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帝毫不客气地笑了。这和他的御林军,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最后出来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子,二十许年纪,头戴羽冠,身着白袍,领口上绣着红叶黑花,同样也是纤瘦的体格,举步之间,宽绰的白袍飘在风里,看上去闲逸恬淡,似是方外之人。

莫非,这就是扶疏国君?

这一身衣着显然和昶帝没法比,倒是和玄羽的道袍有点像,于是,昶帝的笑意更深,负手看着他,倨傲嘲讽之色毫不掩饰。

他果然是扶疏的国君,走到昶帝跟前时,抱拳一笑:“陛下远道而来,小王失迎。”

昶帝容貌出色,高大挺拔,站在扶疏国君面前,倒还真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衬得衣装简单,身形瘦弱的扶疏国君像个知县。

“国主客气,朕听闻扶疏有不少珍稀东西,一时兴起,绕道过来看看。”

扶疏国君轻飘飘一笑:“岛上只不过是有些花花草草罢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扶疏国君便请昶帝登上了凤雅台。

所谓凤雅台,只不过是一个两层的平台,台上搭建了一个玲珑阁。一颗极其高大的树木,枝叶葳蕤广袤,如一张巨伞,刚好遮住了整个楼台,虽是正午,凤雅台上前却树荫幽幽,凉风习习。

台上南北两厢各支了几张黑色长桌。扶疏国主带着国师和几位貌似大臣的男子落在南侧,昶帝带着元昭容昇玄向钧等坐在北侧。

两厢一比,南侧的扶疏国主和大臣一个比一个清瘦,一个比一个羸弱,也就更加衬着元昭的英武俊美,容昇的貌若天人和昶帝的气宇轩昂。

接待的规格简陋地让昶帝摆不出谱,带来的一千御林军,凤雅台上根本没地方站,只好候在台下的大街上。这会儿日头极盛,他们又穿着厚重的兵甲,我有些担心他们会中暑。

众人安坐之后,十几位少女婷婷嫋嫋的上来,如玉素手,托着龙王贝制成的盘子,上面绿莹莹的不知是何菜,只是觉得好看之极,如春光乍现。

这些女子比男子更加的纤细苗条,蒲草一般,纤腰盈盈,不足一握,似乎一口气都能吹得飘得起来。

在船上吃了月余的干粮,我从上岸的那一刻起,便盼着能沾点昶帝的光,吃上一顿美味佳肴。

等那少女将盘子放下,我看了一眼,顿时心都凉了。

第 33 章

一盘子草。

我的肚子失望地咕噜了一声,扶疏国君的待客之道实在是让人无语凝噎。好歹我们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怎么着也给块肉吃啊。

我这厢失望不过是在肚子咕噜几声,那厢的昶帝已经拍案而起:“扶疏国君这是何意?”

他大约生平第一次被当成一只羊或是一头牛来招待,暴跳如雷乃是正常反应。

扶疏国君依旧浅笑,不急不缓道:“陛下,岛上不植谷物粮食,国人皆以花草为食。这是我岛最为名贵的一道菜,名叫绿素。味道甘美如肉糜,还可净化肠胃。请陛下先尝一尝。”

听了扶疏国君如此介绍,我郑重地重新打量了一番盘中青草。我承认这几根草看上去是比较纤细好看,水灵灵的仿佛十七八的少女,嫩的能掐出水来,但它再好看,也是草啊。

昶帝完全没有食欲的样子,盯着盘子,一脸纠结,半信半疑。

我实在是饿了,好奇之下,便提起筷子夹起一根草,放进了口中。

毫不起眼的一根草,触到舌尖的那一刻,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惊艳。

我生平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竟然形容不出是何种味道,从唇舌直到咽喉,皆像是被甘霖洗了一遍,无处不清幽甘美。

我赶紧对眉妩道:“好吃极了,你尝尝。”

眉妩见我说好吃,也夹了一根放入口中,瞬间,她的眉眼都亮了起来。

“绝妙至极,有茶的清甘,有肉的馥郁,有酒的醇厚,滑而不腻,清而不淡,这道菜太过鲜美,还应该配上一味汤来细细地回味。”眉妩素来是个美食家,会吃会做还会评论。

扶疏国君微微一笑:“姑娘说的极好,这道菜,的确是有一味汤相配,名叫红晕。”

