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乱了江离的头发。

强盗的先锋越来越兴奋,阵前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离得很近了。十丈,五丈!三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仿佛已经看到片刻后的未来:刀下鲜艳的红光,蹄下翻滚的躯体,土里模糊的肉团…他们的眼睛开始发红,他们的坐骑开始发狂。

“啊呜呜…”中间的骑士在怒吼中又抢先了一头,却见前面那白袍的小子突然发一声喊,冲了上来,转眼到了马前。他,铁蹄扬起,铜锤砸下。

“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晃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

有穷商队的箭手、甲士、驭者无不开始对有莘不破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这个少年站在那里,每一戟扬起就是一次死亡:人的死亡或马的死亡。到后来,人看不见了;再后来,戟也看不见了。只有敌人持续的死亡证明这个年轻人还活着。

“幸亏他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

所有人心中都一齐叫了一声:“幸好!”

令旗扬起。

“射!”

盗群就像一个竹笋,有穷一百零八张硬弓每一声齐响,它便被剥掉了一层。这个竹笋能不能在它被剥完之前滚到这道铜墙脚下?

战场依旧,地上几匹驳(bo)(《山海经》中的怪兽,形状像普通的马,却长着白色的身体和黑色的尾巴,头顶有一只角,牙齿和爪子像老虎的一样锋利)依旧在带箭挣扎,虎一样锋利的爪子刨着大地;空中几只人面鸮(xiao)(《山海经》中的怪兽,形状像一般的猫头鹰,长着人面、猴身和狗尾巴)依旧在盘旋,狗一样的尾巴在天空中晃动不已…

窫窳旗下,响起了鸣金之声。

还活着的人不一时退得一干二净。让他们产生这么高撤退效率的并不是来自后方的撤退信号,而是来自那个在血污中跳舞的少年,来自他身上发出的死亡恐怖。

盗党尽退,有莘不破这才倒拽长矛,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戟早就断了,这根矛是临阵抢来的。他跳上车来,第一句话就问江离:“怎样?”

江离没等他说完这两个字,早已捏着鼻子远远避开,只丢下两个字:“好臭!”

有穷商队的三十六铜车中,只有六驾没有运载货物的任务,第九车“松抱”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有穷商队的客车。车长是羿普三,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阿三,一是因为羿普三是他不久前才有的称谓,二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样叫太绕口。

一场大战过后,阿三通常会产生恐惧、哀伤、庆幸等诸般情绪,但今天他却只剩下疲累过后的闲情。

阿三本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奴隶。由于车驾得好,得到羿之斯的赏识,二十五岁成了有穷车队第九车的御者。在最近一次意外中他奋勇救了第九车车长一条性命,竟让本来胆小的他成了有穷商队众口交誉的勇士。那趟生意结束后,断了右臂的第九车车长引退前向羿之斯推荐阿三做了他的继任人。更显荣耀的是,羿之斯允许他用羿的姓。

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刚刚养好伤的阿三三十三岁,御铁尾风马兽,掌第九号铜车,这是他第一次以有穷商队第九车车长的身份出商。副手庞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罗、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龙,他们是阿三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当然,这一刻他最挂在心上的,是他第九车上的两个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对有莘不破这个客人却充满感激。面对窫窳寨这样强大的对手,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大战,整个有穷车队居然是零伤亡,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不破,如果让窫窳强盗冲到跟前,莫罗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线,而他、庞流和矮子龙便得上前和敌人血战。

“和那样一群强盗…”一想起他们狰狞的面目,他的头不禁又缩了缩。

“幸亏有他在。”

两个客人当中,江离是被阿三看不起的。这个小子光是长得好看,在大战的时候,连一分力气也没出,但当台侯让他和有莘不破依旧一起住在“松抱”时,他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当然,像阿三这样贫苦出身的人,是很难理解洁癖这种毛病的。

江离有很严重的洁癖。本来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满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车的,但无奈,有穷商队的客车,只有这一驾。

羿令平说:“要不,你到我的车上来。”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车是第十三车“反顾”。对于江离,他一直较有好感,不像对有莘不破那样憎恶。

“算了,”江离说,“我只是一个暂时寄宿的客人而已,乱了商队的规矩,不太好。”

其实江离除了洁癖以外还有很严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让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处,那比一般人和人鱼(《山海经》中的怪鱼,也就是现今的娃娃鱼)在一起还难受。“我还是想法子把有莘不破这家伙弄干净吧。”

羿令平听了目光闪了两闪,没再说什么。

可是,江离要怎么将有莘不破弄干净呢?

