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种树了啊!”陆湜祎笑,“我当年的心愿也能完成了。”

“什么心愿?”

“把你挖坑种了啊。”

夏小橘拍拍脑门,大笑:“想起来了,运动会打牌那次么,大笨孙子。”

“呵,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钻进去,然后让你们班男生将土填上。”陆湜祎又嘱咐,“少浇一点水,北京本来缺水就。”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

眼前的这个男生,是否是最适合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壤?

(5)

春天过了大半,陆湜祎和邱乐陶的寝室组织了两次联谊。

“是那次他们寝室的人看见我,提出要结成友好寝室的,我没多想就答应了。”第一次联谊归来,邱乐陶在电话里告诉小橘,“大土可是非常地不情愿,说你们着什么急,火上房啊?!哈,他可是耐心地等着某人从郊区发配归来呢。我也告诉姐妹们了,谁也不能对大土出手,因为谁都不是某人的对手。”

“前两天,被水水他们拉去,陪邱乐陶一寝室几千只鸭子逛夜市去了,唧唧呱呱一路。”陆湜祎隔天也打来电话。

“那还不好,热闹呀。总比我在这儿清修要好。”

“对,对,热闹极了。但也很讨厌。”

“喂,这么形容人家女孩子,不好吧。”夏小橘失笑。

“我是说那些卖玫瑰的,总围上来。”陆湜祎哼了一声,“我和那几千只鸭子中间的距离都能过坦克了,还围上来。那些女生自己倒是买了一大捆花花草草的,也许是要回去吃吧。”

“我也想逛夜市。”夏小橘说,“毛豆,羊肉串,麻辣小龙虾,盐水菠萝……”

“你那是夜市还是消夜?不怕再闹一次痢疾啊?”陆湜祎揶揄,“等你回主校区我和你一起去,免得没人送你去急救中心!”

随后一次夏小橘进城,便参与了陆湜祎寝室的消夜活动。在路边大排挡要上一盘毛豆,几十串羊肉,两份麻辣小龙虾,若干扎啤。水水在小橘面前摆了只玻璃杯:“我们一人匀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腻的。”她紧紧捂住杯口,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喝酒也行,把这个消灭。”陆湜祎从隔壁水果摊拎了削好的菠萝。

“没泡过盐水吧,吃这么大的菠萝,嘴巴会木掉。”夏小橘咋舌。

“那就喝啤酒。”水水又来夺她的杯子,鬼鬼地笑,“以后还要经常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呢,不锻炼锻炼怎么成?”

“来三个烤翅。”争抢中,芜杂的声音掩盖不了旁边男生的话语。

“不要辣,少放盐。”他又补充。

“知道了,老规矩。”摊主拉长声音,“还是你吃两串外加一串皮,她吃肉。”

“是啊,吃得都长在这儿了,”男生拉高衣袖,“大热天,一身鸡皮疙瘩。”

女孩嗔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谁刚才还说,全力支持我减肥的?”

他们站在路灯下,路灯昏黄的光照在脸上,两个漂亮的年轻人,一样修长的身影。隔着烧烤摊缭绕的烟雾,面孔有些模糊。夏小橘一分神,杯子被水水抽走,倒了大半啤酒。

那一天夏小橘喝了两大杯扎啤,自认为毫无醉意,就是开始话多。林柚拉她去自己寝室住,她还挥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还能赶上末班车。直到众人问她过些天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夏小橘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因为她打了个嗝,大声回答说:“好大好大好大一只Snoopy。”程朗就坐在对面,专心剥着小龙虾。

Snoopy代表什么,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芒果布丁是谁,或许他早就忘记了。

夏小橘猛然起身,感觉满腹凉意忽地冲到头顶,打了个哆嗦。“不行了。”她摆手,“我必须睡觉了。”必须要闭上眼睛,将他看她时的温柔目光屏蔽在脑海之外。

因为是周末,寝室里的北京女孩回家去了。林柚安顿夏小橘在自己床上躺下,说:“这样我还放心一点,免得你半夜起来吐到人家床上。”