此时,侍女们又端着一碗汤上来。

碗是白色的,如玉如瓷,放在眼前,却皆不是,乃是白色的砗磲雕成,净白无暇,光若珍珠。盛着一汪淡绯色的汤。

这汤,堪堪正如一个少女脸上的一抹红晕,清丽的醉人心脾。一股温柔的馨香扑鼻而来,如同少女樱唇的芬芳,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采撷品尝。

眉妩细细抿了一口,赞不绝口。

昶帝终于动起了筷子,夹了一根绿素。

“还有吗?”眉妩素来直接,喝完了红晕,便眨着明媚的眼睛望着扶疏国主。

国主微微一笑,“还有一道菜。”

众人露出期待之色。

侍女们端上来的是一盘花。

色彩斑斓的各种花瓣,形状颜色各异,拼成一朵璀璨的花朵,静静地盛开在白色的砗磲盘中,形状之繁复雍容,色彩之光艳多样,皆到了极致,我想,人世间便是穷尽天地精华,也无法天然开出一朵这样的花来。

每一朵花瓣的滋味都不同,各有千秋,绝不重复,最后在唇齿间汇集成一抹回味,意犹未尽,绵绵悠长。

也不知这扶疏国主是穷,还是小气,只上了一草一汤一盘花,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为风雅的一顿饭,也是最饿的一顿饭。

那花花草草进了肚子,惊鸿一瞥之后便成了浮光掠影。

昶帝意犹未尽地望着那群侍女,可惜姑娘们俏生生立在扶疏国君身后,全然没有动身去端盘子的意思。

“没有了吗?”爽直的眉妩,代表大家向扶疏国主问出了这个让人有点难以启齿的问题。

昶帝投过来一个赞许的目光。

扶疏国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扶疏小国,并无存粮。那绿素需明日才能抽出新叶,红晕也得明日才能开出新花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要是留下来,晚饭都没得吃?

昶帝素来比别人心眼小心思多,闻言便哼了一声:“国主这是送客的意思么?”

扶疏国君道:“陛下多心了。花草不像粮食可以存放。小王听闻陛下前来,搜罗了全岛,也不过只剩下这些食物,万望陛下海涵。”

眉妩又问:“那你们为何不种植粮食五谷?”

“种植粮食五谷需要干活劳作,花草乃是天然生成,不需费心费力。”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原来,不是岛上不适合种植五谷粮食,是扶疏人懒得去种。这个原因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也让人颇为无语。

眉妩蹙起娥眉:“可是吃这些花草,又怎么能吃得饱呢?”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为何这扶疏国的人都生得苗条纤细了,原是饿的。

扶疏国主展颜一笑:“沉仙梦里有各种美食,想吃多少都没问题,不会撑着,也不会发胖,吃完也不必刷洗碗碟,也不用费心去做,更不用辛苦去种植。”

众人目瞪口呆。

昶帝问道:“沉仙梦里可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是,心中所想皆能实现。高楼大厦,美味珍肴,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如花美眷,锦绣姻缘”

眉妩拧眉:“可是,梦里的东西怎么能当真?”

他笑笑地看着她:“在梦里,你会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可那些都是虚幻。”

“虚幻的东西总是更美丽,更令人沉迷。”他的笑容和语气亦有了一股梦幻的味道,声音飘忽轻柔,无端生出一种蛊惑的意味。

眉妩摇头:“国君的理论我不敢苟同。真假势不两立,虚幻终归无法成真。”

“幻与真,正如庄生一梦,谁又能分得清呢?”他微笑着,眼中浮起一丝迷蒙的陶醉,像是映在水中的一抹月色。

昶帝打断了两人的辩论,问道:“能否让朕看看沉仙梦。”

扶疏国君指了指凤雅台的墙头:“这便是沉仙梦。”

原来那艳红色的植物便是,我以为这般国宝要深藏不露,万没想到竟然如四处遍植。细想之下,却也恍然,人人皆以梦为生,这沉仙梦自然要越多越好。

昶帝露出惊诧之色:“这便是沉仙梦?怎么没闻见香气?”