服常(《山海经》中的奇怪植物,树上长着三头人)和狌狌(《山海经》中的长着白耳、会直立行走的一种怪兽),是大荒原的两头极其难惹的怪兽。服常是一种食肉的植物妖,这种怪兽长着三个人头,能够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处,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服常已经有上百年的修为,虽是植物妖,却已经修炼到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步。狌狌是一种长着人脸的怪兽,有双白耳朵,皮坚毛硬,刀枪不入,水火难伤,只要被它盯上就难逃厄运。

每一次经过大荒原,四大长老总要叮咛一番:荒原中有六种不能惹的东西。而服常和狌狌就名列这份短短的名单之上。有一次在商队经过荒原时,阿三就亲眼看见一头被狌狌撕裂吞吃的惨状——这令他当晚被噩梦惊醒了三次。幸好,这些怪兽慑于羿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也不会来找有穷车队的麻烦。

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他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庞然大物。仰头望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达十丈的服常和一头张牙舞爪的狌狌,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动地笑着说:“无缘无故又做噩梦。”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疼。”那两头怪兽还在那里。

“啊——”

在阿三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叫中,商队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莫罗三兄弟搭箭上弦,瞄准了这两头本不该出现的怪兽。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边,看着这两头怪物说:“好奇怪的东西啊。”

“别,别碰他们,千万别惹他们,我去、去请台侯。”阿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去请羿之斯,却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瘫痪在地上。

江离走过来用一种驱奴唤仆的口气,指着有莘不破对服常和狌狌说:“把这家伙弄干净,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那两头怪兽,竟然真的听江离的话。

服常展开一片丈来长的大叶子,形成缸状;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状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喷出一股水箭射在叶缸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子。天气虽然寒冷,但来自地底的水,却是热腾腾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极!”拔掉腰间那株迷榖,三两下脱个精光,跳进了叶缸中。

“好烫!好爽!”

狌狌伸出两只又粗又长的巨手,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着。狌狌的利牙和血口就在头顶不远处,但他却仍笑嘻嘻的,就像对着自己养熟了的一头宠物。狌狌又伸出灵巧的尾巴,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叶缸里搓洗。

阿三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

“这,这简直不成体统!”苍长老愤怒地向有穷商队主车——鹰眼大步冲去。那两个他原本就不赞成留下的人此刻又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了。羿令平跟在四长老后面,心中惴惴不安。他并不喜欢有莘不破,但这次令长老愤怒的却是江离。

“台侯!”苍长老侧身说话,虽怒火中烧,礼节未失,“那个江离也太不像话了,竟然把荒原妖兽召进了车城!”他怒冲冲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却见羿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没有在听的模样。

“台侯!”苍长老高声叫了一句。

羿之斯回过神来缓缓道:“这件小事先搁着。”他顿了顿,待车中诸人定了神,才又缓缓地说道:“有穷之海不见了。”

当苍长老看见江离使唤妖兽,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无论是服常还是狌狌,显然都不是江离的守护兽,但这两头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即变得十分温驯——以苍长老数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种温驯不是真正的温驯,而是一种畏服。这个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马上想到:留这么一个人物在商队,是一个很危险的变数。

但是这一切和有穷之海的丢失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有穷之海不仅仅是羿家族的传家之宝,更是有穷商会的镇会至宝,甚至算得上有穷国的镇国之宝。它是有穷的象征,也是有穷商队上下的精神维系物。“只要有穷之海还在,就算整个商队都被抢光了,亏光了,丢光了,我们还是可以东山再起。”这件至宝自有它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但对有穷商队的决策层来说,更重要的显然是它对商队上下的凝聚力。

“这件事情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一个共识。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四老也没法估计商队会产生什么样的动荡。

“要马上彻查,尽量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回有穷之海。”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二个共识。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动。

“车城布开,外人难入,既是丢失不久,那一定是内鬼。”有穷之海无疑是窫窳怪札罗最大的目标之一,但连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见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动手。

“但肯定不是内部人偷的。”因为有穷商队的成员,甚至有穷国的国民,对有穷之海都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情结,而羿之斯一家则是他们不可替代的守护神。对他们来讲,有穷之海属于羿家族,这层关系和有穷之海本身一样神圣。

“但外人要混进商队也不大可能。”有穷商队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极为纯粹,从六使者到车长、御者、甲士、箭手,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几乎都是四长老看着长大的。他们不但是同伴,更是亲人。“外人想要混进来,绝无可能。”

