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发着怔,华遥已走到石桌边坐下,对她招手道:“先来喝点粥,有什么事用完早膳再说也不迟。”

青汐走过去坐下,看到面前摆了一碗白粥,几碟可口的小菜,顿时感觉到真有些饿了。

喝粥的间隙,青汐随意问了问:“子瞻,此处是你在齐梁国的府邸?”

“我早年派人在西封诸国都置办了几处宅院,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出来游历,住在自己的地方也自在一些。”华遥夹了一筷子清炒莲藕,放入她面前的青花碟盘中,“这莲藕是池塘里长的,很清香可口,你尝尝。”

青汐转眸一望,果然有一大片翠绿的荷叶浮在碧波之上,十分入眼。她忽然有些感慨,想她堂堂镇国公之子的身份,出门居然连住宿费和伙食费都凑不出来,说出来真是有些惆怅。

她随口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财?”

“我早年没为官时,经营了些茶叶丝绸生意,那时赚了些钱。”顿了顿又说,“你若需要用钱,我让陵远给你送去,无需客气。”

要是以前华遥这样说,她大约立即就点头答应了,但是现在不同,他前不久才对她坦诚心思,她要是这么不客气,就显得太不见外了。

“你对我的好,我心中清楚…”她原本酝酿了一肚子安慰人的话,比如“我明白你的感受,可惜你的这种…我确实无法回应,但是你且放心,我们依然是至交好友”如此云云,她想着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中又掠过一些极为模糊的画面,就好像…他们曾说到过这里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感受,但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快吃吧,免得粥凉了。”

青汐见华遥已经用完膳,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于是喝完粥后,就直接进入正题。

她猜想自己如此直言不讳,他也必会问她为什么在永宁殿,毕竟她不去赵太后那处听曲看戏,反而装病出现在冷宫偏殿,再傻的人也看出里面必有蹊跷,更何况是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呢。

华遥斟了一杯茶递给她:“昨夜我见你忽然称病离席,心中有些不放心,便派陵远暗中跟着你,他回来禀报说你到了永宁殿。据说那座宫殿甚少人靠近,我担心你有个好歹,就跟了过去。后来看到那里居然摆了一个阵法,我略懂奇门遁甲之术,觉得这样古怪的阵法里面定有危险,就让陵远进去想办法将你带出来。”

青汐大约能拼凑出此事来,接着道:“他进去后看到我昏了过去,就将我带了出来?”

她想她之所以会晕,大约又是虚耗过度所致,这事绝不能让芜辛和符苓知道。

“嗯,将你带回驿馆恐有不便,于是将你带回此处,顺道派人去将令师妹接来。我原本还有些担忧,但今日看到你神清气爽,心中倒是放心许多。”

青汐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来华遥又帮了她一次。

想了想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去永宁殿?那阵中有什么值得我去冒险?”

“你想说吗?”华遥笑了笑,看向她道,“不想说就别说了,等你想说了,你终会告诉我。”

青汐沉默了半晌,终究没有再开口。找神器是她自己的事,不应该将他牵扯进来,而感情之事,她…她抬眸轻轻地扫了他一眼,对不起,子瞻。

刺杀

回到驿馆后,青汐就让符苓先回黎周山,告知芜辛消息。

另外两大上古神器皓月珠和幻天石,芜辛那里至今还没传来任何消息,她寻思着是不是他遇到什么困难了,她想等赵太后生辰后,还是回黎周山一趟为好。

茯苓走后不久,韩公公就来宣她进宫。

彤色铺了半边天,她一路乘车撵到了太极殿,除了在进皇宫时被盘查过一次,一路几乎畅通无阻。

太极殿前,车撵停住,韩公公有感而发:“迄今为止,能坐车撵直接到太极殿的,除了陛下和赵太后外,就是薛大人您了。”

青汐走下车撵,神色有些捉摸不透:“在公公眼中大概觉得这是一项殊荣。可是我以为,殊荣从来都等同于负累。”

韩公公望着她在夜色中削瘦的背影,神色有些说不出的震惊。

刚要进太极殿,一个宫人便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韩公公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随即道:“薛太尉,陛下在御花园等您,请!”