“关键那是上铺,会变成天女散花哟。”夏小橘学樱桃小丸子,呼呼呼地笑。

“你好恶心。”林柚正在洗毛巾,用指尖沾了水掸过去。她换了米白色的宽大睡衣,背后印着一只大大的米妮。长发用铅笔随意地盘在脑后,散下几绺来,垂在纤巧的脸颊旁。她洗好一条毛巾,塞在夏小橘手里:“喏,擦擦你的小花脸。”拿起盆去换水,还轻轻哼着歌,似乎是“我爱洗澡乌龟跌倒”。

“看到你又这么开心,真好。”夏小橘把毛巾搭在额头上,“而且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们也都这么说。”林柚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没事儿就撒娇的女生。其实,你在大土面前,也很像个小孩子呢,没发现么?”

“啊?是么,呵呵。”小橘笑了两声,转过头去。床头书架上,一张合照在暗影里看不清,隐约是漫天飞雪,穿成北极熊一样的两个人。毛巾啪嗒地掉在枕头旁,她飞速拾起,索性盖住整张脸。没有人给她一个拥抱,只好双手环住肩头,用力地抱紧自己。

第二天林柚一大早就去排练,给夏小橘留了饭卡和字条,让她晚上务必留下看演出。“回到舞团的第一场公演,一定要给我打气哟!”

在练功厅,林柚高盘的发髻有乌色檀木的光泽,净瓷一般光泽无瑕的脸庞,她下巴微扬,脊背挺直,右手轻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阳映出少女苗条纤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脚下。“底子就是好,这么快就变回美女了。”黄骏站在她身边,啧啧赞叹。

“前不久不知道谁那么刻薄,说人家难看!”

“是么?谁说的?怎么可能啊。”黄骏佯装无辜,“夏小橘,物以类聚,你的姐妹可都是美女。”

“少来,想溜须去别处,我才不吃这套。若是你借机揩油,”拽过他的胳膊,“哼哼,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头!”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开刀啊!”黄骏笑着,拉过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人家是名正言顺,算什么揩油。

她想张口答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语气,似乎无论怎么说,都透着一股哀怨和尖酸。于是不做声,冲黄骏扬扬拳。

黄骏跳开,拍拍程朗:“没买束花庆祝演出成功?”

“太高调了。”他摇头,“她说……”

夏小橘无心再听,推推黄骏:“我先走了,路远,太晚回去不安全。”又转向程朗,“和林柚说一声吧,她一定是最棒的!”

“不等大土了?”黄骏喊她,“他们年级篮球赛一完就赶过来。”

她没转身,扬起手来摆一摆。身后传来黄骏的大笑:“还是你这就赶过去给他加油啊。”

从练功厅出来,到校门和操场是两个方向。想着大土看到自己出现在观众中,汗水淋漓的脸上会有如何的表情,一定是瞪大眼睛,瞬间的惊喜,然后又收起笑容揶揄她两句,说什么运气不好的人在这里影响我发挥,夏小橘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刚刚向操场挪了两步,又觉得心情沉重,似乎大土是自己不快乐时藉以依托的替代品,如此暧昧的态度,对他总是不公平。于是折返回来。

可是,普通朋友难道就不能去加油么?心底无私天地宽。夏小橘想:“对啊,我们起码是好朋友啊,难道走了也不打个招呼?”

向着操场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住脚步。“不对,不对,夏小橘,你清楚的很,在他心中,你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如此天人交战,她就在楼前反反复复踱来踱去,直到眼尖的阿木大喊一声:“小橘灯,怎么不去给我们加油?!”