于是,窃贼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早说过,这两人不能留在商队之中!”苍长老大声道。

服常已经给有莘不破换了七次水。第一次时,水里还加了可治疥消毒的黄雚(huan)(《山海经》中的一种植物),有莘不破觉得十分爽。第二次时,也还觉得舒服。第三次他开始在叶缸中放声高歌——尽管江离屡次打断他:“别鬼叫了!”然后他准备起来,谁知道江离又强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连屈服在江离淫威之下的狌狌也有些不耐烦了,毛茸茸的巨手在有莘不破身上乱蹭,被发恼的有莘不破一拳打了一个跟头。到了第六次,有莘不破几乎是把自己当做一个被江离扯住了线的木偶,任由摆布了。“我干吗要听这小子的话?”他想着,觉得十分奇怪。当第七次地底温泉当头浇下时,连原本一脸艳羡的阿三也一脸同情。

“两位,家父有请。”

“好啊!”有莘不破跳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个羿之斯的儿子。这小子来得真是时候。他如释重负地跨出叶缸,急忙穿上早已在寒风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没有注意到羿令平正在打量他,也没有发现羿令平的吃惊。因为有莘不破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难道傍晚那场大斗,他竟没有受过一点伤?那么多血,全是别人的?”

“今天请两位来,”苍长老说,“是因为鄙商会丢了一点东西。”

有莘不破皱眉。苍长老的话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问羿之斯:“你看我像偷东西的人吗?”

羿之斯微微一笑。

苍长老喝道:“若是寻常东西,那就罢了,但是…”

江离接口道:“但若是有穷之海,那又另当别论。”

苍长老面露喜色,随即转为怒色:“是你拿了。”

江离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久闻其名,却没见过。”

苍长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有穷之海丢了?”

他冷笑一声说:“自从丢失到现在,本来只有六人知晓。”说着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说:“孩儿并未露出半句口风。”

苍长老冷笑:“除了那个窃贼,这件事没有第七个人知道。你这是不打自招!”

江离淡淡道:“我猜的。”

“猜?”

“这有什么难猜?虽然羿台侯不说话,但我看他神色之间,对我们两人总算瞧得起。若不是紧要事物,断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就算是你们怀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穷只是商国的附属,东南一个边鄙小国,除了有穷之海,哪有什么紧要之物?”

四长老听他语气中略带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却颇有赞许之意。

“自从遇上你们之后,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穷之海失窃,可谓祸事不断”苍长老咆哮道,“这两人就算不是窃贼,也是祸胎!”

羿之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看札罗的来路,再计算一下他出现的时间,只怕…”

四长老齐声问:“只怕怎样?”

“只怕我们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出荒原,正好掉进他们的埋伏。”

四长老一齐变色。

“所以,我们绕道三十里,虽是我一时心动救人,却反而让我们躲过了一场大难。”

一阵沉默后,苍长老道:“但窫窳怪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路线?”说了这句话以后,连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队行走的路线,向来只有羿之斯和四长老知晓。难道内奸竟然出在我们五人当中?这个念头刚刚起来,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长老风雨同舟数十年,亲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怀疑,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线的事情,以后再说。”羿之斯看着两个客人,温言道,“但两位却不宜再留在我们商队,请恕我逐客了。”

四长老听说要放人无不扬眉,但台侯话已出口,一时却不便驳劝。

有莘不破却忽然说:“我不走。”

“哦?”

“要是这里太平,我绝不会死皮赖脸赖在你们这里,现在既然被你们怀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个小偷再说。”

羿之斯转头问江离:“你呢?”

江离看了看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抢着说:“你当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离板起脸来,说:“谁说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离又说:“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问:“怕什么?”

“我怕走出十丈开外,嗖地一箭射来,登时呜乎哀哉。”

众人愕然,唯独羿之斯放声大笑。

江离道:“明人不说暗话,台侯,你虽然猜想有穷之海不是我们偷的,但还是要试我们一试。刚才的逐客,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对吧?”

羿之斯微笑道:“没错,不过对手是你的话,一箭也未必奏效。”

“谢了,”江离说,“话说回来,羿家箭术,天下驰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临大敌,却至今没见识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

羿之斯道:“你想试试?”