“此花入夜之后才会盛开,散发芬芳。”

“能否送与朕几棵?”

扶疏国主抱歉的笑了:“并非小王不肯,只是此花离开扶疏,便无法成活。”

昶帝哦了一声,大言不惭道:“那就送朕两只梦貘?”

扶疏国君的面色更加抱歉:“那梦貘只喜欢吞食美梦,若是送与了陛下,无梦可吃,最终便会活活饿死。”

昶帝不悦:“国主怎么知道朕没有美梦可做?”

扶疏国主浅浅笑道:“人生而在世,有数不尽的烦恼忧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美梦寥寥,只有依托沉仙梦的香氛入梦,才能做得出人间美梦。”

“朕不信。”

“陛下可留宿岛上一晚,届时便明白小王是否言过其实。”

昶帝沉沉一笑,站起身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晚,朕请国主前去龙舟赴宴,品尝一番天朝美食。”

扶疏国君并未客气推辞,拱手答谢:“多谢陛下美意,小王对天朝风物向往已久。”

昶帝带着众人回到船上,吩咐向钧:“精心准备今天的晚宴。”

夕阳即将西沉入海,铁青色的海面上残余着一线金光,悬在海天之间。

晚宴摆在龙舟三楼的船舱里。

扶疏国主依旧是一席白色的宽袍,同来的是他的国师和几名侍卫。

一名妙龄女子,怀里抱着一盆花。

那女子绯色长裙,色如晚霞,容貌精致美丽,顾盼生辉,但她周身所有的容光颜色,都比不过她怀里的那一朵花。

黑色的沉仙梦,已经半开,一层层的花瓣像是暗夜中伸展开的欲望,半明半昧。

昶帝兴趣斐然地看了看,“倒真是一朵奇花。”

扶疏国主拱手见礼:“小王特意送来,让陛下今晚做个美梦。”

昶帝从鼻腔里笑了一声,“朕对虚幻的东西没兴趣,朕要的,都是实实在在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比如,这夜明珠。”他抬手指着梁上悬着的一颗夜明珠,那是鲛人那一夜抛掷到他脚边的夜明珠,莹光明亮。

“比如这美味佳肴,可以尽情享用,而不是梦里的画饼充饥。”他指着满桌佳肴,广袖一拂,笑意自得,暗含讥讽。

“比如这铁甲战士,可开疆扩土,纵横天下。”他指着宴席上坐着的元昭,向钧,连维等将士,神色愈加自负倨傲。

“再比如,这花容月貌的美女,可实实在在地触摸,拥抱,”他突然伸手揽过了眉妩,手指轻轻抚摸上了她的脸颊,如同鉴赏一朵稀世的花或是一件名贵的宝物。

“你看,她的肌肤多么白嫩细腻,便是夜明珠,也没有这样美丽的光泽,这样的一双明眸,媚丽如春波,只想让你沉溺。”

眉妩脸色剧变,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

我的心跳了起来,他想要做什么?

昶帝回首一笑:“你的梦里,也有这样美丽妩媚的女人吗?”

扶疏国主回道:“有。”

昶帝微微笑问:“可以抱着她,亲吻她,可以让她给你生儿育女?”

扶疏国主没有回答。

昶帝得意地笑了:“你看,这就是真实和虚幻的区别。如果我把她送给你,你是会继续在梦里意淫,还是爱这个真真切切的人?”

扶疏国主望着眉妩,目中露出一丝爱慕之色:“这样美丽的女子,小王自然会爱若珍宝。”

“那朕将她送给你,你是不是从此就可以抛弃那些沉仙梦?”昶帝的语气带着挑衅诱惑。

瞬间眉妩的脸色白得如雪。

我的心狂跳起来,他这是想要将眉妩送给扶疏国主么?

