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是那穿雨衣的老头在落泪,只不过,他穿了一身护工的工作服。

孟思瑶从一个梦中惊醒,那老头见她醒来,快步向外跑。

“你回来!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

但老头已跑得远了。

“请你不要报警,”窦焕之径直走进了章云昆的办公室,“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现在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要救活瑶瑶。”

“你果然是窦焕之,你果然是那个穿雨衣的人!如果我们没猜错,是你设法害了孟思瑶和她的朋友,对不对?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肠?”章云昆忽然有了一种想羞辱窦焕之的冲动,好在理智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他是我女儿。”

“不可能,孟思瑶是七月份出生…”

“我知道,她是她妈妈再婚一年后才出世的。她妈妈再婚后,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报复活动,最初的行动是疯狂的,原始的,低级动物性的…你明白了。”

“你犯了罪,你侵犯了她妈妈。”

“别忘了,她曾是我的爱人。”

“我忘了,和你谈法律,是对牛弹琴。你已经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是啊,我想我的确是疯了。但是,我真做错了吗?被染上“伤心至死”病毒的人中,有贪婪的,有滥情的,有歹毒的,甚至有变态的,就那么几个人,却反映了玲琅满目的人性之恶,他们在有意无意中伤害起别人来,似乎也毫无愧疚之心。

“没有人是无辜的,我们都有罪!…我们再这样无谓地争吵下去,白白耽误了对瑶瑶的抢救。”

“你要有什么特效药,就拿出来吧,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能确定你想帮她。你也应该明白,对病毒,尤其这种新型的病毒,是不可能有直接的特效药,根除病毒,立刻终止病变发展。这样的特效药,绝对不存在。”

“所以你想继续当年给你姐姐治疗的研究?”

“是的,用中药和西药的配用,当年我在调试一些方子,在中药里加西药的化学成分,可惜尚未成功,姐姐就去世了,我的家也毁了,功亏一篑。”

“你需要我怎么帮你…除了不去报警外。”

“主要是两方面。当年我寻找解救方法时,做了大量的笔记,都装在一个箱子里,留在了我以前在江医的实验室,可是我这次回国来,却没有找到。如果被扔了,就会很麻烦,但我听说很多旧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资料都被堆放到旧行政楼地下室的老档案馆里。看档案馆的老太太格外严格,我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进入,但因为想专心研究,不想再生枝节,所以请你陪我去一下,找到那些旧笔记。

“另外,我需要你帮我在江医找七八个会做实验的学生,最好是会药物合成或动物实验,我高价出钱请他们在寒假里帮忙。仪器、设备、场地,我都有现成的。”

章云昆点头说:“这两个都不算太难,现在就出发吧,去档案馆。”

孟思瑶觉得自己绝对没有认错,那个老头就是雨衣人。他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还掉下了泪。莫非,他根本就是个好人,一开始就劝说我们不要进洞,后来又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钟霖润走了进来。孟思瑶见他穿着便服,心里稍稍安心,想告诉他刚才做的梦,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但终究没说,觉得有些不吉利。

“你的医生认为你不需要住院吗?”

“不用,他说因为在病程早期,注意休息调理就可以了,所以我有这么多时间,每天都可以陪你。”钟霖润没有告诉他,他的病房离这里不过一百米。

“我倒是希望你能住一下院,有医生观察,总比自己独当一面要好。”

“但这样,我就不自由了,不能天天来看你。”

孟思瑶笑着握住他的手,暂时忘却了不久前雨衣人的出现。

深究又有什么用呢?他想杀自己,易如反掌,他想救自己,势比登天。

还是尽情享受和爱人在一起的这一刻。

自从来到江京,安顿好仪器设备,窦焕之从来没有让第二个人进入过实验室。所以当实验室里一下子多出十个研究生和大学生,他竟有些不适应,虽然在美国,他的实验室里也有二十几名研究生和技术员在为他工作。

他旋即将隐隐升起的那种不安全感抛之脑后,投入对过去那些资料的整理中。

二十五年前恶梦般的回忆却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微弱的希望,对失败的畏惧,害怕失去的恐慌,如万箭钻心。

这里没有失败,我从没有失败过。

给过我失败的人,比如杜若和那个男人,已经被我以另一种方式击败。

我厌恶失去,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个时候,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但我辜负了她,没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我却从此成了死神的使徒。

是命运的嘲笑,还是一个出轨的轮回?二十五年后,病床上的那个美丽的女孩,是我唯一的亲人,却是我一手导演了这场自演的悲剧,要再次和死神谈判。

已经死去的几名感染了“伤心至死”病毒的患者,从出现心律失常症状到最后猝死,最快的只有三天,最久的也不过三个星期。

时间成了死神的帮凶。

是我将自己放在了背水一战的位置,面对无比强大的敌人。

背水一战的结果,并非都是勇者胜,二十五年前,我就是个俘虏。

时近午夜,实验室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巨大的精神压力,全身心的投入,他灰白的头发在一根根凋落。

49.逝

雪白的床单,床边站着雪白制服的护士,人们都低着头。

可怕的预感。

“霖润?”