华遥从外面回来,到青汐房门口停住叩门,却无人应答。

“华哥哥,你是来找薛太尉的吗?刚才宫里来宣旨,说陛下单独召他进宫赏月,他适才已经入宫去了。” 景阳碰巧路过这里,十分热情地解释了一番。

见华遥双眉诧异地挑了挑,又继续说道:“华哥哥也觉得奇怪对不对?那日赵太后设宴款待各国使者,齐帝先后两次问薛太尉意见,好像他们很熟似的,这次又专门单独召见他,我看呀,两人以前必定交情不浅。”

“交情不浅么?”华遥眼底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转身离去。

景阳有些呆愣地望着华遥笔挺的背影,挠了挠头,她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远远的,青汐便看到一身龙袍的年轻帝王在繁花似锦的月色之下负手而立。明明是齐梁国最有权势的人,但她两次见到他,心中都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他比冷清的月色还要寂寞。这样的他,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黎夙,想起以前种种不愿想起的前尘往事,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他的跟前。

要论往常,青汐必定先是礼数周全地行礼,再将官场上那套演戏的本领使一使,但她今日本就不是来演戏的,索性开门见山道:“滕煜,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滕煜将一杯酒端到她面前,随即垂首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抬眼道:“留在朕的身边,如何?”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青汐蹙着眉望向他,心中更是不解了,滕煜他明明知道长安已经死了,也明明知道她不是长安,为何一定要留住她呢。细细琢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一段五百年前的往事,似乎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会对她这么执着了。

她和黎夙还亲如姐弟时,知道他喜欢玉,曾送给他一只世间稀有的羊脂白玉杯。因造型独特,质地罕有,十分得他喜爱。有一次他酒醉后却将其不慎打破,等他酒醒后发现一地白玉碎片,勃然大怒,将那天侍奉的宫人们一顿重罚后,就派人拿着画四处去寻一只相同的玉杯。

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一只外形极为相似的玉杯。他大喜过望,特地将此杯呈到她面前,让她品鉴是否同先前那只并无甚区别。

进宫前她听别的宫人说过,黎夙为了找到这只玉杯耗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她其实并不赞同,便道:“就算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也已经不是原来那只了,依我看,陛下没必要执着于此。”

黎夙脸色略有不悦:“只要孤觉得它就是原来那只,不就好了?孤只是想告诉你,你送给孤的东西就算损了,孤也会找到一模一样的来。”

那时她悟出一个道理,手持皇权之人普遍都有一种奇特想法:全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假如真的不幸得不到,也一定要找一个相似的来代替,以证明自己最终还是得到了。而现在的她对滕煜来说,大约就如同黎夙后来找到的那只羊脂白玉杯,已不关乎喜不喜欢,而是一定要得到。

可是得到以后呢?青汐回忆了一下那只白玉杯的下场,她隐约记得后来被黎夙发现杯底有一丝很细的裂纹,不复原先那只般白璧无瑕,大怒后,将之摔得粉碎。

青汐的脸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明亮清澈的双眸却全是凉薄的冷意。“假如我拒绝呢?”

滕煜的眼神变了变,幽深的黑眸显得越发深不见底,良久后道:“你有喜欢的人?是谁?我杀了他!”

虽然她先前抹去了滕煜在阵法中的记忆,但她知道依他的性格,不管有没有那段记忆他都不会轻易罢手,这几乎是帝王的本能,越是不能得到的东西,越想要得到。可她实在没有耐心去和他周旋了,笑了笑望着他道:“滕煜,你知道么,你此刻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哭闹着要糖吃的小孩罢了。”

大约是从来没人敢和他这么说话,他的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怒道:“大胆!”