三五个男生刚从街角转过来,高高的个子,像路边挺拔的杨树。

“怎么这就走了?”陆湜祎问,“今天可是你小姐妹扬眉吐气的日子。”

“太晚了,今天一定要回去,明天八点还有课。”

“你们那个山沟呀,是不大安全。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她飞速拒绝,“呃,那个,出这么多汗,会感冒。”

旁边的男生们窃笑:“看,到底是女生,多细心,多体贴啊。”

“你,你,你……”夏小橘大为尴尬,一个个指过去,“唉,脸上花的,都赶上京剧脸谱了。我走了,不和一群脏猴子站在一起。”

她大步离开,男生们不知说了什么,爆出一阵大笑。夏小橘回头,望见陆湜祎拿篮球在水水背上砸了一下,嘴角却噙着笑意。她忍不住微笑,刺痛而紧缩的心也平静下来。

(6)

夏小橘的生日恰好赶上期末考试,于是和同学朋友们商量好,推后两个礼拜过农历生日。陆湜祎的贺卡如期而至,写着:“夏天的小橘子,转眼你一字头的年岁也快到尾声了。回想从前,所有和你熟识的人,生活都会因你而充满阳光,然而我与你分享的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年而已。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时光停留在某一刻,哪怕短些也好;可是无奈得很,它只会无情向前。好在青春还有大把时间,让你实现所有梦想。”

她读完一遍,扔在一旁,摸出第二天要考的邓理提纲来。看了三十分钟,眼睛还是直勾勾盯住第一段,于是将卡片捡回来,仔仔细细再读一遍,要从字里行间扣出些蛛丝马迹来。总于忍不住,给邱乐陶打了个电话。

“难道还要我解释给你听?昭然若揭么!”对方刚考完一门,还有闲心应付夏小橘敏锐细腻的少女心思。

“但他如果真的表明,我也好做一些。”

“怎么好做?你现在也可以顺水推舟呀,立刻回封信,就说我愿意和你分享青春的大把时间。”邱乐陶咯咯笑起来,“这就是他的梦想吧!”

“你知道,我是说,如果他的态度再明朗一些,我还好说‘没可能’。现在写这么含糊的话,我想拒绝都找不到切入点。”

“拒绝?你不会还对Snoopy……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心里还是会很牵挂,又不敢多想;见到他还是紧张,又不敢抬眼看。乐陶,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拿另一个男生当替补,对他对我,都不是好事。而这么拖下去,我觉得,太对不起大土了。”

“周瑜打黄盖,你没有用枪逼他呀。”乐陶叹气,“你呀是理智的人,我们是感性的人。理智的生活多是喜剧,不过不容易盼。”

夏小橘笑:“真的么?不容易盼就不容易盼吧,我宁可要一个来之不易的喜剧,也不要一个又一个悲剧。”

“没准大土就是你的喜剧呢!”

“我们认识四年了,要是有什么感觉,早就有了。现在已经熟过头了,我看到他时,脸上就刻着兄弟两个字。”

夏小橘想不出如何答复陆湜袆,索性装作没有收到卡片,想着如果他提起来,便用考试太忙搪塞过去。然而刚考完邓理,便收到快递送来的硕大包裹,拆开,是半阖着眼睛的趴趴狗,柔软的浅咖啡色落水毛,抱个满怀。

同寝室女生们羡慕地大叫,抢着抱来抱去,笑着揶揄:“橘子,让我们抱抱,你不会吃醋吧?”

“大热天的,最好放在你们床上不要拿回来。”她心乱如麻,脑门冒汗,跑到水房胡乱洗一把脸,想着此刻不能再装傻了。

打电话过去,告诉大土礼物已经收到了。

“哦,今天才收到么?同城快递应该一天就到啊。”

“我们这儿不是同城了,是乡下,乡下啊!”夏小橘纠正,“不过没关系了,反正这两天都在忙考试,过得不知道日子了。谢谢了呀,我们寝室的人都喜欢的不行,现在还在争来抢去呢。”

“那你……”他语气犹疑,“不喜欢?”

夏小橘一愣。

陆湜袆故作轻松:“本来,打算送个Snoopy给你的,但没看到你说的那种好大好大一只,想着反正都是狗么……”

你这个傻瓜。小橘心酸。

“那个,我们寝室的人还都说送这种玩具很幼稚,老土,不过我又不是女生,怎么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呢。这个还是憋了好久想出来的。”他笑得腼腆,“是不是真得很老土啊。”又换了恶狠狠的语气,“是也不许说!听到没?!”

