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声,滔滔不绝从天际倾泻而下,奔流不息。我看着这一幕,唯有惊叹:“这是世界的尽头?”

“也是世界的开始。”

我抬手抚摸他的眉心,“那就从这里开始,放下所有的心事。”

容琛站在水幕前,笑容胜过星光,“尊者说过,祖洲所有的一切见闻都不可以告知凡人,所以,很多事我都隐忍至今。”他俊美的容颜露出释然的笑意,“现在,你不再是凡人,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一切,你、我、还有莫归的故事。”

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一刻。

“你知道吗?四月初一的那一天,灵台方寸之下的海滩上,并不是你我的初次相逢。”

“你以前见过我吗?”

“见到你的时候,你大约六岁。”他顿了顿,摇头轻笑:“其实那也不算是第一次见你,第一次见你,是在二十年前。”

“你是说,二十年前的灵珑,是我的前世?”

“是。”他微微颔首,目光迷蒙深邃。“二十年前,我和莫归同在华佗谷学医。他医术高明,为人豪侠仗义,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一年的春天,来的比较迟,桃花却开得格外灿烂。一天,谷中来了一位病人,据说是襄阳王的女儿,长百郡主。我当时想,这可真是一个俗气的名字。”

他看着我,温柔地笑了一笑,好看的眼眸里盛满阳光。

我摸了摸鼻子,上一世的我,封号委实俗气,莫非是想求个长命百岁的意思?

“侍卫们抬着一顶软轿,翡翠色的帘子挡得十分严实,虽然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有着郡主的名衔自然不能怠慢。师父不在,莫归便和我出来接待。轿旁站了四位侍女,真真是艳若桃李,色如婵娟。莫归红了脸,结结巴巴地上前施礼。轿子里穿出来一把极其好听的声音,像是东风吹开了绿梅,隐约竟有一丝暗香袭到心间。

一位侍女打起来帘子,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搭在那侍女的双手上。那只手晶莹剔透,玲珑秀巧,若不是食指尖上有一枚小小的黑痣,真真是宛若羊脂玉雕,不似凡人的肌肤。

从轿里下来的女子,一身素衣,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灵动的明眸。只这双眸子却让四位艳如桃李的侍女失了颜色。

莫归师兄素来是个正经人,又从未见过这般神仙妹妹样的人物,脸红如霞不说,号脉的手指一直微抖。于是那时的你就指了指他身后的我,说:我想让他给我号脉。”

我忍不住笑了,看来,上一世的我,也比较豪放。

“于是我上前,为你号脉。搭上脉搏的那一刹,结下了我和你的缘。”

我忍不住问:“她得的是绝症”

“是,绝症。我和莫归都无能为力,你便留在谷中等师父回来,这一住,便是三个月。可惜,师父回来,便判了生死,说你寿命不过一年。我在溪边枯坐了一日......这辈子我过的最长的一天,就是那一天。你提了一壶酒找到我,却没有悲伤之色,你说你很高兴在死前认识了我。你说这一辈子能和我在一起三个月,其实已经值了。”

这些往事,在他心里藏了二十年,此刻重见天日,说给不是“我”的我听,他的语气里依旧有无尽的伤悲。

“莫归和我大醉,你却千杯不醉,提着裙裾,光着脚在月光下高声吟唱。”

他眯起眼眸,看着远处的归墟。浩渺的水气中,我仿佛看见了前世的自己,无惧生死,只存感激。

“莫归由你的歌声谱了一曲洞箫,取名归去来。第二天,他便失踪了。一个月后,他突然回来,却一副道士的打扮。他拿着一幅星图,满眼放光,告诉我他知道了救你的办法,便是去寻找十洲三岛,那里有无数的长生仙草,只要找到一样,便可让你做真正的长百郡主,长命百岁。

谁都笑他痴狂,只有我信。我不能不信,但凡有一丝丝的希望,我也决不能放弃,也要豁出命去试一试。我不甘心这一生只和你有三个月的缘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了你,我可以去和天意斗。”

我眼眶潮热,能有他的这一番心意,那一世的我,其实真的值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出海。除了那张星图和一个传说,我们一无所知,或许只是抱着一丝侥幸,抱着一丝念想,竟然也让我们一路到了扶疏,到了羽人国,到了射虹国,在这里,他碰见了女王惠之羽,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惠之羽对他一见倾心,用尽心机想要留下他,许他国王宝座。他不为所动,一心要走。惠之羽以你的性命来要挟他,最终他无奈之下答应后又策反暴动,趁乱离开。离开射虹国,我们凭着一叶孤舟在大海上漂流。我其实已经报了必死之心,可是他抱着星图,一直说,明天就可以到达十洲,明日复明日,直到一天,他突然倒下。弥留之际,他才告诉我,他早就料到会有粮水断绝的这一刻,所以这些天,他水米未进,为了省下粮水留给我们。他说,只有再坚持四日,我们真的就可以到达祖洲。我悲恸欲绝,他却说,是他连累了我们,若不是他惹了一朵烂桃花,也不至于连累我们受苦。他说,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我死了,你不会独活。他说,一个人的死可以换来两个人的生,很值得,如果有来世,他还有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容琛的声音有些哽,平复了片刻,才道:“第四日的时候,你虚弱地躺在我的怀里,对我说,很遗憾这辈子我不能嫁给你,若有来生,我一定会嫁给你。希望你在我十七岁那年穿着大红的嫁衣来娶我。我说,好。你又笑着说,希望下一世的我,不要长的太丑。”

