,平静安宁,日复一日。我们虽住在东海之滨,却从没有出海过,书上的那些海外奇事,异国风情,是不是真的?那些十洲三岛,海上仙人,真的有么?”

“为了这些,值得冒险吗?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值得。也许我会看到别样的人生,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见到我也许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我愿意冒这个险,和你们一起。”月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流转着我从没见过的光华。初见容琛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发着光,明艳动人不可逼视。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因为我很了解她的想法。平凡的日子,淡泊的年华,无波无澜,仿佛一眼望到到生命的尽头亦是如此。

其实我也很想趁着年轻的时候去四海游历一番,去看看除了中土之外的国家,见见那些海外国家的奇闻异事,找寻《十洲记》中的仙山瀛洲,还有传说中被巨人钓走巨鳌而漂流的海岛。

这些传说,像是璀璨的珍宝,是平凡的岁月里熠熠生着光,点燃了血脉里的不甘和平庸,但前往的途中会有各种莫测的危险,可能为了一个海市蜃楼样的虚幻而命葬大海,也许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和白云。

人生充满了变幻和未知,只有在生命的尽头,才会知道,自己的冒险,究竟值不值得。

第 20 章

寐生入睡之后,我坐在灯下思索明日该如何为寐生动手术,他的身世奇特,体质一定会异于常人,所以我才说手术有八成把握,若是寻常孩子,我有十成的信心。

我有个奇怪的习惯,若是翌日为人动刀做手术,前一日的梦里一定会演练一遍手术的过程,甚至每一个细节都会在梦里清清楚楚地出现,这个习惯我一直觉得匪夷所思,但又深得其中的妙处。

寐生的这个梦做到我为他缝合伤口时被人打断。叩门声将我惊醒。推门就见何公公神色匆匆道:“陛下宣姑娘速速进宫。”

“公公可知何事?”

“骊珠不见了。”

我心里噗通一跳,当即道:“骊珠不是我偷的。”

“陛下并未说是姑娘所偷,只是让姑娘入宫找出骊珠下落。”

我心里飙泪......神医不是神捕啊,陛下。

“我,我如何能找出骊珠下落?”

“姑娘不是会招魂么?那骊珠里存有明慧的魂魄,陛下让姑娘由此线索寻出骊珠下落。请姑娘即刻动身,随我入宫。”

我一听,顿时心里丝丝地直冒凉气。那一日所谓的“招魂”,不过是容琛故作高深的玄虚之说。其实是人死不过三日,魂魄并未远离,还在身体附近,我不过是仗着骊珠的神效,念了段经文而已。但这实情,我如何对昶帝明言。

一时间,我急得心噗噗直跳,这时,隔壁房门咯吱一声,容琛跨出房门,长身玉立沐在晨光里,身后融融金光环绕,如同仙人。

我登时眼前一亮,紧紧握住了“仙人”的手,扭头对何公公道:“我能不能带个助手?”

“可以。”

“助手”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眼中略有无奈,但也未见拒绝,我心里暗喜。

眉妩和寐生也都被吵醒了,一脸迷糊地从门里出来。

“眉妩,我和公子入宫一趟。”

“你又要进宫?”眉妩瞬间脸色发白,担忧的眼神从我脸色一扫而过,牢牢落在了容琛脸上。

妹子,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啊?见色忘友什么的最不可爱了,我拍了拍她的肩:“照顾好寐生。”

眉妩的目光艰难地挪回到我的脸上,苦着脸问:“你这是在交代后事?”

“大师父你不要死。”寐生嗷的一声抱住了我。

我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只是去给陛下找一样东西,很快回来。”

走出将军府,大门前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元昭站在一旁,目光闪烁,似有话说。

我走到他跟前,笑笑:“将军的伤好多了,若我回不来,让眉妩给你换药。”

元昭望着我:“我等你回来。”

我莫名地心里一暖,走了两步又回眸对他笑了笑:“好。”

上了马车,容琛凑到我耳边低问了一句:“做你助手有何好处?”

我干笑:“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别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