“朋友之间,不用这么隆重,下次不要布施给快递公司了……”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当我长不大呀……”

“真是的,又害你破费了,还是多攒点钱留着追女生用吧……”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夏小橘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唔唔啊啊地点着头,最后答应考试结束后去城里和众人大吃一顿,当作庆祝生日。

因为长时间蜗居城郊,夏小橘提出去肯德基,陆湜袆照例嘲笑了一下她的年龄和品位,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还说会提前去占座。她乘车赶到时,透过明亮的落地窗,看见他坐在店堂的转角,专心致志折着生日蛋糕附赠的头环。在那一刻,面对这样安静温和的他,忽然想起最初印象中他的倨傲来,还有戏谑的笑,两人牙尖齿利地彼此刻薄,这许多年来乐此不疲。而他从自己眼中略带敌意的陌生人,变成了此时不离不弃的知交,这一切,又岂是最初能够预料的?似乎还是他略带冷漠地微扬了头,对体育老师说:“我对运动会,恐怕没什么热情。”

顾客出出入入,开门关门间,听到店内在放任贤齐的《不要变》。

我想我不会懂到底什么原因,怎么这城市里到处流行破碎恋情

是否不贪心的人反而会特别地幸运,当世界翻天又覆地,我们还在一起

你爱我我爱你不要变行不行,不多看不多听只认定这份感情

谁爱我谁爱你都不变行不行,让未来像从前风平浪静,永远都尽全力捍卫相爱的决心

夏小橘一时间思绪涌动,暗下决心,如果今天大土有所表示,她便义无反顾地答应下来。

陆湜袆折好纸帽,抬头看见门前的夏小橘,以为她没有看见自己,起身扬手。夏小橘想到自己的决定,忽然有些羞涩起来,忸怩着蹭过去,转头看着墙上的新品推荐海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陆湜袆递过当月的优惠券,问她想吃些什么。

“鸡腿堡来几个,原味鸡,薯条,玉米,土豆泥,鸡翅鸡翅鸡翅,甜筒1,2,3,4……”夏小橘一边念着,一边把相应的优惠券撕下来。

陆湜袆探身看看桌子下面:“你是不是带了一个麻袋,用来打包?”

“没有别人了么?”夏小橘望着桌面上的10寸蛋糕盒,脱口而出,单独面对大土,还是有些尴尬,虽然刚刚心中泛起一丝柔情,但想到他可能真的有所表示,依然是手足无措。“那个,我以为会有很多人,能打牌呢,摩拳擦掌很久了。”

“你?”陆湜袆失笑,“所以想买这么多吃的,已经作好输牌的准备了?”

“别小看人啊,以前总和手气不好的人搭伙,才会输的,不信今天再较量较量啊。”

半个小时后,在寝室里收拾行李的阿木、老金、水水,略带惊讶地看着笑嘻嘻的夏小橘出现在寝室门口,还有她身后拎着蛋糕盒子的陆湜袆。

“是来昭告天下,我们可以改口叫嫂……”水水话音未落,被老金拧了一把。

“不是说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怎么这么快吃完了?”阿木问。

“当……当……当……当……”夏小橘拎出一口袋炒田螺和毛豆来,“打牌,我是来打牌的!”

“这个女赌鬼,拦不住。”陆湜袆摇头,“在村子里憋出毛病来了。”

“今天收拾东西,明天就上路了。”老金接过蛋糕盒放在门口,“等我给你拿副牌,俩人也能打。”

“那多没意思啊!再说了,这么大,吃不完明天就坏了,太浪费了!”

陆湜袆笑笑:“由她吧,过生日的人最大。”