江离吐了吐舌头说:“我胆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给我看,只是等得让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说:“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车外。众人随后下车。这时东方已白,诸使者、车长、御者均已备好车马,只待台侯下令出发。

羿之斯叹了一口气,说:“落日落日,江湖传言罢了,真有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张弓。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因这张弓而凌厉起来,搭箭,拉弦,箭对准了苍穹顶心,与地面垂直。凌厉有如风雷,流畅恰似流水,虽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却已看得江离心旷神怡。江离正暗中赞叹,陡然间一声破空之响疾刺耳膜,声音凄厉,惊飞了栖息的数斯(《山海经》中身子像鹰,长着人脚的怪兽),吓走了服常与狌狌。再看时,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见了。他挥了挥手,羿令平传下令去,片刻间,车队由圆变直,重新踏上旅途。

车马过尽,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犹未落下。

第四章 踏进末日之城

大荒原的南部并不像北部那样,有一条人兽分明的钦原界线(钦原:《山海经》中的一种鸟,样子像蜂,但是和鸳鸯一样大)。所谓南北数百里,到底有多长,其实没有统一的说法,仅仅因为这三百里是妖魔鬼怪、蛇虫魍魉的聚居地。不过越往南,人越多而妖越少罢了。既然常常往来于大荒原的有穷商队把那一线零零散散的百里桃树生长区域认做大荒原的南端,别人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看法。即便按这个概念,真正人烟密集的地方,也远在这片桃树的五百里以外。

但是,就在这极其荒凉的五百里旷野的中心,伫立着一座畸形繁荣的城池——寿华城(《山海经》中的古地名,在现今的昆仑山东面)——一座被欲望掩盖了的城池。

寿华城南尽蛮荒;西北接葛国(夏代封国之一,首都在现今河南省商丘市附近),过昆吾(《山海经》中的古国,在现今河南濮阳西南)而通夏都;东极于海。故蛮南奇货,昆吾兵甲,大夏文物,乃至海外子虚乌有之产,在此形成一个集散地。自有穷商队开通大荒原一路,东北一脉的土产也就跟着聚于此。因此有穷商队每次驻临寿华城,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寿华城三个最繁荣的交易季节之一。

“寿华城内,不得使用暴力!”这是寿华城唯一的规矩,只要不犯这条规矩,无论是豪强巨贾,还是强盗小偷,这里都为他们敞开。但无论是谁,若敢触犯这条规矩,他就要面对寿华城主的暴力。在旷野中筑起城池,唯有暴力才能维持和平。而这里也因此成为强盗们、杀手们、商人们、杂工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的地方。

通畅的商路,平宁的市井,造就了一个交易量极其巨大的买卖场。一群群被欲望驱使的男人,拼命地往这个买卖场赶。这群人一聚,不但需要吃喝,还需要淫欲。积年而下,使寿华城不但成为一个最繁华的生意场,也成为一个最淫侈的销金窟。在这里,有奇货让你买,有巧技让你玩,有豪局让你赌,有女人让你嫖。

寿华城的女人,也分三六九等。据说,寿华城最好的女人,藏在寿华城的内城——大风堡中,但大多数人既然看不到,便不在那些好事者的口水议论之中,反正寿华城外城的女人,已经有足够的风骚来满足他们的谈资。近来最受欢迎的话题,是嬗变的银环和多刺的石雁,谁该排在寿华花榜第一位。

和风光无限的石雁、银环不同,金织不是被人经常谈起的女人,尽管石雁就住在她的隔壁,尽管银环经常在她门前晃荡,但她还是显得默默无闻——当然也许正因为这两个特别出名的女人常在身边,便自然而然把她给掩盖掉了。不过她也安于这种状况,反正这份营生,也不可能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宿命。

但还是有一个男人经常记得她。那个男人叫阿三,可惜这个男人太没出息了,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也没攒下什么家当,来了这么多次寿华城,每次也只够花钱在她这里睡一晚。有穷商队每年来一次,这个男人也就每年来一次。他来了第五次以后,金织开始在镜子中发现自己暗藏在眉角的皱纹。阿三第九次在她身边打呼噜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下半辈子,不如就跟他吧。这个念头当初只是一闪,但这个男人走了以后,当其他男人毫不迟疑地爬上她的床时,她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半年以后,简直变成一种让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的相思。

“有穷商队进城了!”对寿华城内所有人来说,又一个狂欢到了。金织突然关紧门窗,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是一个老资格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也是她下半辈子的美梦。