护士轻轻摇着头。一个美艳的妇人,是她,应芷蘅,钟霖润的母亲,脸上淌着泪。

不对,这一定是梦,这个病房,怎么像是七院的?

“霖润,你醒醒,你等等我,我们说好的…”

“傻丫头,又做梦了?”钟霖润的笑脸就在眼前。

孟思瑶猛然惊醒,果然是个梦,很不吉的梦,她打算不告诉钟霖润。

“没办法,整天无所事事地看小说,不做梦才怪呢。”孟思瑶打量着钟霖润,他气色还算好,西装笔挺,大概刚下班,面带着自信和朝气。她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咱们下去走走。”钟霖润拉起孟思瑶的手。

“霖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医生的话,”医生刚走,应芷蘅就心疼地埋怨,“你既然这么不舒服,就不该到处走动,用药到现在,心律不齐都没能控制住。”

“妈,你放心,我没事儿的。”钟霖润为了不挨医生的骂,刚才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下,就钻到了被子里。他强打精神陪孟思瑶了很久,此刻出了一片虚汗。

“我已经失去了你爸爸,不想再失去你。”应芷蘅看着日渐憔悴的儿子,泪眼婆娑。

“妈,您不要那么悲观嘛,我重视得早,预后应该不错的。”钟霖润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前胸疼得厉害。

“你为什么还整天打扮得齐齐整整,去看瑶瑶?她难道不知道你就在同一层楼上住院?”

“她还不知道。我需要给她鼓励,同时,不想让她为我伤感,所以瞒着她。她和我一样,需要有乐观的情绪支撑,如果她知道我也这么病歪歪的,一定会很沮丧,会影响她的康复。”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为她着了魔。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叔叔他们应该已经到江京了,不久就会来医院看你。”

“堂弟也一起来了吗?”

“当然。”

“太好了,我正有事情要麻烦他。”

“樊医生吗?我是小孟,钟霖润的女朋友。”

樊医生接电话时有些迟疑,大概还有些后悔上回告诉了她钟霖润的病情:“噢,霖润不在我这儿。”

“我知道,我想请你给霖润他们所写个证明什么的,不要让他在出差了…是这样的,他说他有个很重要的案子,随时可能会出差。”

“是这样…难道,他已经去了?”

“还没有,他只是和我打了招呼,说如果他哪天没来,就是出差去了。”

“他…他的病情还很轻,虽然有心律失常,但只要不过度劳累,轻度的工作还是可以的。”

“可是,我的医生就让我住院观察了…”

“我知道你的情况,你可是都昏迷过了。”

“难道要等他昏迷了再重视吗?不是有些太晚了?”孟思瑶暗骂着:麻木不仁!她知道说服不了这位名医,只好等钟霖润来,直接说服他。

他一定会听她的。

可是,他怎么还没有来?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钟霖润发来的短信:“我已经在路上,过几天回来。”

这个家伙!拿自己的健康做儿戏!

孟思瑶忙打手机过去,但对方关了机,说不定正在飞机上。

之后的一天里,孟思瑶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能找到钟霖润,只是到了傍晚,又收到他深夜发来的一条短信,说他已经在青岛安顿下来,和客户的约会很多。他将自己下榻的宾馆和房间号告诉了她。

孟思瑶随即给宾馆打了电话,果然,钟霖润是昨晚住进宾馆的,订了一周的房间。

看来,只好等他回来再教训他。

她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气氛。

也许,是因为钟霖润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只有短信。

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他总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听着她的声音。

她甚至替他找了借口,也许这案子格外敏感,他每一句话都被监视着。(都是那可恶的得广集团,让她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让她进一步产生怀疑的,是郭子放和郦秋的到来,他们还想往常一样和她说笑,但神情似乎很不自然。也许,郭子放这位“家属”,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病情的负面消息。

“霖润这次出差之前,有没有告诉你们要走多久?”

郭子放摇头说:“我问了,他说因为情况复杂,客户的要求又多,很难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总知道他去哪儿出差了吧?”