几个男生一旦摸牌,便停不下来,水水提了旅行袋出去,回来时里面装买满了啤酒。因为是新修的宿舍楼,两间寝室有一个共用的客厅,便在这儿支着桌子,从对面喊了两个人来打牌,考试结束后人人精神亢奋,一时不能尽兴,加上有女生在场,决定索兴打个通宵。半夜时肚子饿了,有人提出要吃蛋糕。配套的塑料刀不知道被扔到哪儿,夏小橘便用饭勺歪歪扭扭地切着,半醉的男孩子们扯着脖子,荒腔走板地唱《生日快乐》,起哄要她把第一块喂给陆湜袆。夏小橘也没拒绝,笑眯眯冲他招招手,趁大土愣神的时候,飞快地把沾在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头上。众人大笑,之后奶油满天飞,一群花脸猫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夏小橘玩到两点来钟,加上喝了两杯啤酒,眼皮开始打架,被人替下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更是昏昏欲睡。“困了就去躺会儿。”陆湜袆说,“反正这一群都要打通宵。”她迷迷糊糊点头,踅到寝室里,来过几次,记得大土的床位,倒头便睡。屋内闷热,又伸手打开床头的电扇。男生们仍然在外面喧哗,夏小橘睡不安稳,觉得在此留宿不好,转念一想,心底无私天地宽,一直如此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外面有人弄散了牌,男生们发出长长一声抱怨,有人推门进来,到床头书架上拿了手电,打开抽屉找东西。

是大土。

夏小橘忽然有些精神紧张,一瞬间似乎清醒过来,但又觉得此刻砰地做起来更加突兀尴尬。窗外路灯正照在眼睛上,于是努力闭紧双目。陆湜袆当然想不出她此刻的千回百转,找到扑克牌,将手电放回书架上,顺手又把电扇关上,低声说了句:“傻丫头,就这么直着吹,也不怕嘴歪了。”说不出的关心宠溺。

没有了扇叶的旋转和嗒嗒的马达声,一瞬间寝室内变得很安静。投射到眼睛上的光线被扰乱,似乎是他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空气,缓缓地描摹着她脸庞的轮廓。指尖掠过她的刘海,轻轻地拨开,听到他轻若不可闻的低叹。

随后,小橘嗅到他带着啤酒味的湿润气息,掠过鼻翼,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她头皮一紧,发丝都要竖起来了。温暖的触感,轻轻贴在唇上,好像一片初生的翠绿叶子,青涩稚嫩地伸展开来。

夏小橘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在装睡,无法想象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难道不是应该跳起来,打他一巴掌?秒针如同被谁按在表盘上,用尽全力也不能向前半步,她只觉得天地冗长,几乎都要窒息过去。

其实并么有那么久。陆湜袆飞快地撤身,低低骂了一句,接着是清脆的拍击声。不用小橘出手,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绷紧的空气又开始悄无声息的流动起来,夏小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仍不敢睁开眼睛。细想,不过是短暂的两三秒,短到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不知为什么竟然流下眼泪来,并非委屈或感动,难过或欣喜。只记得天色半明时,醒来摸到自己潮湿的脸。

第七章(上)

(1)

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车回学校,离开时几个男生依旧在吵吵嚷嚷的打牌,还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长出密密一层胡茬来,又或者是前几日期末考试中一直没有整理仪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换了平时,小橘一定哈哈大笑,冲上去抱拳,给他起两个武侠小说里的绰号。然而此时她什么也顾不得,匆匆拎了书包就走。

陆湜祎喊:“等等。”她心中一紧,停下脚步,忸怩地转过身来,面孔微热,不知道是否已经红如煮熟的螃蟹。

“还有礼物没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们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随时过来打啊,反正你下学期就搬进城了不是?”

“我厉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对手的!”

“哈,我哪有时间陪你打球,学习,我是好好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学生,哪像有些同学,一天到晚,心里长草……”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撞着陆湜祎,“昨天让他拿副牌,出来还抓了一盒烟,跑到走廊去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小橘睈目,“来,张嘴让我看看!”

众人大笑:“看,有人发话了不是?”