像金织这样的人,只能住在寿华城外城厮混。当红的妓女如石雁、银环,才有机会进入内城大风堡,但做完营生以后,还得回到自己外城的窝。

大风堡,是极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也是看起来比外城干净的地方,所以江离进城以后,几乎脚也没沾外城的地面,就让驾车的阿采驱车跟随鹰眼直入堡内。但有莘不破却跳了下来,越是鱼龙混杂、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欢。这和富家子弟吃惯了山珍海味,到了乡下便想尝尝青菜萝卜的道理一样。

“这个地方的女人啊…啧啧…”一路上,阿三不停地向有莘不破吹嘘着,一直吹嘘到金织的门前。“奇怪,怎么关着门?”他踢了一脚缩在门边、犹如烂泥一般的东西,问,“金织姑娘出去了吗?不会搬了吧?”那满脸胡须的东西摇了摇头,缩到更加阴暗的墙角去了。呀地一声响,两扇木门分开,有莘不破只见一个满脸涂粉的女人故作风情地走了出来,一袖子打在阿三色眯眯的脸上,嗲声说:“死鬼,才来。”

江离一路打量着大风堡的格局。和外城的土木结构不同,这是一座罕见的石头城。看阴暗处积年苔痕,多半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但一百年只怕还够不上。“看来这座城堡不是上一次天劫之前留下来的,不知道它这一次能不能扛得住。”这些天来,他算过夏历,已经知道了自己沉睡的时间,按照师父所叮嘱的计算,再过三天就是自己入睡以后的第一百天,也就是千里天火降临之日。

在整个寿华城中,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座城池的末日。

有莘不破坐在金织房间里,听着阿三肉麻的言语,如坐针毡。“如果江离见到这个地方,知道我来过,多半又要让我连洗七次澡。”想到这里,他马上站了起来,胡乱丢下一句话,夺门而逃,脚刚跨出门,突然觉得周身一寒,依着感觉寻去,便见到一双充满怨悔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刚才被阿三踢走的那团东西。“原来是一个人。”有莘不破想,“但他干吗这样看我?不对,他看的不是我。”他循着那眼光转头,一个真正风情万种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好结实啊,小哥。”

“我叫银环,你呢?”看着她轻咬舌头,双眼如滴,有莘不破早酥了半截;再被她右手轻轻盘住脖子,连魂也丢了——他自幼长在规规矩矩的地方,哪见过这种风情、这种阵势,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莘不破。”突然后心的寒意比方才更甚,转头看时,缩在墙角的人双眼喷火。“原来是个男人。”有莘不破心想。

“别管他,”银环软在有莘不破怀里,说,“到我房间去,我让你知道女人的好处…”

银环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对男人阳刚之性充满刺激的东西。

“公子器宇非凡,想必是世家子弟。”

“我呀,只不过是一个逃出来的囚犯罢了。”

“囚犯?”银环的神色登时冷了三分,“小兄弟说笑了。从有穷商队客车上下来的,就算是囚犯,想必也是一个大有身份、身怀异宝的人物了。”

“呵呵,我没有异宝,身上只有几个贝币。不过羿前辈对我的为人倒还是蛮看重的。”

“为人?”

于是有莘不破开始叙述自己如何在雪原中救起一个陌生人,一路不离不弃。他还没讲完,银环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对不起,我们改天再聊吧,虽然你的故事挺好听的,真的。”她仿佛连笑也懒得拿出来卖了,语气也马上变得冷冰冰的。

被扫地出门以后,门也跟着关上。

有莘不破愣愣地站在门外,这才发觉结实也好,义勇也好,实在不能替自己增加多少吸引女人的魅力。

对这些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似乎只有一件东西:钱。

“羿兄,一别经年,万事安好?”

江离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支撑起整个寿华城的男人,寿华城的城主、大风堡的堡主葛阗:尽管此时脸露微笑,却仍不减他的威严。

“妻死子亡的人,哪有什么好的?”

听到羿之斯的话,葛阗忙说:“令符贤侄天纵奇才,他入大荒原报仇降妖,必然无恙。来来来,今天来了不少大有名望的人物,快随我入厅,待我引见。”

这是羿令平第四次踏足大风堡的无争厅,他一进门脸就变了颜色,窫窳盗札罗竟然位列上座。羿令平大喝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左右两个侍者拦住。

“令平,怎么这么没有规矩?”羿之斯冷笑道,“这是大风堡,咱们入乡随俗,且待出了城再算旧账。”

江离偷眼看羿之斯的神色,那两声冷笑过后,这个男人便恢复原本的神态。葛阗眼光一闪,却也不插话。只要客人不闹事,他们之间的恩怨他既不想管,也不想知道。

“来,我向大家介绍——想必各位也已经猜出来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扬天下的有穷商会台侯,当世有名的大箭手——羿之斯!”