一旁的侍卫立即拔刀,站在一旁的韩公公似受到极大的惊吓般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便“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薛太尉一时冲动,不是有心冲撞陛下…”

青汐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见着他的黑眸从乍见她的愉悦变成携着锋利的冷光,也无半点畏惧的样子。

韩公公还没说完,滕煜便沉着脸道:“滚下去,全部滚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过来!”

待韩公公和侍卫退出去后,滕煜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青汐就这样望着他,蓦地想起了华遥,觉得他们其实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华遥脸上从来都是带着或浓或淡的笑,永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滕煜则极少笑,举手投足间总是散发着一种帝王的威仪,但是同样叫人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不过他怎么想也不重要了,通灵玉已经得手,她随时可以抽身而出。她想有些话,终究要说明白。

“滕煜,你也许仍觉得我是长安,也许觉得我不是,我不管你对我抱着怎么一种感情,但我不喜欢你,天下女子何其多,有些事当断就…”一抹亮光快速闪过,青汐眼睛倏地眯了眯,一把将他推开,“小心!”

她说完着两个字的瞬间,一把雪亮的大刀便从她的袖口划过,速度快如闪电。

是刺客!大概有七八个!

滕煜在自家御花园,自然不会佩戴刀剑,侍卫适才又被他斥到老远。这帮刺客是绝顶高手,顾忌滕煜的安全,青汐便将他护在身后,一边躲闪刺客们的攻击,一边将指缝间的孔雀针向刺客们射去。

对习惯了刀剑拼杀的刺客一般很难适应像绣花针一般的暗器,没半盏茶功夫已经倒了一地,唯有一个还在顽强拼杀,而且他的武功明显强过其余几人数倍。

不知为什么,青汐觉得他的招式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就像□□控了一样。他的剑猛地刺来,她倏地闪身一避,身法快得如流星陨落。趁他一时失神,她猛地飞身摘下他的黑色面巾,一张熟悉的脸霎时映入眼帘。她的心微微一沉,启显!他果真还是来行刺滕煜了!

按理说,被她摘下面巾,他的表情就算不是惊慌失措,起码也该是破釜沉舟,但奇怪的是,他仿佛并不认识她一样。

青汐脑海中闪过那日启显的模样,他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她眉头蓦地一皱,快速掠过一个念头,莫非他被催眠了?

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继续挥剑向他们刺来,招招狠辣凶残,青汐更加觉得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她再次射出数发孔雀针,有的被他避开了,但终归有些射中了他。令人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好像被孔雀针打通了全身血脉,变得越发狂躁厉害,而且全身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尸气。

因为是进宫面圣,青汐作为萧清国的太尉觐见,自然是不被允许佩戴刀剑的。再加上前两日才在阵法中损耗了身体,她也不敢轻易使用碧灵了,所以此刻仅仅靠着孔雀针应付起启显还是有些吃力,适才稍稍一个失神,左臂就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庆幸的是,在远处守卫的侍卫终于听到了响动,飞速地冲进来与启显搏杀。

滕煜在重重侍卫的保护下,将青汐扶到了一边,脸色霎时冷凝如寒冰:“你怎么样了?”转头便对一旁的韩公公命令道,“快,传太医!”

话音刚落,他便被青汐猛地一下推开,她的手臂再次被迎面而来的长剑划出一道血口。这个口子显然比上次的要深许多,鲜血直接渗了出来,霎时染红了半片衣袖,一滴一滴地殷红滴落在了地上。

见到血气的启显就象发了疯的猛兽般,见人就刺,原本护在滕煜和青汐面前的侍卫转眼间倒下一片。

青汐瞥了一眼杀红了眼的启显,脸色愈加冷沉凝重,这些侍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冲上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况且,他的身份已然曝露,知道的人越多越棘手,搞不好真要赔上整个泽虚国皇室一脉的性命了。

实在没有办法了!青汐取出碧灵,强行催发内力,将上古之术附在音律上吹奏出来。渐渐地,启显不再漫无目的地乱砍人,只是握着剑六神无主地站在一堆尸体中间,就像失了魂一般,可不消半刻,他又猛地跪在地上,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怒吼。

青汐见状,加快了吹奏音符的速度,半盏茶后,她看到启显身上倏地散出一团浓黑的气,看来这是一位相当高明的巫术师,否则不会还懂得提炼尸气来增强启显的功力。

只是…此人到底是谁?

