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