此话一出,厅中坐着的二十四个人中,倒有二十三个站了起来。

葛阗把在座的二十四个人一个个给羿之斯引见,到了札罗前面,也说了一句:“这位是三天子鄣山窫窳寨札罗寨主。”羿令平哼了一声,羿之斯却依礼和札罗拱手相见。

在座的二十四人,大抵不出商、官、侠、盗之流。引见毕,葛阗目光转向江离,问道:“这位小兄骨骼清奇,是商队的新秀么?”

羿之斯打个哈哈,说:“若我商队能延揽到如此人物,这一路也就没什么可忧的了。这是我在道上偶遇的贵客,虽年纪尚小,但甚是不俗。江离公子,这位就是威震天下的寿华城葛阗城主。”

葛阗原本以为江离只是羿之斯子侄徒弟辈,哪知羿之斯言语间如此推重,便拱了拱手,算是平辈相见。众人见葛阗这般礼下,无不惊讶,心想江离非谦逊不可,哪知他也只是拱拱手,客气话也不多说一句,无不想:“这小子好没礼貌。羿之斯怎么带了这样一个人来?”

第五章 蛇女的爱情传说

有莘不破想回去找江离,但走到大风堡城门前,却被挡住了,连请人进去通传一声的门路都没有。他往城东走了一圈,却一个熟人也不见。这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不禁有些后悔,看看天空,又自己想开了:以前我可连饿肚子的自由都没有啊,现在多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他遥望暮色中渐渐显现的星星,兴奋地畅想着未来:我且黏着江离,跟他去找他师父,这小子这么神气,又把他师父说得那么神秘,多半不是那么好找的——越难找越好,这一路一定很好玩。

这时,有穷商会四大长老已经在西城张罗着寿华城的第一个夜市,他们是这个交易旺季的主角,人流自然往那边涌,东城便显得冷冷清清。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行吟盲者正在讲述一个大荒原英雄的故事。他讲得很动情,但周围却一个听众都没有。

当有莘不破听到“羿令符”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一怔。那是商国近年呼声最高、名气最大的少年英雄。有莘不破和他本有几次会面的机会,却都因各种原因擦肩而过。在羿令符失踪以后,有莘不破常常因两人失之交臂而引为恨事,没想到却在这里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于是,他停了下来,凑在行吟盲者跟前听着。

“在天下亿万武者当中,除了那个已经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名字的男人以外,有三个传说中的人物登上了武道的巅峰。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那个虚无缥缈的血剑宗。他的人和他的剑,只存在于传说当中。如果不是那座荒弃了数十年的空桑城,如果不是那堆高耸如山的枯骨,也许现在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样一柄剑的存在。

“能和他并驾齐驱的,是号称防守力最强的大侠客季丹洛明和攻击力最强的箭神有穷饶乌。混迹于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这两个传说中的大高手,但他们越是神秘,传闻越多。特别是有穷饶乌,更被传颂得出离常理。月亮缺了一角,就有人说是被有穷饶乌拿去试箭了;星星少了几颗,就有人说让有穷饶乌射来下酒了。

“在这个弓马纵横的年代,能够和有穷门下扯上一点关系,就可以混个神箭手的声名。”

“羿之斯是神箭手中的神箭手…”

有莘不破没想到行吟盲者竟然会讲到羿之斯,想到身边有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他不禁感到一阵兴奋,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被人传唱呢?

他正想着却听行吟盲者继续唱道:“有人说,羿之斯的箭术就是有穷饶乌亲传。羿令符是羿之斯的长子。他的脾气就像火,他的性子就像风。整个有穷国没有人敢碰他的弦,因为他的弦就像刀刃一样锋利;整个大荒原没有妖兽不害怕他的箭,因为他的箭就像闪电一样迅疾。

“这一天,他在有穷国南部荒原中,射杀了一头彘(zhi)(《山海经》中像老虎却长着牛尾巴的吃人怪兽)。彘轰然倒下后,他看见了一个少女绸缎一般的肌肤,听见了一个少女幽咽的呻吟。

“然而,羿令符是否知道有个女人正挺着大肚子在等他呢?一个月前,她这个年轻的丈夫说好是七天就回家的。可是到现在,他的妻子还没见到他回来。女人祈祷着:‘天神地祗啊,请保佑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我不要他为我带来什么珍禽异兽,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