那团黑气散尽后,启显的脸色已苍白如纸,“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相错

青汐在这次刺杀中所受的伤,她自己认为完全不值一提,毕竟在她上辈子短暂的十九载人生中,大伤小伤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她,更何况这次只是被剑划了两道皮外伤而已。

但是看太医们此刻谨慎凝重的表情,简直像是在诊治什么不治之症。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五百年前有一次她染了风寒,此后又连续几日通宵达旦研究用兵策略,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过去。黎夙得知后,遣了王宫中大半太医来为她诊治,一天一夜后她终于醒来,看到太医已经被他处死了一大半。

半盏茶后,几个太医终于她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完,关上药箱的瞬间,她明显看到他们几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太医们叮嘱了几句,便退下去了,紧接着进来的是韩公公,他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青汐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滕煜望向他道:“说吧,什么事?”

韩公公跪在地上道:“甄夫人正在外面候着。”他的神情有些自责,青汐猜想大概是滕煜让他封锁消息,但还是传了出去。

滕煜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道:“打发她走。”

韩公公为难地道:“可是…”

话还没说完,一阵的清脆女声就传来了:“陛下,听说宫中出现刺客,臣妾…”

青汐看到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美人一脸焦急地走进来,目光在与她接触的瞬间,似乎有些惊讶之色,但很快就掩下去了,跪下道:“臣妾心忧陛下龙体,不经通报就进来了,望陛下恕罪。”

滕煜又恢复成一贯肃然的模样,声音冷淡道:“朕没事,倒是薛太尉为了救朕,受了伤。”

这倒提醒了青汐,她现在还在滕煜的龙榻之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刚要起身,便被他按住手臂道:“你躺着不要动。”随即又转过头,对秦甄道,“薛太尉需要休养,你先退下吧。”

秦甄娇美的容颜上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恢复了温婉恭顺的模样,客气地说了一些关切和道谢的话后,便朝滕煜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走出大殿后,秦甄身边的侍女玲珑咬了咬嘴唇,愤然地道:“小姐,你看到没有?陛下对一个别国男子竟如此用心,竟让他躺在太极殿的龙榻之上,连夫人你…”

秦甄淡淡地打断她:“我什么?我不过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秦甄是秦太尉的独生爱女,而秦氏一族向来根基深厚,势力庞大,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中,若没有他们秦氏一族的鼎力相助,滕煜其实难以夺得帝位,但现在他们秦氏一族算什么呢?充其量就是一个正在走向没落的家族吧。

秦甄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不,我太高估自己了,现在的秦氏一族到此地步,我早就连棋子都算不上了。”

滕煜十七岁即位,整个后宫除了被先皇亲封的苏王后外,只有她。且自她进宫后,滕煜夜夜宿在襄云殿至天明。至此,世人皆以为滕煜独宠她,甚至以为正是因为宠她,连带着对他们秦氏一族都恩宠有加,秦氏一门一时间曾风光无二,在齐梁国没有哪个家族可以与之抗衡。那时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以为滕煜是真的喜欢她,所以爱屋及乌对她的家族亲眷都格外照顾,直到看到后来他皇位稳固后对他们秦氏一族做的事,她才彻底地醒悟过来,滕煜只是把她当做一颗暂时还有利用价值的棋子罢了,目的达成后,随时都可以弃如敝履。

想起往事,秦甄不禁冷然地笑了笑,她也曾有如此天真的时候呢。

玲珑心疼地看了秦甄一眼,在经历了秦氏一族由盛到衰的变故后,小姐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小姐了。