第 34 章

不,我绝不能将眉妩留在这异乡的孤岛。

扶疏国主露出一丝惊诧之色,似在考虑,又似有些不敢相信,受宠若惊。

情势危急,眉妩眼看就要昏过去,我心乱如麻,突然元昭从宴席上站起,躬身道:“请陛下恕罪,臣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昶帝缓缓转过身来。

元昭单膝跪下:“请陛下责罚。”

他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眼中的波澜。

眉妩深深地看着他,目色中浮起一道盈盈的水光,像是被遗落在异乡的旅人,终从万重烟水中盼来了一叶归帆。我亦如此,对他的感激之情,不亚于眉妩。我佩服他的勇气,感激他的解围,我更担心,昶帝会怎么责罚他。

昶帝却笑了,“你看,这是我天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神威将军,他也喜欢这样真实的女人,可以恣意地抱在怀里,不论梦里梦外,不论白日夜晚。真实或许不如玄幻的美,但能掌握,能拥有,这便是虚幻永远都比不上真实的地方。”

“陛下说的是。”

昶帝傲慢地笑着:“朕若是你,便毁掉岛上的沉仙梦。百姓沉迷虚幻,想要的东西不需要你这个国主来给予,自给自足,梦里皆有,又何必仰仗你,敬仰你,服从你,你这个国主,早晚会被废弃,其实你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显然,昶帝不是来请客,而是以他的王霸之道,来教训扶疏国主。

扶疏国主举起一杯酒,送到唇边,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静淡漠,只是唇角的笑意消弭无踪。

“陛下,你看,沉仙梦开了。”容昇的话语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化解了扶疏国主的难堪。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朵花上。黑色的花瓣徐徐展开,隆重华丽,缠绵深情,如一张夜色中撒开的情网,一股淡淡的白烟从黑色的花蕊里弥漫开,清淡的香气传了过来,渐渐,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船舱里像是起了雾。

白蒙蒙的一片微光笼罩着整个龙舟,突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一切都好似静止了,众人闭上了眼睛,像是沉睡,又像是沉思。

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快得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眉妩前一刻尚且心乱地低着头,此刻已经伏在案上,陷入了梦境。

船舱里静无一声,除了我和容昇,所有的人都入了梦。

扶疏国主隔着长桌看着我和容昇,好似很惊异。“你们为何没有入梦?”他静静地起身,轻缓的动作里却仿佛蕴含着一股随时就要爆发的力量。

他带来的几个侍从则飞快地围住了昶帝,解下腰带捆住了他。

我突然觉得害怕,容昇拉住了我的手。他手指修长,温暖有力,无形之中有一种让人可以依托倚靠的力量。

扶疏国主脱掉了他的外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像是鱼鳞一样,发着莹莹的碧光。国师和那几个侍从皆脱掉了外袍,一模一样的黑色紧身衣,裹着他们精瘦的身体,剑拔弩张。

扶疏国主的手放在腰间,一道冷光闪过,一条软剑,蛇一样飞了过来。

容昇手中飞起一团银光,那是一把银色的汤匙。

汤匙击在软剑上,剑尖被弹得叮当一声轻响,如新雨敲在碧玉琉璃瓦上。

“快走,”容昇拉着我,飞一般穿出窗棂。我从不知道他会武功。他像是一只夜鸟,腾空而起,足尖点过栏杆,飞上了舵楼。

舵楼是昶帝每日都要凌海观日的地方,四方窗户洞开,可以看见龙舟后的其他船只,都静悄悄地毫无一丝声音。白雾笼罩着这一片海岸,从岛上袅袅地飘过来,夜色中不知盛开了多少朵的沉仙梦,浓郁的香气一阵一阵连绵而来。整个船队都沉浸在了梦里。

容昇居高临下地站在舵楼上,海风吹着他的衣衫,飘然若仙。不知何时,他的手中拿着一只绿色的洞箫。月色照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不出一丝的慌乱和惊惧。

扶疏国主追了上来,他踩着栏杆腾空一跃,软剑如一道电光,斜飞着攻了上来,容昇居高临下,足尖飞起,踢开了他手中的软剑。

他落在了甲板上,仰着头,剑指容昇:“你为什么没有沉睡入梦?”清冷的月光落在剑身之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因为我和她是开了天知的人。”

星光下,他像是一个天神,衣衫翩飞,容颜高洁。手中的洞箫闪着碧玉一样的光泽。

“我算计了一切,唯一没有算到这个。不过就算你跑掉也没关系,只要抓住了昶帝,就会号令整只船队,包括你。”

“你还算错了一点,这个船上,只有我有航海的星图,知道去往十洲三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