夏小橘此时心虚得很,唯恐谁又说出什么话来揶揄自己和陆湜祎,明知不可能,但总觉得半梦半醒时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下无所遁形。她应付了两句,蹭到门边。

大土在众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楼。清早的林荫道晨雾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气里,和爽的风中洇润着淡淡的水汽。

“真抽烟了?”实在需要说些什么。

“没。”

“我就说么,你还长本事了。”

“因为身上没有打火机。”陆湜祎笑,“不过,以前我抽过一两根,不喜欢那个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会追究,昨夜他为何又摸了一盒烟出门。两个人一路走到车站,说着天气,说着考试。此前陆湜祎帮她订了一同回家的火车票,两人约好隔几日在北京站见面。

首班车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开起来咣啷啷响个不停。夏小橘有些后悔,刚刚等车时应该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因为难于启齿,总想着来日方长。却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后再没有触碰的话题,以至于那个吻越来越缥缈,连它的真实性都无法保证。

曾经有人问过夏小橘,和陆湜祎走得那么近,是否还分得清友情和爱的界限。她坚定地点头:“当然!”或许疑惑过,在摇摆中靠近着,然而感动和心动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个一直存在于心底的人,重新出现了。

北京站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买好站台票。从广州过来的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进站,她在花坛边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时他的样子,但面貌似乎总是模糊的,想来想去都是若干年前理着清爽平头的他,甚至是更早时初见的草菇造型,顽固地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此时此地,难免会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车站重逢时,透过如织人潮,看见他闲适而立的身影。

小橘认得其中那只红色椭圆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并没有出现。

“去甘肃社会实践了啊?”

“是啊,决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来不及改,不过她一直想去看飞天。回来时可能还要去爬华山。”

排队进站时,夏小橘本来站在陆湜祎前面,听到两个男生的对话,忍不住探过头去:“那也会去西安了?”

“应该吧,她倒是提过羊肉泡馍。怎么了?”

“噢,没……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转身回来,隐约觉得不安。男生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期末考试、球赛和同学聚会上去,他笑声爽朗,没有一丝掩饰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凛然,两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迹历历在目。

“我对爸妈说想去华山,还想去敦煌看飞天,这些都是可以路过西安的。他们答应地很痛快,但是说要等到妈妈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驳斥不了……”

忍不住转身,看着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阳光,却不知道马上要被乌云遮蔽。内心焦躁,她预感到命运的变迁,却不能开口言明,否则便好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诅咒。

最后几节硬座车厢基本上都是学生,小橘在车厢中段,程朗坐在车厢尽头,打水泡面时,看见他和对座的女生聊得开心,回到座位上,还是忍不住望过去。陆湜祎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宁,扯扯她的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我……我没看。”

“你一直在盯着程朗。”

夏小橘险些被面汤呛到,没拌匀的胡椒粉钻到气管里,让她咳个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关系好,但这点事情不至于回头去打小报告吧。”陆湜祎笑。她辣得眼泪汪汪,瘪着嘴斜睨过去,心想,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着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然而过了半个月,林柚还是没有回来。田径队约好聚会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从家里出发,天气好得很,索性穿一双运动鞋,不坐车,一路向学校走过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宽,许多参天的杨树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头发的理发店还在,不知道手艺不精的小伙子是否还在。夏小橘摸摸已经过肩的发,原来心底深处的思念和头发一样绵长,以为一刀两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旁边不远曾经是那家叫作“图腾”的礼品店,她在那里买过价格昂贵的塑胶Snoopy钥匙扣,送给程朗作生日礼物,还被邱乐陶评价为一家子傻气。那天放学时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又孩子气地倒退回来,说你看,我带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为她挡住了骤然倾倒的玻璃窗,后颈缝了若干针,夏小橘终于找到理由,得以在众人面前为了这个男生大声哭泣。

以为这一年以来,程朗已经走出自己的世界,成为别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旧日光景纷至沓来,依旧清晰如昨。林柚转学后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时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买水果探视黄骏,高高跃起摘下树叶,在唇畔吹响;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讨论化学题;那些互相鼓励温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时路过车棚,她总会留心程朗的自行车是否还在,或许还会拿出纸巾来,把车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没有发现,自己的自行车总比别人的干净一些。

站在沙坑的边缘,夏小橘抚摸着跳高的杆架,扬起头,似乎还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横竿。,他如同身生双翼,优雅地从她头顶越过去,天空如一片蔚蓝海洋。

我时刻惦记着你,而你此刻又在哪里?她颓然,低头转身。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人姿态闲散地坐在花坛边上,交叉双手,微笑着看过来。

期盼着他能走过来,加入她的感慨缅怀,然而程朗只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点碰头么?怎么都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