“唯一遗憾的是,今日算漏了这个薛太尉,没想到她竟这么厉害,不然泽虚国的太子又怎会刺杀不成功?有些事多说无益,不如静观其变。”秦甄望向天边的月,冷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绝,“总有一日,我要他滕煜对我秦氏一族的作为,付出代价。”

自秦甄走后,太极殿中的两人皆沉默无语,直到滕煜出声打破一室静谧。

“今夜你就在太极殿休息吧,你的伤需要好好静养。”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晚,会宿在书房。”

“这点皮外伤无关紧要,我可以回别馆的,但有一事我想知道,你会如何处置启显?”青汐适才一直想找个机会提起此事,现在…不妨直说了吧。

滕煜转眸看她,漆黑深郁的眼闪过一丝暗光,“你想为他求情?为什么?”

“启显今日这样,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他是被手段高明的巫术师催眠了,刺杀你并非他心中所想。否则,他要是真的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当日也轮不到长安上战场了。我为他求情不为别的,他此次刺杀是诛灭九族的重罪,如果因为他被妖邪控制做出的忤逆之举,就牵连了整个泽虚国皇室一脉,就太冤枉了不是吗?”

“但是,”滕煜半边侧容掩在烛火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这却是我除去泽虚国皇室一脉的最好机会。”

青汐怔了怔,是啊,坐在她面前之人,是一位君王,是一位想一统天下的霸主,他等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机会,至于启显究竟是本意如此还是受人唆使,抑或是被巫术控制,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也许他早就看出启显有谋反之心,留着他们终是祸患。

她原意是想长安在天之灵必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最终是这个下场,但此事…她已经尽力了。“那好吧,我没事,先回别馆了。”

还没走几步,滕煜倏地道:“你真的想救启显,救泽虚皇室一脉?”

青汐有些诧异回头看向他,随后点了点头。

“好,我如你所愿,不治他的罪,也不再追究此事了。”

青汐刚想道一声谢,滕煜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入她的耳中,“但是我想知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我呢?我不是对你无关紧要的人么?”

为什么要救他呢?

青汐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但她心中再清楚这个答案不过。不是因为长安,也不是因为路见不平,而是因为大刀向他袭去的一瞬间,他蓦地又想起了黎夙,救他几乎是出于本能。

这五百年来,她时常想起她死前,黎夙对她说过的话“我说过天下之人谁都可以弃孤而去,唯有你不可以,因为孤从来只信过你,可是你呢?你却只想弃孤而去!青汐,是你负了孤,你怨不得孤!”

黎夙在她的生命中,曾是她的君王,曾如她的手足,哪怕最后他和泽阙都背弃了她,他们之间种种,大约也并非一个简单的“恨”字可解的吧。

深沉的夜色中,车撵自太极殿而出,向别馆驶去。

刚坐进车撵,一股彻骨的寒意倏地自体内袭向全身各处,完全猝不及防。

车撵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别馆,青汐的双脚刚轻飘飘沾在地上,一股冷风猛地一下就灌进衣袍里,当日寒冰锁困住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她其实很明白,她越是强行用内力驱动碧灵,她身上寒气就会凝得越多,发作起来也就越痛苦难忍。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和她作对,这时黑沉的天幕倏地响起几声惊雷,紧接着瓢泼般的大雨顷刻间落了下来,屋檐上落下来的雨珠瞬间连成了串。

青汐无力地倚在墙边,额头上早已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再去叩门,可惜她的躯体再也支撑不了,只能顺着光洁的墙壁虚软地向下滑,她看到木门上的铁栓离她越来越远。

巨大的无力感蓦地蔓延至心头,她从未想过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连摸到门栓的力气都没有,连喊人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这样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黑夜,独自一人坐在冰凉的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样深沉的绝望感着实很痛苦,哪怕是幼时被长老们扔在黑漆漆的深山老林,哪怕是后来行军打仗夜宿在荒野坟地上,都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煎熬。

耳边依旧是倾盆大雨落地的声响,而体内的寒意发作得也越来越厉害,就好像每一寸骨头都浸透在万年寒冰中,有无数尖利的刺刀一下一下地割如骨血中。她无力地蜷缩在墙角,下巴抵在膝盖上,咬着唇想要是普通姑娘,像她现在这样的疼痛,是不是都已经无所顾忌地大哭了呢?

