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宋怀恩低头,“请王妃速做决断。”

我疲惫地闭上眼,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

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

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

“请太医为殿下诊脉。”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

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唤道。

“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

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断崖上,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远远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顾一切奔去,陡觉身子一空,急遽下坠。

“萧綦!”我脱口惊呼,睁开眼,却见绣帏低垂,晨光初透,哪里有他的影子。

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周身却是忽冷忽热,汗透中衣。

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