“当然,青岛。”

孟思瑶稍稍放心:“这家伙,怎么找都找不到他。这么忙的一个差,他应该推掉,一点儿也不注意保护自己。”

郭子放和郦秋对看了一眼,郦秋说:“老郭也劝过他,他就是不听。”

郦秋戴着墨镜,目光藏在镜片后面,但孟思瑶觉得有些异样,只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两人走了以后,孟思瑶仍在想着郦秋没有显现出的眼神。什么都没看见,又有什么异样?难道又是所谓的第六感?她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轻声告诉护士,只是到楼下走走。

住院部大楼门口,远远地看见了慢慢向外走的两个房友。忽然,郦秋停下了脚步,低下了头,拿出了纸巾,在脸上擦拭。

郦秋在哭泣!

郭子放轻轻拍着郦秋的肩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她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华律师事务所,请问您要找哪位律师咨询?”前台小姐甜美的声音。

“钟霖润律师,我是他的一个老客户。”孟思瑶就在住院部大楼前打开了手机。

“请等等…很抱歉,他已经不在我们所了?”

“哦?…他去了哪里?怎么能够联系上他?”

“很抱歉,他…他已经去世了,就是两天前。”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进出大楼的人流匆匆,逐渐汇成了四个鲜红的大字。

伤心至死

能看清的,只有一个穿着长雨衣的身影。

“快!病人昏倒了,立刻抢救!”一名路过的护士看到孟思瑶颓然倒地,立刻叫了起来。急救的医护人员赶到,那护士的心已经沉了底。

孟思瑶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50.伤心至死

整整五天里,他一共只睡了七八个小时,都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短暂的瞌睡。

和二十五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好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并不陌生。在研究所里,他就是个有名的工作狂,他骄人的成绩,绝非凭空而来。但常年辛苦的工作,也在侵蚀着他的健康。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他有慢性抑郁症。他吃药如同吃饭。

多少年来,他并不在乎,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没有痛觉。

他活着虽然痛苦,但有目的。

直到今天才发现,他的目的,他的计划,只是使他更痛苦,偏偏这个时候,他又恢复了痛觉。

他疲惫不堪,他泪眼朦胧。

他毁掉了亲生女儿的生命。愚蠢的,极端的行为。他居然能想起,他还毁掉了别人家亲生女儿的生命,女儿的那些朋友,江医的那些大学生。

他近乎绝望,冥冥之中的主宰,如果是公平的,不会给她女儿这次机会。

也许,到了再去看她一眼的时候。

这些天,想到她,他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有多像,敏感,智慧,尤其那近乎偏执的坚强。

去看看她,哪怕是偷偷的一眼。过去这半年里,曾多少次在暗处注视着她,但都是带着怨毒,带着杀机。这就是人被造物主捉弄的另一面:此刻的他,只想深情地看一眼从没有认过他的女儿。

浑浑噩噩地,他走出了实验室,走向医院。

他旁若无人地从最繁忙的马路上穿过,行人的惊叫,司机一边揿喇叭一边诅咒,他都浑然不觉。

他已经精疲力尽,支撑他前行的,不过是他想一见女儿的强烈意念。

当他走到医院病房大楼门口,看到女儿的时候,她正像一朵枯萎的花儿,倒在大地的怀中。

他惊呆了,随后听见那护士在叫。他走上前,颤抖着将手放在女儿的心口。

那颗年轻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一切都和二十五年前一样。

这是一个他制造的无情的轮回。

他觉得血液已经从大脑里流走,胸口猛然剧痛起来。

他的口袋里有药。

但他没有去取。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接受命运。

尾声

“可能的解释…应该说是比较肯定的解释,是小孟童年时的经历救了她。”章云昆对如释重负的郭子放、郦秋、张生和田川解释着,“怪村一直有‘换血’的习俗,就是用一些会吸血的小动物吸食人血,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将人体内的一些毒素吸走。而这种‘伤心至死’的病毒,是长期天然存在的,在一些小动物之间传播。我猜,用来‘换血’的一些小动物,体内一直有这种病毒,只不过病毒的量很小,当人被这种带少量病毒的小动物咬过之后,体内也带了少量的病毒,因而产生了抗体,有可能产生了类似减毒活疫苗的作用,所以遇到真正病毒流行暴发感染的时候,由于体内已经存在了抗体,因此抵抗住了病毒的入侵。怪村的人一直有用吸血动物预防病毒传播的做法,我想也是因为他们观察到了这种现象。小孟童年时曾被怪村的人施以外人看来是‘酷刑’的‘换血’,也许正是那样的误打误撞,反而保住了她的生命。”

“你是说,瑶瑶身体里并没有病毒发作?她不是被诊断出有心肌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