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瑕。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