我不知不觉落了泪。初见那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袍服,惊艳了漫天的云霞,原来,他是来遵守承诺,圆我前世的梦想。

“你死在我的怀中。三日后,我终于到了祖洲。我抱着你,见到了祖洲的尊者。在长满养神芝的琼田里,他告诉我,越是珍贵的东西,越难得到。唯有用此生最珍贵的东西,才能交换一颗养神芝。”

容琛握起我的手,道:“我此生挚爱,唯有你。我愿意放弃和你的感情,只要你能复活。可惜,当我换来养神芝的时候,你已经离世三日,焦离来收你的魂魄。若没有你,长生对我又有何意义?我不甘心这样的结局,吃下养神芝,追你到了三生石前,不肯让你喝下孟婆汤,我怕你会忘了我,会忘了这一世的所有。我吃了养神芝,有不死之身,焦离奈何不得我,僵持多日之后,他答应我,你转生后仍旧是旧日的容颜。我若是不甘于这一世的结局,便可找到你重新开始。”

原来如此,一切的一切,竟然是这样。

“我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你。我怕你在遇见我之前会爱上别人,我也怕别人会爱上你,于是,我用食指的血在你眉间画上了一个封印,封住了你的情识。”

我摸了摸眉心,原来这封印是他的一个担忧,可是我爱极了这个霸道的担忧。

“我回到中土,去寻找你和莫归的转世。莫归生前的梦想是成为再世华佗,我便易容成他的模样,替他活着,成就他的名声,让他青史留名,算是报答他的恩情。但我怎么都没想到,莫归的转世竟然是昶帝。对着那熟悉之极的容颜,即便他犯下无数恶行,我仍旧无法下手对他不管不顾。他是我前世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你的这一世重逢。这就是我屡次要救他的原因。他一生被鲛人首领爱过,被惠之羽爱过,虽然他并没有爱上她们,但多多少少也算是辜负。所以,昶帝在射虹国所受的罪,算是还他前世欠了惠之羽的情,而他被困在碧心的梦里,也是回报了碧心的恩。所谓因果轮回,当真如是。”

这个谜底让我惊诧无言,怎么都无法想象,上一世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莫归,这一世却成了暴戾凶残,杀人无数的昶帝。容琛面对着和故友一模一样的容颜,想着前一世的莫归的救命之恩,他如何能无动于衷?我和莫归,已经再世为人,往日的一切都湮灭在奈何桥下。而容琛他放不下,他守着过往的一切,不肯舍弃。我忽然间很心疼他的这份坚守,寂寞如斯,莫可奈何。

“我找到你时,你已经六岁。你叫我师父,日日缠着我,我教你医术,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仿佛是在看着你重生。”

“师父你也太腹黑了些,这么多年看着我眉间的一坨黑墨,难道不刺眼么?”

“我让鬼差保留你前世的模样,只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你的转世。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介意她的一张容颜。五色令人目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方见如来。”

“可是我总觉得,你更喜欢的是上一世的我。”

“在我心里,前世的你,今生的你,都是一个人。从我二十年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立下了誓言,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离开你。对你来说,这是前生今生,可是对我来说,只是一生一世而已。”

他笑着叹了口气:“你若是硬要吃自己的醋,我也没有办法。”他似笑非笑地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头。

这个动作,让我倍感熟悉,原是小时候淘气时,师父最常做的一个动作,还会伴着一声无奈又头疼的叹气,明明一副年轻英俊的容颜,却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冷面。

我问:“这些年来的师父,都是你么?”

“是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看着你的一日一日的长大,我感谢上天的悲悯,让我可以那么早地遇见你,不像上一世,和你在一起只有三个月的时光。”

我突然有些羞赧,想起小时候,自己天天粘着他,睡觉也扒着他的身上,还有,那小时候洗澡换衣什么的,也都是他亲自操刀。苍天,怪不得那日在元昭府中的温泉池里,他抱起裸身的我,居然如此淡定,敢情是见多不怪了......

还有,我的糗事一箩筐,桩桩件件他都知晓,这让人情何以堪啊,我扶额哀叹,“大叔你虽然长的年轻貌美,细想起来,已经到了不惑之年。”

他望着我,眼神如飞鸿掠波勾人心魄,“什么意思,你这是嫌弃我老么?”

“大叔你,啊.......呜......”

大叔恼羞成怒地抱住我,果断地将我剩下的话堵住了,唇角绞缠之际,他略带急促的气息和我心律不齐的呼吸氤氲在一起,温暖如春日的第一缕东风。

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叔你成了仙人之后,岁月已经静止在二十岁的辰光,容颜不老,妖娆美貌,让我很有压力。

“你只能嫁我,不嫁也得嫁。”他挑起我的下颌,眸中笑意缱绻。

我痴痴地看着他,书中那些丰神俊逸,芝兰玉树,惊若天人之词,根本不能形容他容貌之万一。我描述不出他的容颜,我只知道,我看他第一眼,便如看了千万年,我亦知道,我看他千万年,大抵也会如初见那第一眼。

何其有幸,我遇见他,爱上他,被他视为生命,经历千辛万苦,跨越生死轮回,不管我在哪里,我是谁,他都会找到我,陪我到世界的尽头,时光的尽头。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