她上一世是整个姜氏的一族之长,做任何事之前首先考虑的都是族人,是大局,除了临死之前那一次,她甚至都没有给过自己哭的机会,现在的她用的是长安的躯体,已经算是彻底了无牵挂了,她是不是可以像普通姑娘一样任性一次呢?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势头,她的意识慢慢地有些飘忽,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身体蓦地一轻,好像被腾空抱起一般。这样的感觉让她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戒备,努力想撑开眼皮,但还没看清眼前之人,鼻尖已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紫越灵的香气。

“别怕,我在这里。”

表白

是华遥。

她每次最狼狈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却让她的一颗心莫名地安稳下来。

车撵转动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随即她感到身体倏地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裹住,两颗药丸混着一口清水被灌入口中,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他贴着她的耳际边道:“我从未见过你这种的…”顿了顿,就像是带着些许无奈,声音似乎更加清浅,喟叹道,“…完全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梨园花海,白白的一片就像波涛起伏的海浪,无边无际铺满了整个画面,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一段既遥远又很真切的对话:

“青汐,我从未你见你这样的姑娘。”

“喔,我是怎样的姑娘?”

“跟我说话,不要闭上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死?”

“没有,你只是受了点伤,怎么会死…”

渐渐的,那些画面变得无比模糊,就像梦境中时常出现的画面,转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明彻的月光照下来,将云池苑染上了浅浅的银白,就像一层轻薄的白纱笼在大地之上。青汐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之感。

她转过头,借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华遥单手支着额,坐在离床边不远的藤椅上。原本覆在身上的锦被有一半搭着,另外一半则凌乱地落到了地上。

她轻轻掀开被子,穿上鞋,借着月光,走到他面前停住,怔怔地凝视了他良久后,轻轻地拾起地上的锦被盖在他身上。

刚要转身,手蓦地一紧,她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猝不及防地,就跌坐在他身上,温热的气息瞬间包围住了她。

她并没有挣开他,只是哑着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那不是幻觉,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完全陷入昏迷前,他似乎说过“姑娘”二字。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以华遥的聪慧,也许他早就猜到了薛慕初是假的。

她会吹奏碧灵,会上古之术,执意要跟他来齐梁国,又深夜出现在永宁殿的阵法中,怎么看都不像是镇国公的公子会干的事情。也许在萧清国女扮男装太过顺利了,所以她想过他会猜到她的身份是假的,但从未想过他会知道她是女子,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想到这里,她猛地怔住:“上次和红月斗法,把我带回镇国公府的是你?你是那时候知道的?”恍惚中她忽然记起,那次也有人在雨中将她抱起,只是她当时比这次受伤更为厉害,她完全没机会看清那人的脸,但她还记得那种感觉,和这次并无甚分别。

“嗯,那次是我将你抱回去的,不过你是女子之事,我其实知道得更早。”大概是刚刚醒来,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沉上一分,慢悠悠的,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慵懒。

青汐诧异地看向她,刚要启唇,他便接口道:“你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日在醉风亭中,你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一字一顿地念《上邪》的时候。”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喝醉酒后,一般是两个反应,要么是完全断片,要么是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是哪种反应,醉酒后的她,总是失控的。所以上次他让她再念一遍《上邪》,其实就是在暗示她吧?她那次醉得那么厉害,他心中要是有什么疑惑,那确实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华遥微侧过头,指腹轻轻拨过桌上的烛台,昏黄的光照到房间每一个角落,映出青汐一张精致脱俗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